陀思妥耶夫斯基·拙劣的笑話(11)

借錢買了一瓶,而後又買了一瓶。他們向她說明,這關系著普謝爾多尼莫夫官場的未來、功名的前途,經過勸說,她終於拿出了私房錢,但也讓普謝爾多尼莫夫吃盡了苦頭,使他一次又一次跑進新房去,默默地揪著自己的頭發,一頭撲倒在準備作天堂美夢的喜床上,由於無可奈何的憤恨而全身發抖。是啊!伊萬·伊里奇可不知道,這晚上他喝掉的兩瓶香檳需要多少錢啊!這場婚禮被伊萬·伊里奇弄到如此的結局時,普謝爾多尼莫夫心中多麽恐懼、苦惱,甚至絕望啊!一樁樁的煩惱事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任性的新娘的尖叫和眼淚、糊塗的岳母娘也許會通宵責備。即使不責備,他的腦袋也已經痛起來了,煙霧和昏暗也已經弄得他兩眼昏花了。可這時伊萬·伊里奇還得他去照料。現在已是淩晨三點,該請個大夫,或找輛四輪轎式馬車送他回家。一定要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因為送這樣的人物是不能用那種萬卡①出租馬車的。可雇輛馬車又到哪兒去借錢呢?長官在晚宴上既沒有同姆列科皮塔耶娃說上兩句話,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她為此十分氣忿,已聲明她一個戈比也沒有。也許她真的一個錢也沒有了。上哪兒去借?怎麽辦呢?是呀!他是有原因揪頭發的。

暫時已經把伊萬·伊里奇轉送到餐室的一張小皮沙發上了。當人們在收拾飯桌把一張張桌子移開時,普謝爾多尼莫夫正往各處去借錢,甚至試圖向仆人借,但誰也沒有。他又想碰碰運氣向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借,他比別人逗留得久。雖說他是個善良的人,但一聽說借錢,他就莫名其妙,甚至驚①舊俄對駑馬拉的載客馬車的俗稱。

嚇不已,說了一大堆使人料想不到的廢話。

“下一次我一定樂意借錢,”他含糊地說,“但是這一次……說實話,得請你原諒我了……”

說完他就抓起帽子急急忙忙走了。只有那個說圓夢書的青年有同情心,還能幫上忙,即使還不到時候。他比別人留的時間長,真正同情普謝爾多尼莫夫的遭遇。最終,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的母親及那個青年共同商定不去請大夫,最好去叫輛四輪轎式馬車把醉人送回家。而在找到馬車之前,暫時試用一些簡便方法,例如用涼水敷太陽穴和頭部,用冰敷頭頂等。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開始做這些事。那個青年飛也似地去找馬車,因為是在彼得堡郊外,又是深更半夜時候,連出租馬車也沒有了,於是他跑到很遠的車行去租,把車夫都叫醒來。開始討價還價,他們說,這種時候租四輪轎式馬車就是五盧布也不夠,不過還是同意了三盧布。但是,將近四點左右那青年坐著租來的馬車回來時,他們早已改變了主意。原來是伊萬·伊里奇仍然神智不清,疼痛難忍,呻吟不止,輾轉不安,在這種情況下送他回家是絕對不行的,甚至是危險的。“這會是什麽結果呢?”已經完全不知所措的普謝爾多尼莫夫說。怎麽辦呢?新的問題又來了:如果把病人留下來,那麽把他安頓到哪兒呢?全家僅有兩張雙人床:一張大的雙人床,是姆列科皮塔耶夫夫婦的,另一張是新買的胡桃木的,是新郎新娘用的,所有其他住戶,或者確切點說是女住戶,都睡在地板上,橫七豎八,多數人睡在羽毛褥子上,那些褥子都有些破爛,散發著一股臭味,也就是說太不像樣子,而且剛夠那些人用,幾乎沒有多余的。把病人安頓到哪里去呢?褥子大概還可找到一床——萬不得已時可以從中抽出一床來。但是鋪在什麽地方、擺到什麽上面呢?看來,只有鋪在客廳里了。因為這間屋子離家人的住地最遠,而且有一扇單獨的門。可是鋪在什麽上面呢?難道鋪在椅子上嗎?大家知道,只有給那些周末回家度假的中學生才把被子鋪在椅子上,而對於像伊萬·伊里奇這樣的人物,這樣做是十分不恭敬的。如果第二天他發現自己睡在椅子上,他會說什麽呢?

普謝爾多尼莫夫不希望聽到那些話。只有一個辦法了:把他安排到新娘床上。我們已經說過,這新娘床在緊挨餐室的一個小房間里,床上鋪著新購來而未用過的雙人褥墊,乾凈的床單,四只粉紅色細棉布枕頭,外罩鑲褶邊薄紗套子;被子是繡花粉紅色緞子的;從金環里垂下來薄紗帳子。總之,一切都很完美,差不多都去看過臥室的客人們,都稱讚它的陳設。新娘雖然討厭普謝爾多尼莫夫,但在晚宴時好幾次悄悄地跑進新房去看過。當她聽說,要把染上類似霍亂的病人放到喜床上時,她感到多麽氣憤和惱恨!新娘的母親為女兒抱不平,大罵,說第二天要告訴她丈夫;但是,普謝爾多尼莫夫顯示權威堅持要那樣做,於是伊萬·伊里奇被擡進去了,而把新郎新娘安排到客廳的椅子上。新娘哭哭啼啼,準備去鬧,但又不敢不聽話:因為她父親有一根她很熟悉的拐杖,而且她也知道,她父親明天一定會要求她詳細報告的。為了安慰她,他把粉紅被子和薄紗枕頭給了她。這時,青年坐著馬車回來了;當得知不需馬車時,他十分驚惶,他必須自己付車費,而他口袋里還從來沒有過十戈比。普謝爾多尼莫夫聲明他已身無分文。大家試圖勸導車夫,但他鬧起來,甚至敲打柵欄門。我不甚了解這是如何了結的,好像是那青年像囚犯似地坐著那馬車上佩斯基聖誕四街去,那里有一個學生在熟人處留宿,試著把他叫醒,問他是否有錢?當新郎新娘在客廳里安置停當、閂上房門時,已是淩晨四點多鐘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在病床旁守護一整夜。她睡在地毯上,用皮襖蒙著頭,但也不能入睡,因為她不時要爬起來:伊萬·伊里奇的腸胃十分糟。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是位剛毅、寬厚的女性,她給他脫衣、摘帽,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服侍他,整晚不斷地把便盆通過走廊送出去拿進來。然而,這一夜的災難還遠遠沒有終結。

新郎新娘被安置在客廳里不過十分鐘,那里忽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叫聲,不是高興的喊叫,而是極為令人不安的聲音。

隨即又是一陣喧嘩和仿佛椅子落下的碎裂聲。剎時間,一大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唉聲嘆氣、神色驚慌地闖進還是黑漆漆的屋里。那些女人中有新娘的母親,有這時丟下生病的孩子的姐姐,三個姑媽和姨媽,連斷了一根筋骨的姑母也勉強來了。

女廚娘也在這里,那個會講故事的德國女人也跟著一起來了。

硬是從她那里把她個人的羽毛褥子抽給了新郎新娘,那是這屋里最好的、她唯一的私產。這些為數眾多、有預見的女人,被一種無法解釋的好奇心所驅使,早在一刻鐘前就踮著腳從廚房里穿過走廊悄悄地鉆進前廳去竊聽。這時,有人急忙點燃了臘燭,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是出乎意外的情景:椅子承受不住雙倍的重量,而且僅僅從邊緣支撐著寬大的褥子,於是散架了,褥子便從椅子間塌落到地板上。新娘氣得抽抽搭搭地哭;這一次她委曲得傷心透了。精神沮喪的普謝爾多尼莫夫像暴行被當場揭穿的罰犯一樣站著,他甚至不想為自己辯解。四面八方傳來一聲聲的哀嘆和尖叫。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聽到喧嘩聲也跑過來,但是,這一次新娘的母親完全占了上風。起初,她對普謝爾多尼莫夫進行奇怪的最不公正的責備:“我的老天爺,出了這種事,往後你會是個什麽丈夫呀?

我的老天爺,這次丟醜後你能有什麽用呀?”如此等等。最後,她抓住女兒的手,帶她離開丈夫回去了,準備明天親自負責向兇狠的父親作解釋。其余的人跟在她的後面一邊嘆息一邊搖頭地走開了。只有母親留在普謝爾多尼莫夫那兒,想要安慰他,不過,他馬上催她走開了。

他顧不上寬慰,艱難而緩慢地走到沙發跟前,憂心忡忡地坐下去,因為他光著腳,穿著一件必不可少的內衣。思緒一個接一個交織著,腦子里雜亂如麻。有時他無意識地環視屋子四周,那里跳舞的人剛剛還在瘋瘋癲癲,那里空氣中剛剛還飄動著縷縷煙霧。地板上到處是煙頭、糖紙,一片狼藉。

喜床的倒塌以及翻倒的椅子證明世間最美好、最可靠的希望和理想的破滅。他這樣坐著幾乎有一小時之久。愈來愈沈痛的心思縈繞在他的腦海里,比如,工作上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麽呢?他痛苦地意識到,無論如何要改換任職單位,昨晚的事情發生後留在原地是不可能的了。他想起了姆列科皮塔耶夫,也許明天他會要他再跳一次卡紮喬克舞,以便檢驗他的溫順性。他也想起,姆列科皮塔耶夫雖然給了他五十盧布辦婚禮,而且已經全部花光,但那陪嫁的四百盧布卻還沒有想過要給的,甚至連提也不提了。而且那所房子還沒有正式辦好過戶手續。他也想到了妻子,她在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候拋棄了他;他也想到,那個給他妻子下跪的高個子軍官。這一點他已經注意到了;他還想過、附在他妻子身上並由她自己父親證實過的魔鬼,以及那根預備用來驅魔的拐杖……當然,他覺得自己能夠忍受一切,但是,命運最終卻是如此的結局,他終於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普謝爾多尼莫夫就這樣沈浸在悲痛中。蠟燭頭快要燃盡。

閃爍的燭光直射在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側身上,把他巨大的身影映照在墻壁上:長脖子,鷹鉤鼻,兩綹頭發豎起在前額和後腦勺上。後來,吹來一陣清晨的涼風,他站起來,凍得渾身發抖,四肢麻木。他走到橫躺在椅子中間的褥子前,不加整理,不吹滅燭光,甚至也不墊枕頭,爬到褥墊上就睡著了。

睡得那樣沈,那樣死,也許第二天將赴刑場的犯人才會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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