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0章 耗子(7)

他會講北京的王爺府,講法國叫做“印象派”的畫家,講世界上最貴的“銀鬼”汽車,講太平洋島國的土著。他的結巴不傷大雅,反而倒更讓他顯得溫良可愛。他似乎從未察覺女兵們對他的暗戀,因而待她們從不厚此薄彼。春節後一天早晨,一個新兵的母親拉著那個新兵進了文工團大門。她走到男兵宿舍的樓下,一手插腰一手指出去,嘹亮地開罵。這是個街上的女人,罵街是登****唱,首先罵得抒情言志,然後才罵出道理。人們漸漸聽出是某個男兵壞了她的女兒,“……兩個月前我們還叫你龜兒解放軍叔叔喲;解放軍叔叔吃豆腐揀嫩的吃喲!”大家剛出完早操,站在一邊看她嗓子越吊越高,越來越盡情地發揮,都在想,這個事件可不是一般的男女作風案,咱們里頭終於出了個流氓。上午練功文工團的招牌男高音啞了。

起初大家沒注意,但一連幾天兩個院子沒有池學春的歌聲,女兵們先警覺起來。她們的日子過得不香了,因為每天聽見那多情、悠揚的“光輝的太陽朝邊疆……”,她們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希望。她們開始打聽池學春怎麽了,是不是得了什麽病。一個大霧的早晨,緊急集合哨響了,命令是取消練功,立刻帶折叠椅到第一練功房,任何人不得缺席。五分鐘後,那個十四歲的新兵上了台,指著池學春就控訴起來:春節她去男兵宿舍串門,串到池學春屋里,同屋們全回家過年了,池學春便用擁抱和親嘴招待了她。這個揭發給了所有人一記悶棍。最初的麻木過去後,女兵們首先心碎了。這個謙謙君子騙取了多少她們的隱密慕戀啊。當領導請大家發言,對池學春的行為做批判斗爭時,另一個女兵站了出來。她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女兵,和池學春站在一起是天仙配的二重唱搭子。她痛哭流涕地揭發池學春不止一次吃過她類似的豆腐。人們覺得這個美麗的女兵有點不大地道,因為人人都看得出,長久以來是她始終給池學春擔著一頭熱的剃頭挑子 。

接下去一發不可收拾。女兵們一個接一個站出來,說池學春是個“混進革命隊伍的黃世仁”。六、七個女兵全成了喜兒,上去要和池學春拼了。池學春啊池學春,你白白地英俊,白白地可愛;你白白地糟蹋了我們這麽多愛慕。池學春坐在折叠椅上,架在膝頭上的兩只大手修長高貴,托著他沒處躲藏的面孔。一滴滴液體落在地板上,誰也不知是汗還是淚。女兵們都還存一點幻想,認為拯救這個浪子只能是自己。原先領導們計劃的批判幫助會議已經變了性質,變成了群眾性自發的訴苦報仇大會。

兩個多小時的沸騰情緒在黃小玫站起身時達到最高沸點。人們一看就知道黃小玫經過了內心的殊死搏斗才站出來的。她也是沈痛而憤怒,走到台上說:“池學春,我總算認清了你這個虛偽之極的兩面派。”大家眼都一大,為黃小玫的用詞在心里鼓掌。她挑的詞還真是那麽個意思。她兩只手上的凍瘡個個圓熟,此刻手與手痛苦地扭絞著。她的頭低得太狠,有人看見她厚厚的頭髮上別了十來個發卡,頭路也挑歪了。她告訴大家,池學春連她也沒放過,一次在水池上洗衣服,她脫了鞋坐在池沿上踩床單,池學春跳進來幫忙,兩只不懷好意的腳在她的腳上亂搓。

人們輕聲“歐”了一下,池學春這個動作狎昵得他們渾身癢癢。女兵們開始對池學春死心了。黃小玫的揭發使她們重新衡量了池學春的檔次。“然後呢?”某個男兵追問。“然後池學春就……就就就。”不堪繼續的黃小玫咬住嘴唇。事情似乎再次變了性質,變得滑稽起來。黃小玫最後也沒說池學春到底惡劣到什麽程度。半年前那個午睡時分,光天化日下在公共場合池學春能對她有什麽大動作?人們很難想象。池學春四平八穩一個人,犯錯誤也不會太沒風度,所以黃小玫的控訴一結束,眾人竟來了個小小的笑場。會一直開到午飯時間,叫解散時,一個老老男兵說:“老池怎麽啦?瞎抱!

抱她還不如摸你自個兒呢!”這才是放開的一陣笑。黃小玫的脊梁感覺到人們的鬼臉。她快起腳步逃了。她的控訴中有多大成分的事實,她自己也胡塗了。她沒說那天是她見池學春洗被套,是她主動跳進水池幫忙的。他的腳確觸碰了她,但那個不懷好意的曖昧感覺或許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如果沒有其它女兵的控訴,她始終以她的癡心妄想把半年前那個明媚午後當成她一個人的私藏。白色的霧化了,太陽光里,樹枝和地面一層晶亮的細細蒸氣。黃小玫聽見人們還在樂。他們怎麽會想到,所有心碎的女兵中,最最心碎的是黃小玫。七九年一月,中越邊界起了戰事。

仗打得突然,軍區一時派不出足夠的前線記者,蕭穗子正好膩味了舞蹈,就請求上前線當臨時記者。她很快就領了“五四”手槍和“特派記者證”,搭上了成昆線快車。車停在一個小站時,上來一群野戰醫院的護士。穗子一打聽,知道她們恰好同黃小玫一個醫院。黃小玫一年前在演出中受了重傷,恢復後改行進了護訓班。後來聽說她去這所野戰醫院當了護士。女護士們告訴蕭穗子,黃小玫是她們醫院頭一批請戰上前線的,那批人里只有她一個女兵。穗子從女護士口中聽到的是另一個黃小玫,潑辣果斷。穗子本來不打算去前線包紮所找她,這一聽來了好奇心,準備頭一個采訪就從黃小玫開始。一年前的一場演出中,黃小玫頂替一個生病的女演員參加了一個集體舞。她換了服裝,梳好頭,正要上場,一個女演員向她發難了,說黃小玫穿的備用服裝是她的。

她說:“褲子給你這麽一撐,以後誰還穿得了啊。”結果只好挑了一套顏色略有差錯的備用服裝請黃小玫湊合。那套服裝的褲腰上少一顆鈕扣也來不及釘,就別了根大別針上去。上台不久,導演在側幕就看見黃小玫的動作遲鈍,常常過火的面部表情這時蕩然無存。再細看,發現兩寸長的大別針開了,針尖消失在她腰里。每次她跳到側幕,導演便說:“小黃好樣的,堅持住,下來一定給你請功!”她的動作越來越難看,但還不至於影響全局,導演接著鼓動:“加油,咬咬牙,就快結束了!小黃是咱今晚的英雄啊!……”熬到最後一個隊形了,全體演員排一條龍,跟斗過場。這是黃小玫的頂得意的一個動作,現在不行了,每翻一下,針尖就往深里戳一戳,她落花流水地向前對付,終於倒在了舞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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