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從頭到尾只有一句真話~~這個故亊從頭到尾沒有一句真話。

星期天,大街上車輛擁擠,小公共橫沖直闖,出租車見縫就鉆,自行車從出租車前穿過去。我在人行道上呆頭呆篇地閑逛,來來往往的行人與我擦肩而過,全是陌生人,沒人理我,我也不理任何人。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打了我一個趙趄。我聽到耳邊爆晌了一聲:_!回頭看到,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馬可咧著他的著名的大嘴正對著我冷笑。

我說是你這小子?怎麽會是你這小子?你這小子怎麽在這裏?你小子什麽時候來的這裏?你小子來這裏幹什麽?他說,我大老遠就看見你小子了,多年不見了,你小子胖出了一圈,但你小子的鴨子步伐還沒改變。我說就橡你的大嘴沒有改變一樣,我的步伐也不可能改變。他說我來了十幾天了,我來這裏的第一個目的舞想到動物園看看老虎,第二個目的是想看看你。第二個目的比第一個目的還要重要。來到這裏第一天我就去看了老虎,不但看了老虎,我還順便看了長頸鹿和大像,猴子也看了,熊猶也看了。都沒有童思,最沒有意思的就是老虎。這裏的老虎太肉麻,趴在俚山石下吃靑菜,白菜黃瓜都吃,—點虎氣也沒有,一根能挺起來的虎須都沒有,鋦養員扔下去一只活兔子,嚇得它們屁滾尿淹地鉆進洞裏去了,好錄它們是兔子,而兔子是老虎。我看到老虎潤裏鋪著棉被子,墻上還掛著一臺彩色電視機,正在放黃色錄像,說是讓老虎看了好發情,這裏的老虎連交配的能力都沒有了。看完了老虎,我就找你,我拿著從你老丈人家要來的地址找到你家,敲了半天門,從門縫裏抻出一個虎頭虎腦長著兩顆虎牙的女人一不是你的老婆——兇巴巴地問我:找誰,我說找你,她說:找錯門了,然後她就把門關上了。我繼續敲門,門又開了,這次抻出了一個男人的三角形鱉頭——不是你——比那個女人還兇地說:你怎麽啦?還有完沒有了?非要逼我報警是不是?我這才明白,你小子給你丈人的地址是假的,我按著地址找到的這個家根本不是你的家。我本來想馬上就買車票回家,但沒想到讓小倫把錢包摸去了。我只好在街頭上流浪。白天我到飯館裏討點剩飯吃,臟是臟一點,但營養很豐富;晚上就睡在前邊那個橋洞子裏,冷是冷一點,但空氣很新鮮。我現在已經很餓了,本來想到萬惠園飯店去要點吃的,大老遠我就看到了你小子。我想沒有這樣好的運氣吧?到處找找不到,怎麽可能在大街上碰到?起初我還有點猶豫,生怕認錯了人遭到殺身之禍,但我一看到你那幾步走法我知道肯定是你。為了保險起見,我躓蹤了你足有

二裏路。我在你的身後距離你只有一步,我把口裏的奧氣都噴到了你的脖子上,但你就是不回頭。你不回頭我也認出了你。你的脖子、你的耳朵、你的羼幫子,還有你咳嗽吐痰的聲音,都怔明了你是你。這些特征加上你那鴨子步伐,促使我下定了決心,從背後拍你一巴拿,打你一個冷不防。對你來說,這就叫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對我來說,這就叫瞎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千萬不要問我為什麽要來京看老虎,你暫時什麽也別問我,問我我也不回答。我餓得很厲害,請你先帶我到飯館裏吃頓不用讓我低三下四的飯。我身上—分錢也沒有,肯定是你請客。你請我吃飽了,還得借點錢給我做路費,讓我買車票回家;你如果不借我錢,我就跟你到你家去住。我身上癢得要命,很可能招上了虱子;我在橋洞子裏跟十幾個叫花子_在—起,他們身上有很多虱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叫花子生虱子,這瘥一條基本原理。我帶著一身虱子去你家住,你同意你老婆也不會同意,你老婆同意了你孩子也不會同童,即便勉彌同意了心裏也不會離興,心裏明明不離興,臉上還要偽裝出離興的笑容,人間的痛苦沒有比這更加深重的了,所以,如果你是個聰明人,就請我吃鎮飯,然後借給我一點錢把我打發了。請你特別註意,雖然我嘴裏說是借你的錢,但我根本就沒打算還你;無論你借給我多少,都是羊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現在最流行的事就是借錢不還,你要想讓我還錢

你就要請我吃飯還要給我送禮。我在這座城裏舉目無親,好容易碰上了你,所以我絕不會讓你逃了。你想逃也逃不了,你那兩條小短腿跑不快。你如果敢跑我就在你後邊慢慢地追趕,我一邊追趕一邊還要大聲喊叫抓小偷,讓你熱豆包掉進灰堆裏,吹也吹不得,洗也洗不得。肯定會有覺悟高的人幫我把你攔住,然後你一拳他一腳地揍你一頓,打你個鼻青臉腫。眼前的形勢就是這樣的,你自己先掂量掂量,我給你三分鐘的考慮時間。我還要告訴你,昨天我在大街上聽到一個女人說,虱子能傳染多種疾病,傷寒、痢疾、霍亂、麻疹,很可能還傳染艾滋病,你好好考慮考慮吧,只有兩分鐘了,得了艾滋病基本上等於領到了見閻王的通行證,只有一分鐘了,你才四十啷當歲,死了多麽可惜,只有半分鐘了,所以我勸你不要因小失大,時間到,考慮好了沒有?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什麽好考慮的,我能做的就是立即把他帶到一個就近的飯館裏,點上一桌子雞零狗碎,讓他小子盡力撮一個飽,然後給他點錢打發他滾蛋,這是我最好的選擇。不久前我重溫革命時期的走紅小說(青春之歌>,看到余永澤先生和林道靜小姐這對新婚的小兩口兒在京城的小家裏正準備甜甜蜜蜜地過大年,爐火熊熊,燭光閃閃,鍋裏的肉散發出了濃烈的香氣,紅色的葡萄酒在玻璃杯子裏閃閃發光,氣氛好極了。突然,余先生老家村子裏的一個曾經給他家當過長工的老頭,背著些大包小包,拖泥帶水地闖了進來,余永澤給了他十元錢想把他打發走,他不走,還說了很_不中聽的話,為此林道靜和余永澤鬧起了別扭。我看到這裏,感到余永澤做的基本沒錯,感到林道靜有點虛偽,用北京人的語言說就叫做“裝丫挺”,感到那老頭子有點不知趣,甚至有點討厭,起碼沒有什麽誌氣,雖然窮得厲害,但也不能算一個好的貧下中農,好的貧下中農應該舉起扁擔跟地主拼命,怎麽會忍氣吞聲地給地主家幹活?好的貧下中農應該是凍死不低頭,餓死不彎腰,怎麽可能跑到地主少爺家搖尾乞憐?看人家不願搭理他,套近乎套不上了,當然也是媳余永澤給他的錢少了點,這才說了幾句硬話。我知道我的階級感情發生了很嚴重的問題,便努力學習了一些講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書,自覺覺悟有了很大提高,但今日見到了這個渾身亂子、不遠千裏來看老虎的小學同學,好不容易提高了的覺悟一下子降到了最低點,比讀《青春之歌>時還低。我寧願幫他買張飛機票,也不願把他帶回家。我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如果我把他帶到家裏,讓他知道了門牌號碼,我的家很可能就會變成他的家。

我原本想把他帶到北來順吃頓涮羊肉,但路過一家餃子館時,我說:夥計,舒服莫過躺著,好吃不如餃子,咱們吃餃子怎麽樣?他說,好吧,要飯的人不應該媳飯涼,盡管我更想讓你請我吃一頓烤鳾。然後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對烤W的渴望,他引用了據說是美國前總統尼克松先生的話,“不到北京,就不算到了中國;不吃烤鴨,躭不算到了北京,因此不吃烤鷚就不算到了中國”。我裝聾作啞,不接關於烤轉的話頭,我心裏想,去你的吧,你也配吃烤鴨?他說:等下次我到了北京,如果我的錢包沒讓小偷換去,我一定請你吃一次烤鴨,我不但要請你吃烤鷚,我還要請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吃烤鸚;我不但請你們家去烤鴨店吃烤轉,我還要買幾只烤鴨送給你們,讓你們回家後繼續吃。他還說其實烤鴨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現在真正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不吃這種《肉片子呢,現在北京和全國各地的上等人都講究吃素,講究吃綠色食品,吃粗纖維,劍麻、蘆葦、仙人拿,是最高級的食品,咱們縣裏渾些土鱉還在猛嗛蛇簿熊攀海參鮑魚讓他們全都血壓升離手冰涼吧,他們的腦子出點問題,老百姓的日子就會好過點兒。我說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呢?體從囑裏學到了這樣多亂七八糟的科學知識?他說你以為農民都是傻子嗎?我說,農民不是傻子,我才是個傻子。他輕蔑地說:難道你不是個農民?你以為在北京有了兩間房子,墻上掛上兩德谷子,地上鋪上幾塊釉面磚或者木地板,你就不是農民了嗎?你永遠是個農民,你這樣的人放到鹽水裏泡三年,放到血水裏煮三年,放到礦泉水裏洗三年,晾幹了還是個農民!我說對對對,你說得對,我永遠是個農民,所以我只能請你吃餃子,說著,我就把他拖到了餃子館裏。

餃子館門面很小,只有三張桌子,九把小発子。開餃子館的是一對老夫婦,老頭漪頭白發看樣子有一百多歲了,老婦滿臉皺紋,看樣子也有一百多歲了。我們進門時老兩口子坐在外邊抽煙,老頭抽煙袋’老婦抽紙煙。見到我們進了門他們很冷漠,老太太叼著紙煙’用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朗朗聲音問我們:二位,吃餃子嗎?吃什麽餡的,要多少?要不要來幾個小菜?要不要來幾瓶啤酒?我看了一眼馬可,請他點。他說讓我點我就點,不過我估計也沒有什麽好點的。他問老太太,你們都有什麽餡的?老太太說有白菜餡的、胡蘿蔔餡的、茴香餡的、還有三鮮餡的。他說都要都要,每樣的先來半斤,吃了不夠再點。緊接著他問,有簋魚肉餡的沒有?鱷魚肉的呢?老虎肉的?狐貍肉的?沒有沒有全沒有!老太太連聲搖頭,吊著癀角輕蔑地說我們年紀大了,不知道去媳裏才能買到您說的這些肉。他說我知道你們沒有,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你們沒有的,別人很可能有,你們沒吃過的東西,別人很可能吃過,你們北京人自以為靠著皇城根兒見多識廣,其實你們是天下第一的孤陋寡聞。然後他就大講他在煙臺戰友家吃鯊魚肉餃子、在廣東戰友家吃鱷魚肉餃子、在大興安嶺戰友家吃老虎肉餃子、在自己家裏吃狐貍肉餃子的經過。鯊魚肉,鮮紅鮮紅,半米多厚,包出餃子來,味道真是美極了。他說,那時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公斤鯊魚肉才賣八毛錢,八毛錢也沒有多少人買,媳貴。鱷魚肉是論兩賣的,一兩二十元,貴是貴了點,但在我戰友那樣的大款眼裏,二十元根本就不算錢。鱷魚肉的餃子,究競有多麽好吃,靠我的這點文化水兒是無法子銀你們說淸的,盡管我也是人文刊授大學畢業,聯合國承認學歷。什麽時候我帶你到我戰友家裏,讓他媳婦包一鍋給你吃。狐貍肉的餃子雖然有點臊氣,但有人就是願意吃那個臊味兒,這就像咱們縣裏禪個女書記最愛吃豬的大腸頭是一樣的,起初那些個馬屁精為了讓書記喜歡,把大思頭用堿水洗三遍用鹽水洗三遍然後用淸水沖了三遍,把癉股臊奧味兒洗得幹幹凈凈,氣得書記砸了盤子,破口大罵:狗娘養的你們這些笨蛋,我的臊味哪裏去了?那些挨了罵的人心懷不滿,下次做時,不但不洗,還鏟上了半斤豬屎,書記—吃’喜笑顔開,說,你們這些同誌’不批評是不會進步的。然後她就把那個往鍋裏爐豬屎的辦公室副主任提拔成了主任。吃了狐貍肉放屁特別臭,有一天我吃了狐貍肉餃子坐車進城,車上那個賣票的小子不講理,想訛我的錢,我急了,放了一個屁,把滿車的人全都臭昏了,司機天天聞汽油,抗臭的能力強一些,煞了車跳車逃跑,這才沒釀成大禍。說一千,道一萬,最最好吃的還數老虎肉餃子。他說在大興安嶺的密林深處,有一個鐵桿的朋友,兩人曾經結拜過兄弟’一個香爐三柱香,腦袋碴得嘭嘭響。那人是個神槍手,為了歡迎他,冒著生命危險,跑到老虎窩裏打了一只斑瀨猛虎,是只公虎,剝出一根虎鞭一米多長,曬幹後還有八十厘米。朋友不但請他吃了幾次老虎肉餃子,把虎鞭也送給了他,讓他回家泡酒喝,他的朋友說,什麽偉哥偉嫂的,比起咱們長白山的虎鞭,那就好比是拿著油條比鐵棍。他說他愛護婦女,不願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就用虎鞭做了一條腰帶,本來想紮到腰裏進北京給你看看,讓你開開眼界,但不幸的是讓一匹公貓倫去吃了,它很可能把虎鞭當成了幹魚。這一下可是不得了了,村子裏的母貓全都逃躥得無影無蹤,後來連母狗也逃了。方圓一百公裏之內只剩下他家那匹獸性大發的公貓,那家夥的吼叫聲驚嚇得村子裏的人夜不能眠。老虎肉的餃子當然是人間最美味、營養最豐富的餃子,覺悟不高的男人吃了老虎肉的餃子百分之百地要犯淹氓罪,他吃了老虎肉的餃子雖然沒犯錯誤,但也熬得不行,渾身上下,熱氣騰騰,好像一臺鍋駝機。沒別的辦法,他只好聽從戰友的建議,砸開黑龍江上厚達一米的冰層,跳到冰水裏泡著,當然是赤身裸體。如果不吃老虎肉,跳到黑龍江的冰水裏,三分鐘就會凍成冰棍,但他泡在冰水裏,感到舒服極了。他說他在冰窩子裏泡著,江面上熱氣騰騰,遠看好像在江裏燒開水。男女老少,許多人趕來看,連對岸俄羅斯的老娘們都來看。有騎著摩托車來的,有騎著大洋馬來的,更多的人是坐著爬犁來的。有馬拉的爬犁,有狗拉的爬犁,還有用梅花鹿拉的爬犁和四不像拉的爬犁。這些都算不上新,也算不上奇;最新最奇的是一個俄羅斯大閨女,騎著一只老虎來觀看。那匹老虎在她身下,溫順的供一只小貓。老虎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銅鈴鐺,跑起來一片脆晌:叮叮襠叮叮鐺,鈴兒響叮鐺——好聽得不得了。他說:我這人見多識廣,見了騎老虎的少女稍微有點驚奇,但絕對沒有把這當成了不起的大事;別的人就不行了,他們先是喪魂落魄,狼狽逃躥,看看沒事,又戰戰栽裝地回來,遠遠地看熱鬧。老虎馱著美麗得不太像人的俄羅斯少女站在我的面前,她和老虎的口鼻裏噴出很多白色的蒸氣,少女的眉毛和老虎的胡子上結了小小的冰淩。少女對著我說了許多的話,嘰哩咕嚕的,一半像唱歌,一半像念咒,可惜我不慊俄語,否則與她對對話該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啊!我不懂俄語,又不忍心冷落了人家,這可是關系到中俄兩國人民的深情厚誼的大事,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對著她和她的老虎微笑,我輕易不願大笑,因為你也知道,我一大笑就會狗洞大開,令人望之生畏,即便是微笑也不好看,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但事關大局,也就鼷不了個人的面子了。我對著她和老虎笑,她也對著我笑,她的笑容那是無法形容的,只能比喻,拿什麽比喻呢?只能用老虎肉的餃子來形容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我吃過的老虎肉餃子一樣鮮美!我們倆對著笑的時候,老虎默默無聲,眼淚好像小河,流到了嘴邊的毛上,它伸出紫紅色的大舌頭,不停地舔著眼淚。它的舌頭上滿是肉刺,讓它的舌頭舔一下,半邊臉上的肉就沒有了,一點也不會留下,露出森森的白骨。我們村子裏有個讓熊瞎子舔去了半邊臉的人,名叫許三,你還記得他吧?說起來他跟你們家還有點瓜蔓子親成呢,老虎的舌頭比熊瞎子的舌頭鋒利多了,讓它添一下可不是好玩的。我知道老虎為什麽流眼淚,它是聞到了從我嘈裏呼出來的老虎肉的香味,我估計這匹老虎和讓我們包了餃子吃掉的那匹老虎是親戚,但也不是太像,我們吃掉的那匹老虎是匹公虎,少女騎著的這匹老虎是母的,我從母老虎的表情上猜出,被我們吃掉的老虎很可能是它的丈夫,這還是一樁跨國的婚姻呢,想到此,我才感到了害怕,不管這匹母老虎和它的丈夫分居了還是離了婚,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人類的感情規則同樣適應老虎的感情規則,我吃了它丈夫的肉,它吃掉我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可要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豬皮凍、兩瓶啤酒。老太太把啤酒和小菜端上來,然後就退後兩步,倚著門框子,歪著頭,吧嗒吧嗒地吸煙,好像一只沈思默想的老鷹。馬可說:老大娘,請您離我們遠點,我們哥舸多年不見,正要談一些重要的事情,您站在這裏,就像看守似的,把我要說的話全都嚇忘了。老太太問:說我嗎?他說當然是說你,不說你還能說誰?老太太擻\撤嘴,閃身進了內室,我們聽到室內的案板劈哩啪啦地響,知道老頭子正在斜焰,在案板的響聲裏,那個老太太大聲說:窮酸,什麽東西,他還把自己當成了個人!我與馬可對眼相望,他無聲地笑了。我低聲地責備他:“飯前不得罪廚子,睡前不得罪老婆”,你這麽一張狂,這餃子還能好吃得了嗎?他說:

放心,無非是少放點肉多放點菜,這豈不是正中了我們的下懷?我說你就不怕她給我們下點巴豆、斑費什麽的?他說:不要把人想得那樣壞,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是比壞人多。然後,他就像一個主人似的,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就座。我說:你先坐嘛!他說:你不坐我怎麽敢坐?我說:咱們倆誰跟誰呀?我就了坐,他也坐下。小凳子面積很小而我的屁股很大,所以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不敢說自己的屁股不舒服,我如果說坐得不舒脤,他很可能提出換地方,前面不到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南港漁家,那裏的座位是真皮靠背椅,舒服極了,但那裏的價格是殺人不眨眼的,去那裏吃的人大多數花公款,即便是花私款,也是在釣大魚。

他熟練地往我眼前的杯子裏倒著啤酒,他說我告訴你,倒啤酒需要卑鄙(杯壁)下流,否鷹就會泡沫溢出。這種說法我聽了差不多八千次,他還?來賣弄,簡直就像在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一樣的浮淺。我掩飾著對他的厭惡,端起杯子說:來,老同學,幹杯!他說,好吧,幹杯,_哥倆多年不見,今日要喝個痛快,一醉方休!我一聽他要喝個一醉方休心裏就亂打鼓,我早就聽說這個小子喝醉了不照套,如果他喝醉了,我想趕快把他打發走的計劃十有八九要落空,於是我就趕快改口說:別幹杯別幹杯,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醉了傷身體。他好奇地看著我,說:哥們,我走南闖北,從南京到北京,從國外到國內,從沒聽人說過喝多了啤酒還會傷身體,啤酒是什麽?液體面包,跟咱們老家的大俚頭是一樣的,怎麽可能傷身體?你這純粹是謬論,無非是怕花錢,其實喝幾壺啤酒又能花你多少錢?你即便讓我放開了肚皮喝,喝到了嗓子蹤頂多也就喝十來瓶,沒有多少錢嘛,這點錢對你來說,不過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來吧,幹杯,你不幹你就是媳貧愛富,你就是為富不仁,你就是忘了家鄉父老,你就是殺妻滅口的陳世美,你就是膺化變質的劉介梅!我問:陳世美我知道,但劉介梅是誰?他猛地一拍桌子,說:看看,看看,我說對了吧?你竟然連劉介梅是誰都不知道了,可見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他B(要給我說劉介梅的事,一個蒼蠅飛到他的鼻孔裏:啊——啊——霆!打完了噴嚏他就把劉介梅忘了。

他把連在一起的一次性疾子一劈兩半,對我說:吃吧吃吧,別客氣,這樣的小飯館雖沒有魚翅燕窩,但小菜還是有特點的。老夫老妻開的飯館,一般的不會出問題,虎老了不吃人,人老了不害人,如果是一對年輕夫妻開的飯館,我告你說千萬不要進去,千萬千萬,如果你非要進去,就要做好站著進去躺著出來的準備。北京是首都,可能好點,到了咱們老家那地方和除了北京之外的其他地方,大部分年輕夫妻開的飯館,三分之一像日本鬼子的七三一部隊,三分之一像孫二娘的餿頭鋪,三分之一像咱們縣的城關衛生院,裏邊都是死啦死啦的幹活。你知道咱們縣的城關醫院嗎?就在縣政府大樓前邊那條大街上,是一棟紅色的、四四方方的大樓,遠看好像一塊巨大的鯊魚肉。裏邊那些當醫生的,當護士的,大多數都是鴉巴毛上的虱子,根子又粗又硬,最有名的外科大夫趙三瓶——現在已經提拔成副院長了——是縣委書記的小舅子,雖然是副院長,但說話比院長還要硬氣,院長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此人五大三粗,胡子連著胸毛,胸毛連著鳥毛,鳥毛連著腿毛,這家夥渾身是毛,但就是頭上不長毛,他是該長毛的地方不長毛,不該長毛的地方亂長毛。這家夥演土匪不用化妝,演魯智深也不用化妝,演殺豬的也不用化妝。這家夥原本是咱們向陽公社獸醫站的獸醫,最拿手的好戲是聞小豬。說起來你肯定還記得他,記起來了吧?對,就是他,電們在農業中學讀書時,開門辦學,請他教過我們閹小豬。改革開放之後,他姐夫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他提拔到城關醫院當了外科主治大夫!他是個贓大膽,其實他沒進城關醫院之前,就開始給人做手術。他給人做得第一例手術是給他爹切割闌尾,連麻藥也不打,用棍子打暈了,家裏沒有碘酒,用了點白酒消消毒,就用禪把觸小豬的刀子,把他爹的_尾切了。為了防止他爹蘇醒過來跑了,他把他爹用繩子綁在了一條殺豬的板凳上,還用黑布蒙了眼,用白布勒了嘴。有人從窗外看到過這個情景,還以為是給他爹上老虎凳呢!他爹好了以後,拍著肚皮上的刀口,到處給兒子做廣告。這小子給自己的爹成功地做了手術,如夢初醒,說弄了半天,給人切_尾比閹小豬還容易,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去當人人尊敬的人大夫’反而要當遭人嗤笑的豬醫生呢?找姐夫去,改行。他姐夫畢竟是高級幹部,覺悟髙,有政策觀念,說小孩他舅你盡管給老頭子成功地切除了闌尾,但要到醫院當外科大夫,必須上學進修,取得醫生資格,否則我要跟著你犯錯誤,我犯了錯誤你也跟著完蛋。他說,好吧,姐夫,我聽您的。他進了一個外科大夫進修班學習了半年,得了一個研究生文憑,還得了一個碩士學位,然後就理直氣壯地進了城關醫院當了大夫。自從他進了城關醫院當了外科大夫,城關醫院的病人活著出來的不多。縣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說,咱們縣如果有十個趙三瓶這樣的外科大夫,人口肯定負增長,根本就不必再搞什麽計劃生育了。城關醫院不止一個趙三瓶殺人不眨眼,還有幾個膽大包天的野護士。最著名的野護士牛小草是副縣長的妹妹,醫生讓她給一個小孩子輸液,她楞給人家輸進去一瓶子酒精。病人家屬去找她,說:護士……她一聽人家叫她護士就發火,城關醫院的人愛面子,連那些負責掛號的、燒水的、收錢的、掃地的,這麽說吧,進了城關醫院,你只要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必須叫大夫,否則就不理你。牛小草怎麽能容忍病人家屬叫她護士?她打著毛衣翻著白眼裝聾。病人家屬被孩子的情況嚇急了,忘了這醫院的規矩,還是一個勁地叫護士。最後,連牛小草也煩了,不得不自己正名,說:吿訴你們,不要叫護士,叫大夫,叫大夫,明白嗎?病人家厲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說:大夫,大夫,俺那個孩子怎麽發了紅了呢?牛小萆說:發紅不就是好了嗎?病人家屬說:不是個正經紅法,求您去看看吧……牛小草春噥著,你們這些農民,真是事多。到了病房一看,那個小孩子紅得鐮一根胡蘿蔔,不但發紅,還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牛小草納悶地問:_,怎麽會這樣呢?突然媸笑了,說:疇,你看我,忙_塗了,把酒精當成&水了。病人家屬說:怎麽辦?牛小草說:沒亊,酒精消毒,你們的孩子全身的病毒這一次全部殺死了,我肯定地、負責任地說,他這輩子不會生病了,你們趕快到收費處交酒精的錢吧!……

我打斷他的話,說夥計咱們不說這些嚇人的話好嗎?咱們說點偷快的話好不好?他皺著眉頭說,滿肚子都是苦水啊,哪裏去找偷快的話?我說那就什麽也不說了,喝酒,吃菜!他夾起一塊豬皮凍,哧溜一下子吞了下去,然後又夾了一塊,然後又是一塊。他說這皮凍還行,很有咬頭,但味道有點怪,很可能是加了水膠,咱們那地方的小飯館裏做豬皮凍百分之九十地要加水膠。我說,行了,夥計,咱們倆都是地瓜面的肚子,的確涼的褲子,沒那麽多的講究。他說,對,

你說得很對,人不能忘本,樹不能忘根。不過,現在地瓜面已經是很高級的食品了,現在地瓜比蘋果還要貴,地瓜面比富強粉還要貴。的確涼現在不值錢了,但要倒回去三十年,誰能穿上條的確良褲子那還得了嗎?倒回去三十年,別說的確良褲子,就是混紡的人造棉褲子,穿到腿上就像粉皮一樣滴裏嘟嚕的那種,也像老虎皮一樣珍貴。他說,你大概還沒忘記吧?你第一次到你老婆家去認門,就借了我那條黑色的人造棉褲子。你小子抽煙時還把我的褲子燒了一個窟痛。我說:有這種事?我怎麽不記得了?他說,這種事你當然不會記得了,你不記得我記得。你把我的褲子燒壞,自己不敢來還,讓你姐姐來還,你姐姐說了一大堆賠不是的話,還送給我家三個雞蛋。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當初沒有我那條人造棉褲子,你老婆肯定不會看中了你,即便你老婆看中了你,你丈母娘也看不中你,俗話說得好,“人靠衣服馬靠鞍”嘛!我聽人家說過,你從你丈母娘家出來後,你丈母娘就跑到大街上去宣傳:俺家那位沒過門的女婿,穿著一條人造棉的黑褲子,走起路來,簡直是飆飆如仙!——就憑著當年我借給你褲子成就了你的金玉姻緣,他說,讓你請我吃一桌生猛海鮮也不為過。我說你就閉著眼瞎編吧,但要我請你吃生猛海鮮那是不可能的。他說,看把你嚇得那個小樣!你請我去吃我也不會去,你們這些小雞巴官,貪點小汙受點小賄,提心吊膽的怪不容易,我怎麽忍心吃你的生猛海鮮?我早就告訴過你,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你也能算上個縣級幹部?還正縣級呢,看看你這副熊樣子,連個正鄉級都不如,咱們鄉那個黨委書記,坐著奧迪,手持大哥大,老家一個老婆,縣城裏一個老婆,在鄉裏還和婦女主任睡一個被窩子。重婚?我說你怎麽這樣弱智呢?老家的老婆是離婚不離家,鄉裏的老婆是睡覺不結婚,人家根本就不會幹犯法的事。抽煙靠送喝酒靠貢自己的工資基本不用自己的老婆基本不動,三年鄉鎮長,十萬雪花銀,你還在這裏混個什麽勁?我要是你,早就回去了。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你如果真回去了,別說鄉鎮長輪不到你當,連個村支部書記也輪不到你的頭上。往最好裏說,能把你安排到文化局當個副局長,那你也要準備好兩萬元送給縣委書記的老婆(咱縣的書記的老婆做了一次人工流產手術就收了八十萬元的紅包,她每年人流兩次),否則,頂多把你安排到一個即將破產的廠子裏當個工會副主席。咱們縣裏那家欠了銀行二億八千萬元貸款、與安哥拉合資的長毛兔皮加工廠,光部隊轉業下來的團級幹部就安排了四個,三個正團級當了工會副主席,一個副團級當了收發室主任兼保安隊隊長,這人在部隊時是訓練標兵,最擅長的是射擊投彈拼刺刀,現在打的都是電子仗,連敵人的影子還沒見到戰爭就已經結束了,所以他空有一身硬功夫也被淘汰了。他對收收發發不感興趣,這是退休老頭子幹的活兒,他的興趣在保安隊上。他用百分之一的精力抓收發工作,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訓練保安隊。他自己動手,做了二十多桿木槍,發給那些小夥子每人一桿,然後帶著他們在廠辦大樓前摸爬滾打。死氣沈沈的中外合資長毛兔子加工廠頓時變得生氣蓬勃,好像蠍子窩裏捅了一棍。那些穿著黑制脤的小保安們手持木槍,對著辦公樓前的一排稻草人,一個個吹胡子瞪轚,明開嗓子吼叫:殺——殺——殺——!那個期團長站在一邊,軍裝嚴整,只是缺了幢徽和領章,活像一個黑金_,這樣的人放在抗日戰爭年代,稍一努力就是個特等英模,他這人真是生不逢時啊!他站在耀曝的陽光下,冰冷的目光從他的帽檐下射出來,生鐵丸子般的口令從他的口裏噴出來:兔子——刺!兔子——刺!他的口令把那些廠裏的閑官和過往的行人弄得莫名其妙,都說這個團副怎麽張口就罵人呢?就算是兔子皮加工廠,與兔子靠得近,也不能讓“兔子一刺”啊?一個小保安從隊列裏走出來,把木槍一扔,說:隊長,俺不幹了,跟著你幹掙不到多少錢,累得賊死,衣服沒有幹的時候,還被您當兔子罵來罵去。團副怒吼著:把槍揀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扔掉武器。小保安被團副的氣勢給威住了,低聲騫味著說:揀起來就揀起來,發#麽大的火幹什麽?團副大聲說:你們都給我好好聽著,不是“兔子一期是“突刺——刺”!保安們松了一口氣,說:原來不是“兔子刺”,那我們就放心了。在敞亮的大辦公室裏看景的幹部們也松了一口氣,說:啊,原來是“突刺刺”,不是“兔子刺”,這樣我們就放心了!你知道這個團副是誰?他就是我老婆的舅舅,我老婆的舅舅就是我的舅舅,你說對不對?

我舅舅訓練保安隊,沿用著六十年代大練兵的方式。他要求那些在蜜罐子裏長大的小保安們帶著濃厚的階級感情練。那些小保安大睜著眼睛,迷茫地問:隊長,啥叫階級感情?我舅舅懵了片刻,嘆息道:完了,完了,這一代青年徹底完了,連階級感情都不知為何物,我們的紅色江山怎麽能保證不變顔色?我舅舅說,依著他當年的脾氣,非每人給他們一頓槍托子不可,但他們不是軍人,無知也不是錯誤是錯誤也不能打,打了就要犯國法,再說了,孩子無知是大人的錯誤,要打也只能打大人。我舅舅沒法子,只好拿出大閨女繡花的好脾性,對這群無知的青年循循地誘導。我舅舅問他們,孩子們,你們不懂啥叫階級感情,但你們懂不懂階級仇恨?小保安們一個個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似地說,不慷,不慷。我男舅說,你們知不知道蔣介石?小保安們說:蔣介石?蔣介石是誰?俺們村子裏沒有姓蔣的。我舅舅說,你們知不知道還鄉團?小保安們說:還鄉團是個什麽團?我舅舅連連嘆息,問:這麽說吧?你們最恨的是誰?一個小保安大聲地嘛:我最恨的是俺村的支部書記,那家夥貪汙提留款,把電費提高到三元錢一度,俺爹不交電費,他一拳打破了俺爹的鼻子,還讓他的狗腿子掐了俺家的電線,拉走了俺家的牛!一個小保安說:我最恨得是俺村的村長,他把俺家的地界石翁備地挪了兩米,俺哥找他講理,他不講理,一個電話把他在鄉公所當聯防隊員的兒子叫回來,用麻繩子把俺哥捆到了鄉公所裏,他們說俺哥毆打革命幹部,破壞社會治安,打得俺哥鼻靑臉腫,還要俺爹拿一千元錢去贖人。小保安們七口八舌地控訴著他們的仇人的罪行,小臉有的紅,有的白,有的青,有的黃,全都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舅舅心中暗暗吃驚,連忙打住了話頭,說:好了好了,只要你們心中有仇人,咱們這兵就能練出個名堂來。從現在起,你們就把面前的稻草人,想像成你們最恨的人,然後就用刺刀捅他們!開始吧,我舅舅像一個執刑官一樣發號施令:突刺——刺!那些小保安就像打了興奮劑似的,一個個雙眼發紅,嗔吐火焰,對著那些稻草人就下了狠手,有的一邊刺還一邊破口大罵,弄得兔子皮加工廠裏殺氣騰騰,過往的行人駐足觀看,有人還問:這是怎麽啦?有人回答:拍電影呢!

他夾起一個花生米扔到口裏,說,這件事很轟動的,兔子皮加工廠被評為民兵訓練先進集體,報紙和電臺都做過報道,市電視臺還來錄過三天像。一俊遮百醜,我舅舅這一呼隆,給臭名昭著的兔子皮加工廠塗了脂抹了粉,我舅舅成了大名人,廠長也成了省人大代表。縣裏那些瀕臨滅亡的工廠紛紛學習兔子皮加工廠的經驗,高價聘請轉業軍人,訓練門衛保安隊。但等到他們的保安隊訓練出來之後,兔子皮加工廠已經倒閉了。你猜猜兔子皮加工廠的廠長是誰?就是我們小學時的同學小馬圈呀!啊,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肖夢絹啊!她的外號叫小馬圈,對,她的外號叫小馬圈。他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的外號還是你給她起的。想當初你小子迷上了她,天天回家拿地瓜給她吃,開春後的地瓜,甜得賽過了蘋果,你用小刀把地瓜切的一片片的放在她的眼前讓她吃,我們跟你討片吃,你不給我們吃,還在我們眼前晃動那把刀子。小馬圈吃了你的地瓜,不但不念你的好,還到老師那裏去告你的狀,說你當著她的面說學校是監獄,老師是奴隸主。老師連忙把你的話向校長做了匯報,校長很重視,用小繩子捆著你往公安局裏送,公安局問了案情,說這孩子犯的是一般性的錯誤,應該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校長把你押回來,召開全校大會,讓你在全校師生面前做檢査,你哭得彜涕一把淚一把,態度不錯,認識錯誤比較深刻,沒開除你的學籍,因為你年齡太小也沒好意思把你打成反革命,對你很溫柔,給了你一個警告處分,這樣才把你從癡迷中喚醒過來,你小子一怒之下就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小馬圈後來出息大了,小學剛剛畢業就調到公社宣傳隊裏當了獨唱演員,最?手的歌是那首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她的嗓子就像小_叭似的,淸涼無比,簡直就是一塊薄荷糖。你還記得那首歌的調子嗎?我搖搖頭,我搖頭的意思根本不是說我把那支歌的旋律忘了,我是想起了往事,心中感慨,他卻以為我把旋律忘了。他喝了一口啤酒,淸淸嗓子,說:你這就是忘本,怎麽把這首歌都給忘了呢?我給你哼一哼吧,於是他就哼哼起來。他的聲音起初很低,甚至還有幾分抒情,還挺像那麽回事。但哼了幾句後,他就忘乎所以,放開了他那個毛驢嗓子吼起來。老頭和老太太手上沾著白面跑出來,問我們發生了什麽事,我說沒發生任何事,我這個同學正在唱歌懷舊呢!老太太說:小點聲,把瞥察招來就夠你們喝一壺的。

他灌下去一杯酒,嘴唇上沾著泡沫,說,聖人說得好,騙子最怕老鄉親,就說你吧,現在也是人五人六的,穿一套皺皺巴巴的破西裝,系一根狗舌頭般的紅領帶,禿著個雞巴頭,在大街上搖頭晃腦,冒充老幹部,但在我的面前就別裝了。你上到三年級時還穿者開襠褲子,老師喊一聲你就小便失禁,你那條棉褲臊哄哄的,女同學都不願意跟你同桌,男同學也不思意跟你同桌。就是你這樣一個人,連老師也想不到你竟然能創作歌曲,你創作了一首美面的流飯歌曲,你肯定不會把這個忘了吧?他很抒情地哄哄起來:小馬圈,辮子長,褲檔裏鉆出一只羊。小馬■,嘴巴大,張囔期;出個癩蛤縝……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亊,不由地苦笑起來。他說:想起來了吧?小馬III當了一陣宣傳隊,尿公社的領導處得很好,被推薦到一個中專學校學習了兩年,畢業後就到了縣委當打字員,然後躭嫁給了縣委組織部長的兒子,後來又到鄉下去當鄉長,然後調回縣城當局長,後來就調到兔子皮加工廠當了一把手。前幾年她可風光大了,去西歐下南洋,就偉串門似的。咱們全縣的老百姓都罵媳,有人說她家裏的錢多得都發了黴,每年戛天,都要雇人_錢。工廠倒閉,工人叫苦連天,到縣皸府大院裏去靜坐示成,有一個楞頭靑還差點兒點火自焚,小馬國見亊不好,背著一麻袋美元,一翅子飛》了加?大,再也不回來了。聽說她到加拿大不到半年就讓人販子賣給了一個愛斯基摩人,寒麻袋美元也讓人販子給吞了。到了北冰洋,住在雪窩子裏,學會了用牙咬皮子,生吃海豹肉,一窩生了四個小孩。一個黑色的,比墨汁還黑;一個紅色的,比豬血還紅;一個綠色的,比樹葉子還綠;一個黃色的,比葵花還黃;還有一個董色的,比海水還要麄。我問這個麄色的是從囑裏來的?你不是說四個嗎?怎麽又多出一個來?他笑著說,原來是四個,後來一想,寒不成了四軎丸子了嗎?索性再弄個出來吧,就成了五個啦。你如果媳少,可以再讓她生幾個出來。我說五個已經不少了,不必再生了。?,他說,咱們到底是與鎗同學一場,聽她落了個如此下場,心裏實還怪不是個滋味。這些亊不說也罷,說了就生氣,就難過,就百感交集,屁用也不管,咱們是愛莫能助,鞭長奠及,就讓她在北極圈裏替愛斯基摩人繁殖後代去吧,咱們還是吃點喝點,幹點現得利的亊兒。

他夾起一塊豬皮凍,豬皮凍上有一根豬毛,很堅硬地在那裏支楞著。他大聲_叫:老板,老板!老太太沾著兩手白面從內室走出來,說:喊什麽?他用筷子點著那根豬毛說:你看看,這是什麽?老太太大睜著眼看了一會,說:不就是一根豬毛嗎?你大驚小怪地叫喚什麽?他說:你難道不知道?豬毛吃到肚子裏會有生命危險?老太太說:十年前,我跟老頭子吵架,一怒之下,吞了一個豬鬃刷子,我以為必死無疑,到頭來不但沒死了,還把胃潰瘍給治好了!我被老太太給逗笑了,他也跟著我笑起來。他用筷子撥弄著那根豬毛,說:問題這不是根豬毛!老太太說不是豬毛是什麽毛?他說我越看越覺著像一根人毛。老太太說你想在這裏吃呢就給我閉上你的美嘴,你不想吃呢就給我滾你媽的個蛋,老身今年一百五十多歲了,從慈楱老佛爺垂簾聽政時就開餃子館,還沒碰上個像你這樣的混小子!一看老太太生了氣,他馬上就軟了下來,滿臉帶著笑說,老人家老人家,小輩這是聯您鬧著玩呢,您怎麽能當真生氣呢?我一看您就知道您不是個一般的人物,您包的餃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想當年肯定送到宮裏孝敬過老佛爺,老佛爺吃了連聲說好,剩下兩個舍不得扔,吩咐李蓮英說:小李子,把這兩個較子給我送到皇上那裏,讓他趁著熱乎趕緊吃了,這可是老虎肉的墳子,吃了壯陽,讓皇上把陽壯得壯壯的,趕緊著給咱大淸朝造出個太子來。李蓮英一躬腰,說聲喳,鱅著那兩個老虎肉的餃子就往金蠻媳跑去。老太太被捧得喜笑顏開,說這孩子真是聰明,俺這點家底子你怎麽全都知道呢?他說,購了誰您也瞞不了我呀,您別看我破衣爛衫一身虱子,我可是個大學問,我在您家門口轉了三個月了,您家的事我全知道。你想想,我要是不知根知底,怎麽敢進門就踉您要老虎肉的餃子?全中國敢賣老虎肉餃子的,也只有您這一家。他用接子撥弄著豬皮凍上揮根毛兒,說,看看,這是什麽?是豬鬃嗎?不是,是牛毛嗎?不是,這是一根百分之百的虎須!接下來他就說起了虎須的神奇。

他說,要說虎須的神奇,咱還得從那年冬天我在朋友家吃了老虎肉的餃子那個茬口兒說起。吃了老虎肉,我渾身發熱,獸性大發,為了不犯錯誤,只好砸開堅冰,跳到黑龍江裏泡著,許多的人都來觀看奇跡,除了中國人前來觀看,連江對岸的俄羅斯人都來觀看,其中還有一個騎著母老虎的俄羅斯姑娘,那姑娘美面無比,天上地下都搜遍,也找不到第二個能跟她比美的。我身上的熱量太大,把冰窩子裏的江水燙得吱吱地響,一股股的蒸氣直沖藍天。電視臺的記者們聞風趕來,扛著機器給我錄像。報社的記者也來了不老少,他們用照相機,打著閃光燈,給我拍照,我不想拍也不行,索性就讓他們拍個夠。呼啦一張,呼啦又一張,記者們的閃光燈把我的眼睛都給照花了。為了保護眼睛,我就不去看他們的鏡頭,我看那俄羅斯姑娘,看老虎。那只老虎老實極了,起初我怕它咬人,但很快就知道它絕不會吃我。它用大舌頭舔著胡須,眼淚啪嗒啪塔地往下流。它還伸出舌頭添我的臉,我想完了,艚幫子肯定沒了,但亊實上》幫子一點也沒少。老虎在親我呢。我想了好久,終於明白,老虎原來是個瞎子,它嗅到了我身上的老虎味,就把我當成了它的老公。我起初嚇得要死,後來感動得要命。我伸出手,摸著老虎的頭,說:老虎,老虎,別哭,別哭,你寒個丈夫,早就背叛了你,我們去老虎窩裏打它時,它正銀一個母老虎在那裏_會,要不我們也不會開槍把它打死。它早就把你忘了,你為它把睽睛哭瞎實在是太不值得。老虎聽了我的話,渾身打起了哆嗦,好像發起了瘧疾,嚇得禪個俄羅斯少女嗚嗚地哭。但她哭也沒用,鄞只老虎大叫一聲,桃起來有三米多離,一頭栽到冰上,抻了幾下臁,死了。這一下人們根本就頋不上我啦,全部的鏡頭對著老虎去了。老虎嘴唇邊上那根最長最粗最礙的胡須媳落下來,落在我眼前的冰上,覼見著就往下陷落,仿佛那胡須是一根燒紅了的金條。我看著納悶,靈機一動,就把它撿了起來,放在指頭縫裏夾著怕丟了,光著屁股也沒有地方藏,索性就放到看裏叼著吧,這一下可不得了了,這一下我看到世界上最奇特的情景,這情#我相信古往今來的人都沒有看見過,你猜猜我看見了什麽奇景?

老頭子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從裏屋裏走出來,我說校子來了,趁熱吃。我們抄起筷子,.準備吃餃子。餃子很白很胖,肚子都鼓得很大,散發著甜絲絲的面味兒和香噴嘖的肉味兒,勾引得我們食欲大發。誰知道那老頭子並沒有把餃子放到我們的桌子上而是放在了一張空桌上。我說放這裏明=,難道看不見我們生在這裏?老頭子瞇著眼看著我們,滿臉都是大惑不解的表情。我們看著他自己坐在那張桌子旁邊,把嘴邊的胡子往兩邊分了分,然後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指捏著餃子吃起來。我說這個老頭子怎麽這樣,客人點的餃子,他自己先吃了起來。老太太端出一盆餃子湯,放到我們桌子上,說:你們不要急,先喝著湯等著,他吃完了剩下,你們再吃。我們心裏很不高興,與那老太太理論。馬可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們是開餃子館的,我們是來吃餃子的,你們煮出餃子來,不給我們吃,自己先吃起來,你們在屋裏德魯地吃也罷了,你們不該?到外邊來當著我們的面吃!老太太說:你吵吵什麽?這是我們店裏的規矩,別說是你們這樣兩個草民,想當年袁世凱大總統來吃餃子,也得乖幸地遵守我們的店規。不願遵守店規,就請你們滾蛋。我們老兩口子合起來有三百歲了,什麽亊情我們沒經過?什麽人輯我們沒見過?襄了我們這年紀,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齙讓我們害怕的事情了。老太太把餃子#猛地放在我們面前,說:饈喝上我的餃子湯也是你們這兩個小畜生的造化!她舉起一只枯藤老樹的手,說:好好看看,這只手,伺候過老佛爺!我們仰望著她的手,心中漸愧,仿佛耜了嚴重的錨誤,不由自主地心平氣和了。眼前的餃子湯散發著撲鼻的淸香,我們用小勺子舀起湯,放到嘯邊吹吹,然後吸了一小口’果然是皇帝家的餃子*,味遂就是不一樣。我們供用勺子喝不過癱,端起湯盆,咕咚咕咚地往下灌,你爭我搶,都生怕自己少噶了,轉釅之間就把一盆餃子場灌下去了。矚完了餃子場我們就觀看老頭子吃tt子。我們供合起來活了八十多歲,還是第一次看到過這樣的吃餃子方法。就見JP個久經滄喿的老頭,用兩根指頭.夾起一個餃子.然後伸起臉,尖著嘯,小心翼翼地咬橰餃子的角兒,迅速地吐麯桌子上,立即又仰起臉,讓餃子裏的油漓進疇巴。等校子裏的袖瀉幹了,他就把餃子放回?盤子裏,然後?起下一個餃子,依然是咬去一角,*幹油水,放回金子。他的這種古怪吃法,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一邊這樣糟蹯著這金餃子,一邊斜眼看著我們。他_上掛著冷冰冰的笑容,好鐮是篾視我們,又好供故意氣我們。餃子的美好氣味,百爪撓心般地折磨著我們。我們想生氣,但我們橡兩條紮碴了的輪胎,無論如何也鼓不起來。我們對這對高深典測的老夫妻心懷敬畏,連說話的聲音_降低了。

馬可低聲說,如果我那根虎須不丟掉的話,我就會看到他們的本相,知道他們是什麽東西變化成的。這個老頭子,十有八九是一匹狼,而這個老太太,我敢肯定是只母熊。你仔細地看看他們,就會從

他們的吃相上和他們的表情深處,看到熊和狼的姿態。你仔細地看看吧。我聽了他的話,先是定眼看那老頭子,果然從他的吃相上,看出了一張尖狹的、模模糊糊的狼臉。然後我又從老太太的臉上,看到了熊的模樣。馬可說,如果你有一根我曾經擁有過的虎須,你就能看到所有的人的本來面貌。接下來他就給我講起了那根虎須的事情。他說話的聲音很大,而且在說話的時候故意地盯著老頭子和老太太的臉,好像是故意把話說給他們聽似的。

他說在黑龍江裏,我把那根虎須叼在嘴裏的一瞬間,就感覺到腦袋裏嗡地響了一聲,接下來耳朵裏就像灌進了水似的,眼前出現了一副奇異的景像。我對你說過的,很多人來看我的抗寒表演,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影機來攝影,報社的記者背著照相機來拍照,大江兩岸的老百姓坐著爬犁來看熱鬧。可當我把虎須叼在嘯裏後,眼前一個人也沒有了。我的眼前,全是畜生。我首先看到,老虎旁邊那個美面的俄羅斯少女,變成了一只金錢豹子,她的衣脤遮不住身上那些斑點。我是從她的哭聲和她的衣脤上猜出了她是她,否?殺了我我也不相信這樣一個美面的女人竟然是只金錢豹子。那個扛著攝影機的電視臺記者,是一匹白色的公馬,旁邊給他打下手的那個女孩,其實是只小母狗。她用兩只前爪子拿著電線,跟在公馬後邊一路小跑的樣子真是好看極了。那些報社記者,有的是兔子,有的是毛驢子,還有一個是一頭圓滾滾的小緒。至於那些圍觀的群眾,有的是牛,有的是馬,有的是羊,還有一個是一只比磨盤還要大的烏龜。我幾乎被嚇昏了,以為自己的神經出了毛病,或者是我在做夢,一切都是夢境,連吃老虎肉泡冰窟寒都是夢的組成部分。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颺,鉆心兒痛,這說明我沒有做夢。但也許這掐大腿這癰也都是夢境?我張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一直咬出了血,因為我的爺爺訾經告訴過我,如果碰到了什麽邪鷹鬼祟的亊情,萬般無奈了,可以把自己的中指咬破,他說男人的中指血具有很強的辟邪作用,比黑狗血的力量要大得多。我看著中指上的血灑在了冰上,但眼前的情景一點也沒發生變化。那匹俄羅斯少女變成的金錢豹子停止了哭泣,趴在我的面前,伸出舌頭,巴噠巴塔地舔著我手上的血跡。她的舌頭上全上肉刺,每舔一下就像過電一樣。嚇得我三魂丟了兩魂半,慌忙吐掉虎須,跳出冰窟窿,撒腿就跑。我赤身裸體地跑到江岸上,回頭一看,那些野獸不見了,很多的人,站在江上哈哈大笑。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樣子,羞愧得要命,我沒有勇氣回到江上去拿我的衣裳,正好江岸上有一塊破化肥袋子,急忙撿起來,遮住羞處,赤腳踩著厚厚的積雪,回到了戰友的窩擁。我把江上的奇遇告訴戰友,戰友問:那根虎須呢?我說吐了。他懊惱地說:你這個笨蛋,到了手的寶貝,你怎麽吐了呢?戰友說,世世代代的獵人,做夢都想得到一根這樣的虎須,但誰也沒有得到。這樣的虎須是無價之寶,跟深山老林裏的能夠變化人形的人參娃娃和大海裏的夜明珠同樣值錢,有了這樣一根虎須,咱們哥倆這輩子就花天酒地地造吧!我說咱們去找回來就是,我知道把它吐到什麽地方了。戰友搖搖頭,說:你把它吐出來,它馬上就鉆到地裏去了,根本找不到的。戰友給我講了關於虎須的傳說和知識,原來,像這種通靈的虎須,必須是吃了成精的老山參的老虎才有,而且只有一根,一千只老虎裏,也不一定有一根這樣的虎須。這樣的老虎臨死之前,那根通靈虎須就會自行脫落,落地之後,眨巴眼的工夫就會沈到黃泉,根本不可能得到。你今天之所以得到了,就因為琢只老虎死在了冰上。它在冰上沈得慢,但現在也已經沈到江底了。我遺慊得直扇自己的嘴巴子,戰友說,丟了也好,如果你真得了它,也是個麻煩。戰友說,多少年來,只有一個山東人得過虎須,你這是第二次。戰友說那個山東人得了虎須後,用一個玻璃瓶子裝著回了老家。走8!門前,他把虎須從瓶子裏倒出來,叼在嘴裏,進了院子,看到一只老狗正在用舌頭舔鍋,他由此知道自己的娘原來是一條狗變的。然後就看到一匹馬扛著鋤頭走進院子,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爹。這個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紅塵,吐掉虎須,說:娘,你是一條狗;爹,你是一匹馬。他的爹娘氣壞了,老兩口子去縣城吿了兒子忤逆。縣官派差人拿他去縣衢問話,發現他已經在梁頭上吊死了。臨死時他留下了一首詩:娘是老狗爹是馬,豺狼狐貍坐縣衡,只因得了老虎須,方知人間盡虛話。

老頭子和老太太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神,然後老太太說:真看不出來,你小小年紀,還有這樣的奇遇,我們老兩口子合起來有三百歲了,僅僅也就是聽過虎須的傳說,你年紀輕輕地倒是親歷過了,不容易。老太太說,大淸朝鼎盛時期,康熙皇帝曾經多次下令,讓東北的獵戶進貢虎須。如果有這樣一根虎須,考察幹部、任命官員,那就方便多了,誰是個什麽變的一目了然,任命武將,就選那些老虎和豹子變的;任命文官,就選那些馬和牛變的;任命治河的官員,就任命那些水族變的。但通靈虎須實在是太難得了,為此,東北的獵戶不知有多少人葬身虎口,不知有多少人的屁股被地方官用板子給打爛。雖然他們每年都能進貢幾十根虎須,但沒有一根通靈的,最後連皇帝也喪失了信心,以為那不過是個美面的傳說。但事實上這種虎須是存在的,只不過輕易不出世罷了。你方才說的那個得了虎須的山東人,還是俺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呢。老太太說,其實,孔夫子的後代不用虎須也能看到人的出身,不過他們輕易不用這種辦法。說袁世凱擔任山東巡撫的時候,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讓衍聖公府裏納稅。衍聖公生了氣,就讓仆人套上馬車,把好朋友張天師請來。張天師來到了孔府,聽衍聖公把袁世凱的無理行徑一說,很生氣,說:這家夥吃了豹子膽了?競然把稅征到了衍聖公頭上,這不是自己找死嗎?衍聖公您說吧,想讓貧道怎麽收拾他?如果讓他死,咱馬上就讓他死。衍聖公是個善良的人,就說:他畢竟是朝廷的命官,封疆大吏,來到咱們山東,平了拳匪,滅了亂黨,也算幹了點好事,雖然冒犯了咱家,但罪不當誅,把他的本身拘出來,讓我看看他是個什麽東西變的,然後給他點小罪受受,煞煞他的威風。張天師說:好說,貧道這就做起法來。張天師披上道袍,散開頭發,燒化了幾道符篥,然後就仗著桃木劍,做起法來。過了一會,張天師對衍聖公說:貧道已經把袁世凱拘來了,請衍聖公隨我前來規看。張天師把衍聖公領到一口大水缸前,說:衍聖公請看吧,袁世凱已經在缸裏了。衍聖公往缸裏一探頭,看到缸裏有一只呆頭呆艙的大鱉。衍聖公笑道:想不到堂堂巡撫,競然是個王八。架天師問衍聖公說:是不是讓他長點記性?衍聖公點點頭:也好,讓他受點磨難,也有利於他今後的進步。張天師從懷裏取出一根銀針紮在了那只大鱉的頭上,說:衍聖公,咱們喝酒去吧,讓咱們的袁大巡撫慢慢地消受吧!不說衍聖公與張天師在宴會廳裏如何推杯換盡,胡吃海塞,且說那袁世凱袁大人,正在衙門裏批閱公文,腦袋突然就像用針紮著一樣地痛。慌忙讓人把醫生請來,吃藥紮針加按摩,那痛一點也沒減輕,痛得袁大人在地上像毛驢子樣的打滾,一邊打滾一邊叫苦連天,堂堂巡撫威風,丟到了九霄雲外。後來實在痛急了,就把師爺請來,準備交待後事。師爺多半都是懂點邪門歪道的,說,大人,小人看起來,大人的病不是病,而是得罪了什麽人啦!袁世凱強忍著痛疼思想著,說:本官來到山東,一心一意替朝廷辦事,要說得罪,得罪的也是那些拳匪亂黨,難道是他們施法作祟?師爺道:那些東西,怎能算人?殺的越多,您的陰功越大,我的意思是說您是不是得罪了什麽頭面人物?老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得罪了什麽頭面人物,就說,師爺,我來到山東不到一年,辦了些什麽亊您都知道,您就給我提個詞吧。師爺道,小的鬥膽認為,大人不該強行征收衍聖公府的稅。袁世凱道:都是天子的臣民,他家憑什麽就不交稅?如果天下人賬他家學起來,那我們這些當官的喝風吃屁?再說了,本官頭痛與聖人家交稅有什麽關系?一語未完,又一陣劇痛上來,老袁雙手抱著頭在地上打起滾,嘴裏大聲喊叫著:俺的個親娘呀,把本官痛死了呀!師爺說:大人,聖人家不交稅,這是老祖宗立下的規矩,我看咱們就蕭規曹隨,不必強出頭充好漢了吧?老袁說:隨你,隨你,只要讓我的頭不痛,怎麽著都行……師爺道:既然大人這樣說了,那小的就放膽去辦了。袁世凱道:快奪快辦,怎麽著都行。師爺當時就讓人準備了大量的金銀財寶,綾羅爾緞,生豬活雞,整牛國圇羊,還有白菜粉條等等的禮物,用幾十韉大車運栽,組成了—個浩浩蕩費的送禮大軍,敲鑼打鼓吹_叭,從濟南向曲阜進發。到了衍聖公府,通報進去,衍聖公與張天師相對大笑。衍聖公說:老兄,把你的法術收了吧?張天師說:該讓他多受一會兒,長點記性。衍聖公說:放了吧,放了吧,他也算一個難得的人才,大淸朝眼下還要靠他出力,真要整死了,咱對上邊也不好交代。張天師就對著那只在水缸裏打滾的大鱉說:孽障,看在衍聖公的面子上,饒你一命!張天師口念咒語,把鱉頭上的針起了。那大鱉在水缸裏對著張天師和衍聖公連連點頭。等到師爺回到濟南,袁世凱已經好了,他把師爺讓到內室,深深地做了一個揖,說:多謝老先生救命之恩!師爺連忙還禮,說:大人您千萬別這樣,小的福薄擔不起這樣的大禮,要說謝,應該謝衍聖公。袁世凱感嘆道:我自以為手握重兵,足可以橫行天下,沒想到在山東栽了跟頭!師爺道:連盛德齊天的康熙爺到了孔廟都要下馬拜三拜,所以您在衍聖公手下受點委曲也算不了什麽,而且小人相信,大人只要跟衍聖公搞好關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想那袁世凱是何等聰明的人?從此之後,由巡撫大庫開往衍聖公府的送禮車隊,隔上個三天五日就要出發一次。沒用兩年,袁世凱就飛黃騰達,調到京城任職去了。

老太太越說離我們的虎須越遠,不過聽起來倒是蠻有意思。我童年時聽老人講古,說寒袁世凱是個大鱉變的,他的衙門裏安著很多巨大的水缸,缸裏盡滿淸水,說袁大人辦一會兒公就必須跳到水缸裏去泡一會兒,可見_便已經轉世為人了,鱉性還是難改。那時候還沒有自來水,衡門裏用水全靠人挑,袁世凱的衙門裏用的挑水夫比別人要多好幾倍。我長大後學歷史,看到了一段史實,說袁世凱主政山東時,因為瘋狂鎮壓義和團,激起了人民的不滿,說巡撫衙門內的照壁上,讓人畫上了一只大鱉,旁邊還題了一首詩:殺了國圔鱉,我們好過節;殺了圔鱉蛋,我們好吃飯。這事把袁世飆嚇得不輕,因為那個人能在瞀備森嚴的巡撫衙門裏畫圖寫字,說明那個人武功高強,膽童過人,如果他想取走袁世凱的頭,大概也費不了多少工夫。我後來去過太期,在竃頭清寒兒,突然明白了人們為什麽硬說袁世凱是個大鱉變的。*者,袁也。

這時,老頭子已經將那盤餃子的汁水兒全都吸盡了。他用那兩只生滿了鱗片兒的手,把桌子上的餃子角兒全都捧到了盤子裏,與那些被咬去角兒的餃子混合在一起。這盤較子除了沒汁水兒什麽都不缺了。他將螽子纗到我們面前,面帶著慈祥的笑容,不斷地打著顒,好像吃撐了。我心中充滿了怒火,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我雙手扶著桌子邊沿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我們是叫花子嗎?老太太冷笑著,說:年輕人,坐下,坐下,發那麽大的火幹什麽?地的目光裏似乎有一種很毒辣的物質,通得我心中毛虛虛的。我不由自主地坐下,心中的火氣正在熄滅,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理不直氣也不壯,好像欠著他們一筆老太太說:你以為你們是什麽大人物?你的出身難道比光緒皇帝還要離貴?光緒皇帝吃的餃子,也是我家老頭子咬過的。連堂堂的皇帝都不媳棄,你算個什麽東西,竟敢跑到這裏來拿大?告訴你,思意吃,就抓緊了時間麻利地吃,不願意吃,就結帳給我走,別讓我看到你,看到你我就心中氣兒不順。我還想爭競,馬可拉拉我的衣角,說:夥計,別說了,坐下吃吧,人在屋槍下,不得不低頭,識時務者為俊傑。他說著,就夾起一個破餃子,放進了口裏。從餃子一人了他的口那霧,我就看到他的表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的臉上表情是驚喜,毫無疑問的驚喜,貨真價實的驚喜。他顧不上理我,第一個破餃子還沒咽下去,又把第二個餃子塞進了嘴裏。他手裏的筷子也扔了,用手抓著往嘴裏塞。我懷疑地問他:好吃嗎?他根本不理我,既不回答我的問話,眼睛也頋不上看我了。他把餃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裏塞著,撐得兩個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如果再過五分鐘,他就會把盤子裏的餃子全都吃光。而且分明有一股極其鮮美的氣味鉆進了我的喉嚨和鼻子。我也頋不了那麽多了,我跟馬可都是農民子弟,既然他不媳臟,我有什麽理由媳臟?既然他吃得那樣子奮不頋身,我還假幹凈什麽?吃這個狗娘養的,不吃白不吃。我捏起一個餃子塞進口裏。吃完了第一個餃子,我就忘了虛榮,無怪乎人們常說,世界上的東西,好吃不如餃子。這是什麽餡的呀?我坦率地說,這輩子我還真沒吃過如此好吃的餃子。老太太說:你這個伴兒,不是想吃老虎肉嗎?老虎肉弄不到,但我們昨天夜裏抓了一個耗子,就剝了皮,剁成餡,讓你們倆嘗嘗鮮。怎麽樣,味道不錯吧?

我說,惡心死了,我要到工商局去告你們!老太太笑著說,去吧,告去吧,我們巴不得你去告,工商局局長是我的重孫子!

老太太和老頭子相跟著進了內室,裏邊又傳出騫?_啪的剁餡聲。我氣得直曠粗氣,馬可嘴裏咀嚼著,說:夥計,忍了吧,R然工商局長是他的重孫子,_們去告也告不出個好結果,沒準打不到狐貍還弄一身臊氣。再說,這餃子的味道的確很不一般,只要好吃,你管它什麽肉幹什麽?耗子肉也不是毒藥,廣東人見了耗子聚睛就冒火星子,他們生吃耗子呢!我說,盡管這校子味道的碥不錯,但我們並沒有點耗子肉餡,他們未經我同意硬給上來了耗子肉,就是犯法!馬可說,夥計,我發現你在城裏住了幾年,住出毛病來了。既然好吃,何必去管它什麽肉?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同理,不管什麽焰,只要好吃就是好餃子!我說不行,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他

說,你呀,你,坐下吧,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故事可不是我的捏造,而是千真萬確的真人真事兒,聽完了故事,如果你還覺得有氣,你如果要去告官,就去告好了,我決不攔著你,但現在你必須好好坐著,聽我給你講。

馬可講的故事我仿佛聽人講過,但年代久遠,細節記不清楚了。馬可說,民國初年,就箅是一九一二年吧,一個名叫六十的男孩子十五歲了。他的爹六十歲時他的娘生了他。六十就是咱們臨村沙口子人,剛死了沒有幾年,你難道不記得他嗎?六十很小時就把爹死了,母子兩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艱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六十十四歲時就跟著村子裏的人去南山地區做小買賣,到了十五歲時,就跑起了單幫。那次他去南山販了一小推車棉布,推著往家走。走到半路上,內急,正好路邊有一座小山般的墳墓,墳墓前豎著高大的石碑,石碑前有石人石馬,墓後栽著十幾棵松樹,黑壓壓的,很嚇人。他憋急了,順不上多想,扔下小推車,跑到墓後匆匆下了載。正要提起褲子走人,被一個男人當場抓住。男人說你這個小子吃了豹子膽了嗎?竟敢在這裏拉屎?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這是舉人老爺家的祖墳,風水好得很,你在這裏拉屎玷汙了風水,該當何罪?六十嚇了個半死,連連求饒,說大叔大叔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那人說你小子少廢話吧,跟著我去見老爺吧。六十掙紮著不去,但寒男人手上勁頭奇大無比,六十的掙紮奄無意義。男人攘著六十去向墓地主人遨功,墓地主人是本地最大的財主,儀表堂堂,氣度不凡,咱們村許多老人都見過他。財主聽了報吿很生氣,就帶上家丁,家丁扛著大槍,把六十拉回墓地。財主對六十說,本來應該槍斃了你,看你年輕,暫且饒你一條小命,但你必須把你拉出來的吃了。六十不想吃,不吃就打,用槍托子撣屁股,用槍子兒撅肋巴骨,那痛勁兒不是人能忍受的。六十無奈,一狠心,就吃了。這恥辱刻在了他的骨頭上,他沒跟母親說,怕惹她傷心。但南山是不去了,改去北山,北山產一種鋒利的匕首,六十就買了一把,準備復仇。他堅信兩座山不可能碰面,但兩個人很可能碰面。這一天果然來了。我們村逢五排十趕大集,這你知道。有一天,六十正在集上賣蝦茲,突然看到那個大財主被人前呼後擁著來了。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六十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止不住地發抖,熱血一股股地直往腦袋上沖。他很想立即撲上去,用牙齒咬斷仇人的喉嚨,但財主帶著四個保鏢,一個個都是彪形大漢,急切難以下手。他回了家,找出那把匕首,放到磨刀石上磨。他的娘問他:孩子,你磨刀幹什麽?六十就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母親沈思良久,問,兒啊,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六十說,奇恥大辱,深仇大恨,如果不報,枉為男兒。母親說,兒啊,你聽我說,如果你硬要去尋仇,就先把為娘殺了吧。六十道,母親何出此言?母親道,兒啊,你想想,但凡這樣的大財主的保錁,必定都是武藝高強之人,他們看起來是赤手空拳,但身上肯定藏有利器,不是刀,就是槍,即便他們赤手空拳,你一個小孩子,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即便你勉強得手,殺了你的仇人,你也死定了。你如果死了,娘活著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所以,在你出發之前,娘不如先死,也好免你掛念。六十聽了娘一席話,進退兩難,拿不定主意。他的娘說,兒子,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聽娘的指揮?六十說,願意聽母親指揮。母親就說,你先把部把刀子給我,然後換上新衣,到集上去見到財主,請他來家吃飯,如果他問你是誰,你就說是奉了母親之命前來相請。你只負責把他請回家,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六十說,部好吧,反正我連屎都吃過了,還有什麽恥辱不能忍受呢?娘,您在家等著,我這就是請他。六十到了集上,見了財主,一躬到地,口稱恩公,說小人受母親之命,前來請恩公去家中小坐。那財主翻著跟皮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這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是誰。就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六十道,思公不認識我,但我認識恩公,請恩公到寒舍一坐,喝杯淸茶。當著許多人的面被人稱為恩公,是一件得意的事情,財主不由得滿心歡喜,說,好吧,你前頭帶路吧。六十把財主帶回家,那四個保鏍站在大門口兩個,站在院子裏兩個,悠悠逛逛,警惕性很低。六十的母親見了財主,雙膝一屈下了跪,下了跪就碴頭,說多謝恩公救我兒子一命,請受老身三跪九叩首。把個財主弄得不知雲裏霧裏,慌忙拉起六十娘,說:老人家,我與你們家素不相識,無故受此大禮,於心不安,請老人家把這個悶葫蘆破開,免得在下著急。六十娘道:急什麽?請恩公先上炕坐著,等老身殺雞宰鵝,侍候恩公吃飯。財主道:您不把話說清楚,我是不會上炕的。六十娘道,既然如此,我兒,你就把恩公對你的恩德說說。

清楚吧!六十未曾開口,眼睛裏先噴出火來,怛他強壓怒火,故意用輕松愉快的口氣說:恩公難道忘了嗎?五年前的春天,四月初八曰,我十五歲時,去南山販了一車白棉布,走到您家祖墳,實在拿捏不住了,在那裏拉了一泡屎……財主的臉色突變,似乎有奪門而出的意圖。六十娘說:恩公不必害怕,我兒子這五年裏走遍天下拜師學藝,練出了一手飛刀絕技,天上飛著一只燕子,他一揚手,那燕子就掉下來了。他如果想取您的性命,您已經死在大集上兩個時辰了。六十娘接著就把那柄閃閃發光的匕首從懷裏摸出來,冷汗涔涔從財主的頭上流下。六十娘一揚手,把匕首釘在了梁頭上,她的動作剛健有力,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一看就是個會家子。她的動作不但讓財主大吃一驚,連六十也吃了一驚。六十後來對他的後代說,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K你奶奶生活了幾十年,還不知道她有一身好功夫。財主原本還存在著僥幸之心,想打個暗號把外邊的保鑔叫進來,一看到六十娘的出手,他就明白該怎麽做了。他將衣袖一思,跪在了六十和他娘的面前,說:老夫人,大公子,在下一時糊塗,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今日落在了你們手裏,要殺要砍悉聽尊便!六十娘上前把財主拉起來,說:恩公快快起來,過去的事兒何必再提?財主拱手道:多謝老夫人不殺之恩,在下可否告辭?六十急巴巴地看著他娘,說:不能放他走!他娘卻說:我兒,送恩公出去吧!財主到了院子裏,道:老夫人,大少爺,後會有期!財主走了,六十對母親很不滿,對財主更不滿。他娘笑道,孩子,用不了十天,他還會回來的。果然如六十娘所言,只隔了五天,到了下次趕集的時候,財主親自趕著大車,將親生女兒送來了。在他的馬車後,運送嫁妝的大車排出了半裏路長。就這樣六十成了財主的女婿,也成了村子裏的首富。

這時老頭和老太太從屋子裏各端著一盤餃子出來,老太太喜笑顔開地對馬可說:年輕人,你講的故事很好,你講的故事起瑪告訴了人們兩個道理,第一個道理是說人應該寬容,不能冤冤相報;第二個道理是說能忍者必有福。你們能把老頭子咬了角的餃子吃下去,說明你們倆都具有英雄氣質,而且比較善良寬厚。我們倆包了一輩子餃子,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無論是在和面上還是在調餡子上,都有絕招,你們倆剛才吃的餃子味道怎麽樣?我與馬可交換了一個眼色,承認盡管

餃子讓老頭子把汁水吸了但還是鮮美無比,還是我們生平吃過的最好的餃子。老太太說,我才剛說這餃子是耗子肉餡,其實是在騙你們。你們想想看,我們倆到哪裏去弄耗子肉?我們用的根本就不是肉,我們用的是豆腐,我們能把豆腐做出比肉還鮮美的味道,我們還可以把紅蘿蔔做出大蝦的味道,還可以把白蘿蔔做出黃花魚的味道。未來世紀的人們越來越想吃肉,但越來越不敢吃肉,全世界都在提倡素食和減肥,人的食肉欲望與人的健康理想形成了尖銳的矛盾,這個矛盾雖然比不上世界大戰激烈,但這對矛盾深人千家萬戶,讓多少億人癰苦不堪。我們老兩口就攀握著解決這個世界性難題的金鑰匙,但苦於找不到一個忠厚可信的人繼承我們的絕活。我們倆合起來有三百多歲了,昨天我掐指一算,知道今天就是我們坐化的日子,眼見著這絕技就要被我們帶進墳墓時,老天爺讓你們這兩個好人出現了。老太太把手伸到老頭子的懷裏,扯出了一本用宣紙線裝起來的大本子,說:我們倆畢生的心血就裹聚在這個本子上了,小子,你千萬可別辜負了我們。

馬可看看我,我看看馬可,我感到這事情似曾相識,但我不知道見多識廣的馬可怎麽想。老太太搖搖頭,說,看樣子你們不感興趣,沒關系,別勉強,我們不會強通著你們接受,婚姻自主,戀愛自由,別看我們年紀很大,但我們對現在的事情很了解,我們的頭艏一點也不僵化,我們知道現在媳錢的門路很多,稍有點本事的人,誰也不會開個餃子館。你們化妝成叫花子去要錢,也比包餃子媳錢多;你們化妝成和尚去化緣,也比包餃子掙錢多;如果你們能當個小官,更沒有必要開餃子館。她長嘆一聲,說,老頭子,點火把它燒了吧!老頭子用悲傷的眼神看了我們一R,從懷裏摸出火柴,想姻著火,但火柴受了潮,一根接一根地劃,總也劃不著。終於劃著了,小小的黃色火苗子觸到了那本秘籍的邊緣,眼見著就要燃燒起來了。這時,不知是什麽念頭鼓舞著我從座位上蹦起來,將那本發黃的秘籍從老太太手裏奪了出來。幾乎是與此同時,馬可撲跪在了老太太面前,磕了一個響頭,說:師傅師母,請受弟子一拜!

我把秘籍還給老太太,老太太把秘籍遞給老頭,騰出手把馬可拉起來。她說,孩子,起來,坐下,聽我給你講講這本秘籍的來歷。她說這本秘籍是一個宮裏的太監傳出來的,那個太監是禦膳房的,因為失手打破了皇帝的玻璃碗,自知死罪難免,趁夜從陰溝鉆了出來。那時我們倆還沒開餃子館,我們做豆腐謀生。太監溜到我們家,跪下求我們救他一命。他是我們老家人,說起來還有點瓜蔓親戚,就決定冒著殺頭的罪救他。我們用膠水給他沾上了假胡子,給他換上了一套破衣服,給了他一副賣豆腐的挑子,還灌了他一大碗辣椒水弄*了他的嗓子。他很感動,從懷裏摸出了這本秘籍,說,大哥大嫂,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本秘籍上記栽著挪磨房餃子的三十八種配方,對你們也許有用,也許沒用,如果有用,過幾年你們就開家餃子館吧,如果沒用,就放到鎘竈裏燒了算了。我們怎麽好意思要他的東西?勸他自己帶回去。他說即便能安全出逃,也不會開餃子館,找個地方姓埋名,了此殘生吧。說完了秘籍的來歷,老頭說:育年,你們吃吧,吃完了餃子就走,不要管我們,我們倆練過氣功,坐化後屍身不會腐爛,到時候就會有人給我們收屍,你們千萬別來?和。他把秘籍扔在了我們面前,態度極其輕率,簡直就像扔一只破襪子。然後他們就相伴進了內室。

我從桌子上搶起那本秘籍,小心翼翼地翻看著。紙葉間粘連得很嚴重,好像一揼放在湯裏浸泡後又曬幹了的餅。我看到癉些發了黴的紙上劃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好錐老道士的符兕。我基本上認為這對老夫妻是在故弄玄虛,現在故弄玄虛的人越來越多,經常有人說自己發現了什麽秘籍或是什麽古典,其目的多數是為了蹁財。我當然不會把我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想就讓馬可這個糯塗蟲懷著夢想離開吧,一個懷摧秘籍的人最想的大概就是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仔細地欣賞寶貝。我把秘籍遞給馬可,偽裝出一臉神聖,說你好好收起來吧,他大咧咧地說,拌餃子餡的書也算秘籍,耶這個世界上秘籍就太多了。我說據我看來這絕對不是一本拌餃子餡的書,很可能是藏寶圖之類的,你還是拿回去好好研究吧。他說,我拿著沒用,你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我知道你文化水平很髙,所以還是你拿著吧,你研究出什麽成果,發了大財,分給我幾個花花就行了。我說那可不行,你可是給人家碹了響頭認了師傅的,你如果不接受,於情於理都不合。他說,如果真是什麽好東西,你能舍得給我?你那點小心眼子如何能蒙了我?你以為我只是在這裏低著頭吃餃子?其實我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在觀察你的臉色,你嘴唇邊上的那兩道斜紋把你心裏的想法全都告訴了我。你們城裏人全都是小聰明,你們精明的不聰明,聰明的不高明,高明的不英明,英明的不聖明,聖明的不會裝糊塗,而我們全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現在許多大人物喜歡在墻上掛一副鄭板橋的字畫:難得糊塗。你原本就是個糊塗蟲,還怎麽個糊塗法?我的祖上在濰縣開過狗肉館子,鄭板橋在那裏當縣令時,用不了三天就要到我家的狗肉館子裏去吃一次狗肉,到了寒冬臘月下雪天,交通不便,他幾乎就把我家的狗肉館子當成了他的家,他一邊吃狗肉喝黃酒,一邊畫畫寫字。他那筆歪三扭四的怪字,就是在我們家的狗肉館子裏發明出來的。他原來最不會畫的就是竹子,他尤其畫不好竹葉,他後來學會了畫竹子並且成了畫竹名家,也是在我家狗肉鋪子裏學會的。那是個小雪過後的早晨,我家的幾只雞在狗肉店院子裏散步,雞的腳印淸晰地印在雪地上。鄭板橋正好為畫不好竹葉煩惱,到院子裏轉圈圈,看到那些散步的雞留在雪地上的腳印,突然心有所悟,蹲在地上,認真觀看,然後他就跑回屋子,找到我祖上的小老婆,讓她吩咐夥計,趕緊幫他抓只雞。夥計抓來了雞,鄭板橋將雞爪子按在硯臺上,然後讓那雞在鋪開的宣紙上亂跑,他畫了些竹節將那些雞爪印聯結起來,一副既栩栩如生又抽像寫意的墨竹就這樣產生了。從此鄭板橋就成了畫竹的名家。他為此還寫了一首詩: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突然打破悶葫蘆,全賴雪地一群雞。我的老老老老爺爺有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老婆在狗肉館子裏當壚賣酒,把鍋賣肉,與鄭板橋眉來R去,最終發展成了男女關系,店裏的夥計全知道,就瞞著我老老老老爺爺一個人。後來我這個老老老老小奶奶生了一個男孩,越長越像鄭板橋,有人在我的老老老老爺爺面前說三道四,我的老老老老爺爺就說:糊塗事糊塗了吧!鄭板橋聽了我的老老老老爺爺的話,感嘆不已,當下就揮筆寫了“難得糊塗”四個大字,讓人做成了金字匾櫥,送到我家狗肉館子掛起來。這件事我一直沒對任何人說過,因為我們這一枝就是老老老老小奶奶與鄭板橋生的那個男孩的後代,所以我其實是鄭板橋的第十代孫,我們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名人苗裔,你別看我衣衫襤褸,但我們祖上曾經富過,你別看我胸無點墨,但我們祖上學富五車,我們祖上是康熙舉人,乾隆進士,你不要拿著豆包不當幹糧。

我說我原來就沒把你不當幹糧,現在我知道了您是鄭板橋先生的第十代孫後就更不敢把您不當幹糧了,而且您也不是豆包,您最起碼是饅頭,或者是大餅,很可能還是壓縮餅幹,吃一塊三天不餓。你既然不要這本秘籍,那我可就收起來了。他說別別別,夥計,既然是我磕了頭認了師傅,這東西自然是我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收留就是不對的。我將那個破本子放在他的手裏,說,收好了,別讓什麽武林髙手搶了去,搶了秘籍去事小,搶了你的小命去我會很難過的。他醍圈紅紅地說,我死了你會替我難過?真的嘛?你不是碥我m?但是你為什麽會為了我的死難過呢?人們會為了一只小狗小貓的死而難過,但絕不會為了一個人的死難過,除非這個人是他的親人,是他的親人也不一定難過,你可能不知道,最近幾年內,電們那裏,連續發生了許多起殺人案件,有兒子殺了爹娘的,有爹娘殺了兒子的,有妻子殺了丈夫的,有丈夫殺了妻子的,有哥哥殺了弟弟的,也有弟弟殺了哥哥的,有姐夫殺了小舅子的,也有小舅子殺了姐夫的,殺紅了釅了,殺亂了套了。你可不要以為這些殺人的和被殺的都是愚昧無知的農民,恰好相反,殺人的和被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縣裏和市裏的幹部,知道他們為什麽這樣互相殘殺嗎?你想像不出來,我敢用我的腦袋打賭,你如果能想像出來我就把這親腦袋割給你,你願意把它當豬頭煮著吃了可以,把它當尿壺可以,把它當成一個球在地上羼來羼去也可以。我說你就別賣關子了,我想像不出來,即便我能想供出來,難道我能忍心割你的頭?所以你還是把謎底告訴我算了。他說,好吧,我告訴你,但你不要對別人說,對你老婆也別說,有多少英雄好漢,就因為把自已的秘密吿訴了老婆,結果遭到了殺身之禍。你聽說過劉黑虎的故亊吧?看你這副傻呆呆的樣子我就知道你沒聽過劉黑虎的故事,那麽就讓我先把劉黑虎的故事講給你聽聽,也算是我把秘密告訴你之前對你進行~次保密教育。

他說劉黑虎是他家的老親戚,曾經跟著韋小寶大元帥遠征過俄羅斯,立下過赫赫戰功,康熙皇帝賞給他一個小老婆。皇帝賞的老婆,模樣當然不會差,劉黑虎也稀罕她,走到哪裏就把她帶到哪裏,上戰場打仗也帶著。劉黑虎善使鐵鞭,一根大的,一根小的,那根小的曾經在市博物館展覽過,有一把粗細,一人多高,重達一百三十斤,那桿大的有多大就不知道了。說劉黑虎打仗有個習慣,剛開始肯定先用那桿小的,等戰上一百個回合,敵人累得氣嗤籲籲時,他卻來了勁頭,打馬回去,換上了那桿大鞭,耍得比那桿小鞭還快,敵人以為他有天神相助,多數都給嚇退了。就靠著這一招,他打了許多勝仗。有一個俄羅斯大將很有心眼,他有科學頭腦,不迷信,就用重金把劉黑虎的小老婆收買了,讓她幫助探聽劉黑虎越戰越有勁的秘密。有天夜裏,小老婆先陪著劉黑虎睡了一覺,然後陪著劉黑虎喝酒,把劉黑虎灌得迷迷_糊,她就問:夫君,你為什麽先用小鞭,然後反而用起了大鞭?劉黑虎低聲說,親愛的,我是碥他們的,等我換上大鞭時,我其實已經沒有勁了,那桿大鞭,其實是個空心的,連小鞭的一半分纛都不到。這亊對誰都不要說,如果你對別人說了,傳到敵人耳朵裏,我的小命就完了。琿個小老婆內心裏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對人說了。等到下次作戰,劉黑虎累了,就虛張聲勢地大叫:小的們,幫我把大鞭擡上來!等他?起了大鞭,敵人一擁而上,輕松地就把劉黑虎給斬了。你現在明白了吧?女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能告訴他你的秘密。

他說,對你進行了保密教育,現在,我就可以把秘密告訴你了。咱們縣出了幾十樁連環命案,而且大都是親人殺親人,其原因就是為了爭奪一本秘籍,這本秘籍是一對開餃子館的老夫妻傳下來的,他們倆的年齡加起來大約有三百歲,他們曾經救過一個從宮裏逃出來的太監,太監為了感謝他們,就把一本秘籍送給了他們。那本秘籍是用宣紙線裝的,裏邊畫著一些古怪的線條,不慷行的人根本看不出什麽名堂,其實這是一張藏寶圖。你一定想問藏得是什麽寶,我告訴你,他壓低了嗓門,把嘴巴靠近了我的耳朵,說:這寶貝用四個盒子套著,最外邊的是一個植木盒子,第二層是靑銅盒子,第三層是白銀盒子,第四層是一個黃金盒子,黃金盒子裏有一個琉璃瓶,瓶子裏盛著一根通靈虎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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