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

 

我的風格象拙劣的音樂作品。

 

不要為任何事情道歉,不要遺留任何事情;註意看它究竟象什麽——但是必須留意有助於理解事實的東西。

 

我們的最大愚蠢也許是非常聰明的。

 

難以相信一個新抽屜是多麽的有用,它被恰當地置於我們的檔案櫃中。

 

必須說新東西,可是它肯定全是舊的。

 

事實上,你必須限定自己講舊東西——它肯定仍然是新東西。

 

不同的解釋必須與不同的運用相一致。

 

一個詩人也必須經常捫心自問:“可是我寫的東西的確真實嗎?”——這不一定意味著:“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嗎?”

 

是的,你必須收集舊材料。但是在一座建築物中,——我們年老了,問題又從手指上滑掉了,就象我們年輕時一樣。我們現在不僅不能解決問題,甚至不能抓住它們了。

 

科學家的態度是多麽奇怪啊——:“我們對它仍然無知;但是它是可知的,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似乎它的進行不需要說話。

 

我可以想象,某人認為‘弗納姆”和“梅森”兩個名字互相適用。

 

不要提過多的要求,不要擔心你所要求的東西會化為烏有。

 

經常問‘為什麽”的人就象站在一幢建築物前閱讀導遊手冊的旅行者一樣,這些旅行者忙於了解這幢建築物的建造史,以至於妨礙他們觀看這幢建築物本身。

 

對於一個作曲家來說,配合旋律可能是—個特別困難時問題。問題是:如果我有傾向性的話,我應該對配合旋律抱什麽態度呢?他也許已經找到合乎常規的、為人接受的態度,但是仍然感到這種態度不適合於他。什麽樣的配合旋律應該對他有意義,這點還不清楚。(在這方面,我想起舒伯特臨死前想學習配合旋律的事。我認為,他的目的也許不僅僅是為了多懂點配合旋律、以便決定他在哪兒與配合旋律有關系。)

 

瓦格納樂曲的主題可以被稱為音樂散文句子。正因為存在“格律散文”之類的東西,所以這些主題能按照旋律的形式聯系在一起,而且不構成一首旋律。瓦格納戲劇也不是場景的排列組合,這種排列組合仿佛是一根巧妙紡織的線,而且不象主題和場景那樣受到激勵。

 

除了本質以外,不要把他人的例子作為你的指南。

 

哲學家們使用的語言似乎已經被過緊的鞋子擠變形了。

 

戲劇中的人物激發了我們的同情心;他們象我們所認識酌人、通常象我們所愛的和所恨的人:《浮士德》第二部中的人物根本不能喚起我們的同情:我們從不感到似乎認識他們。他們象思想、而不象人一樣列隊從我們身旁經過。

 

一九四二年

 

數學家帕斯卡欣賞數論原理的美,似乎他在欣賞一種美麗的自然現象。他說,妙不可言,數有多麽精彩的特性呀:似乎他在欣賞某種水晶體的對稱。

 

有人或許說,造物主在數中創造了多麽不可思議的法則啊!

 

你不可能建造雲彩,這就是你夢中的未來永遠得不到實現的原因。

 

飛機出現以前,人們夢想著飛機,夢想著擁有飛機的世界的場景。可是,正由於現實不同於人們的夢想,所以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未來一定會按照我們現在的夢想發展。因為我們的夢想蒙蓋著紙帽、化裝服裝之類的虛飾物。

 

科學家的科普讀物不是艱苦工作的產物,而是他們在滿足於已得成績的時候編寫的。

 

如果你已經得到一個人的愛,那麽為這種愛作出任何犧牲都不為過分;不過,任何犧牲都太大,以至於你買不到它。

 

實際上,正如熟睡和淺睡之間存在著差異一樣,存在著深刻顯現的思想和表面喧鬧的思想。

 

不能拔苗助長。你所能做的一切是使它得到溫暖,滋潤和光線;這樣它必然生長。(你甚至觸摸它時也得小心翼翼。

 

漂亮的東西不會是美的。

 

有個人將被監禁在一個房間裏,這個房間有扇未上鎖的門,從裏邊可以把門打開;只要他沒有想到拉門,而是想著推門的話。

 

把一個人放到錯誤的環境以後,一切事情都將不正常,他在各方面將顯得不健康。把它放回到適宜的環境以後,一切事物都將生機勃勃,顯得很健康。但是,假如他不在適宜的環境怎麽辦?那末,他只好在世界面前盡量顯得象個跛子。

 

如果白色變成了黑色,有的人會說“它本質上未變”。然而,如果顏色變暗了一成,其他的人會說:“它已完全變了。”

 

建築是一種姿態,不一定人體的一切有目的的運動都是姿態。按照一種預期的建築形式設計的建築也不一定是。

 

目前,我們在與一種潮流抗衡。不過這種潮流將會消失,而由其他的潮流所取代。我們反駁它的方式將不會被人們理解;人們將不明白為什麽需要講這些。

 

從可疑的論據和隱蔽的針箍那兒尋求謬誤。

 

一九四三年大約兩千年前,有個人創造了這個圖形而且說,它在將來的某一天會成為機車裝置的形狀。

 

或許:有人曾經制造了蒸汽機的全部機械,但是不知怎樣使用它推動物體。

 

你看作才能的東西是待你解決的問題。

 

天才是使我們忘記大師的才能的東西。

 

天才是使我們忘記技巧的東西。

 

天才在技巧的單薄之處暴露無遺。(《名歌手》的序幕。)

 

天才是阻礙我們認識大師的才能的東西。

 

只有從天才的單薄之處才能看出才能。

 

一九四四年

 

探討哲理的人渴望思想平靜。

 

為什麽我不應在與言詞原始的用法相抵觸的用法上來應用言詞呢?例如,當弗洛伊德稱渴望的夢為希望實現的夢時,他不是這樣做的嗎?這裏的不同在哪裏?從科學的觀點看來,一種新的用法的合理性是被某種理論所證明的。如果這種理論是虛假的,這種新的擴大的用法就必須被放棄。但是,從哲學上來看,這種新的擴大的用法並不依賴於對自然過程的真實的或虛假的信念。事實不能證實這一用法的合理性。沒有人能對這一用法的合理性以任何證實。

 

人們對我們說:“你知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不是嗎?我也正是在你所熟悉的這種意義上使用它的。”(而不是在那種特殊的意義上”。)這種用法是把意義看作是言詞本身攜帶的並且在每種用法上都能保持的光環。

 

哲學家是那種在達到常識性的觀念之前必須在自身中糾正許多理智錯誤的人。

 

如果在生命中我們是被死亡所包圍的話,那麽我們的健康的理智則是被瘋狂所包圍。

 

需要思考是一回事,而有進行思考的才能是另一回事。

 

如果說弗洛伊德的釋夢學說中有什麽東西的話,那麽就是這一學說表明了以人的心靈描述想象中的事實的這種方式是如何的復雜。

 

這種描述是這樣的復雜、這樣的沒有規律,以致我們幾乎不能再稱之為描述了。

 

一九四四年或稍後

 

我的論述難以理解,因為除了依然沾著一層舊觀點外,還說了某種新的東西。

 

約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

 

有某種使人瘋狂地要求被壓抑的渴望嗎? (我想到舒曼,但也想到我自己。)

 

約一九四四年

 

成為革命者的人能對他自己進行革命。

 

不完善的東西留下的將是不完善。

 

奇跡仿佛是上帝作出的一種姿態。如同一個人迅速坐下來,然後作出給人留下印象的姿態一樣,上帝使世界平穩地運行,然後伴隨著由一種象征自然姿態出現的聖徒的言詞,如果聖徒對仿佛尊敬他而在他周圍彎曲的樹講話時,這也許是一個實例。——現在,我相信這能發生嗎?我不能。

 

對我來說,相信在這種意義上的奇跡的唯一方式,也許就是這一特殊方式的出現而給人留下的印象。以至我要說,如:“看見這些樹而感覺不到它們對言詞的反應是不可能的。”正如我會說“對狗的主人來說,看見狗的臉面而不見狗的活躍和機警是不可能的”一樣。我能夠想象,言詞的純粹傳說和聖徒的生活能使人相信關於彎曲的樹的傳說。但是,我對此沒有什麽印象。

 

當我回家時,我希望有一個對我來說並不意外的意外之事,當然,我也會感到意外。

 

人們相信他們自己並不是不完美的,而是不幸的,從這個角度看,人們是篤信宗教的。

 

任何有著不體面之處的人都認為他自己極其不完美。但是,篤信宗教的人都認為自己是不幸的。

 

繼續信仰吧!這毫無害處。

 

信仰意味著屈從於某種權威。一旦屈從,那麽你就不可能不反抗這一權威。起初權威是你談論中的話題,後來很快又發現它是可接受的。

 

沒有任何痛苦的要求能比人的要求更為強烈。

 

或者,沒有任何痛苦能比一個個體的人所能遭受的痛苦更為強烈。

 

因此,人處在無限的痛苦之中,人也就會享有無限幫助的需要。

 

基督教只是對需要無限幫助的人來說,對經歷了無限痛苦的人來說,才是唯一的。

 

整個地球上沒有任何痛苦能比一個人的心靈所遭受的痛苦更為強烈。

 

信仰基督教——如我所見——是人處在極端痛苦時的避難所。

 

任何一個具有開放自己內心世界的本領的人,處在這種痛苦中,與其說是限定這種痛苦,不如說是接受這種拯救自己內心的手段。

 

向上帝悔過地開放自己內心而懺悔的人,也對其他人表露自己的內心。人在這樣做時就失去了他的個人威望帶來的尊嚴,變得象一個孩子。這意味著,沒有官位、尊嚴或由其他方面而來的差別。只有在其他人失去一種特殊的愛之前,人才會表露自己。一種得以承認的愛仿佛使我們都成為令人厭惡的孩子。

 

我們也許會說,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來自於我們自己與其他人關系的斷絕。因為我們不能讓別人看到我們的內心,而這種看是不懷好意的。

 

當然,你必然會感到內心羞愧,但在你的同伴面前你不會感到羞愧。

 

沒有任何痛苦比人遭受的痛苦更為強烈。而人失去感覺時是極端痛苦的。

 

約一九四五年

 

言詞是行動。

 

只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憐憫別人的權力。

 

甚至在希特勒那裏,狂怒也是不明智的。何況上帝也是如此。

 

某人死後,我們會看到他那具有撫慰之光的生活。他的生活向我們展現出一種由迷蒙變得柔和的輪廓。雖然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柔和可言,但他的生活是曲折的和不完善的。因為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和諧,他的生活是無掩飾的和不幸的。

 

好象我迷了路而向別人問起回家的路一樣,有人指給我路並與我一起沿著筆直而平坦的路走去。突然,他停下來,告訴我:“現在你必須作的就是從這裏找到你回家的路。”

 

一九四六年

 

所有的人都是偉大的嗎?不。——然而,你可以具有成為一個偉大人物的任何希望!為什麽某些事物為你所稱贊而不為你的鄰人所稱贊呢?是什麽目的呢?如果你不想使自己思想豐富的願望富有內容,那必然有某些你所遵行的東西或使其顯露於你的經驗!而你能有什麽經驗(與無價值的東西不同)呢?簡言之,你有某種才能。而關於我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的幻想,比起我對我的特殊才能的意識更為持久。

 

舒伯特不信宗教,憂郁消沈。

 

舒伯特樂曲的曲調可以說充滿了激動人心的高潮,而對莫紮特就不能這樣說。因為舒伯特的樂曲表現出音樂的奇異風格。你可以指著舒伯特樂曲某一章節的曲調說,瞧,這就是那種曲調,這就是來自頭腦的思想。

 

我們可以對不同作曲家的樂曲應用這種原理:每種樹都是樹這個詞的不同意義上的“樹”。這不應被我們所說的所有這些樂曲的曲調所誤解。這些曲調是引導你在不能稱為樂曲的事物或你不能以相同意思來稱為樂曲的別的事物的道路上的不同階段。如果你恰好註意曲調的反復演奏和音調的變化,那麽所有這些存在似乎都處於同一水平。但是,如果你註意這些曲調的內在聯系(以及因而具有的意義),你就會傾向於說,假若這樣,曲調非常不同於假若它是那樣的事物。(在其它事物之中,它在那裏有著不同的起源和起著不同的作用。)

 

思想活動,它的道路通向希望。

 

在《失去的笑》中,尤奎杜斯看到他的宗教存在於他的知識之中——當事情對他來說好轉時——他的命運可能會更糟。這正如同一種宗教所說的那樣,“有所得必有所失”。

 

確切地認識自己是很困難的,因為對於某人可能被善促進的活動來說,寬宏大量的動機也可能來自懦弱或中立的某種東西。無疑,一個人能以真誠的愛的方式去從事這一活動。但是,確切地說,這正是來自欺詐或來自冷漠的心。正如不是所有的文雅禮貌都是善的形式一樣。只有我或許在宗教中埋沒我自己,這些疑慮才會被消除。因為只有宗教才有權毀滅無價值的東西,滲透到所有的冷僻角落。

 

如果你正在高聲朗讀某種東西並想讀得出色,你的言詞就必須具有生動的形象。至少,常常如此。但有時[如“從雅典走向科林斯……”)問題是標點,例如你的準確語調和你的停頓的時間。

 

值得註意的是,我們看到信仰某種不為我們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是多麽的困難。例如,當我聽到在幾個世紀的過程中不同的人們對莎士比亞的贊美詞句時,我決不能使我自己擺脫對莎士比亞所作的平凡事情的疑慮,雖然我必須告訴自己這是多麽的不可能。米爾頓的權威真使我信服。我假定他是廉潔的。——當然,我這樣做並不是說,我不相信由於不可理解的和錯誤的原因,為數以千計的文學專家對莎士比亞作出的和仍然要作的過分贊美的巨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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