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10)

第五章 我感到被排擠在密謀之外了

  雖然未來的電影家對我"轉換"後的肉體和靈魂一下子就表示出真正的溫存,但是,那溫存也是民主的,所以對我也並不僅僅是一種流露。

  "如果那些孩子們已經遭到逮捕,我們就必須趕快組織救援活動!"她在責備自己。

  我真想對她說:"我也想得到援救呢,救救徹底'轉換'了的我吧!不要什麼組織,你單獨來!"

  "機動隊沒發現我們藏在這裡,不是意味著他們並不重視這個會場的騷亂麼?所以,沒逃出去的夥伴們也不致遭到太大的刁難。因為他們沒有反抗的跡象,說不定排上隊趕到外邊就釋放了呢?"

  "機動隊不來這裡搜查,難道不是因為隊員穿著金屬裝備,為了避免觸電的麼?"

  "……如果他們真盯上了這個集會,而且想要逮捕參加群毆的主要成員的話,冒著危險也會來搜查呀。"

  "讓敢死隊為了避免觸電而脫掉笨重的褲子和皮鞋?雖然我想同意你的新邏輯,但是,也可以這樣的推測啊,那就是那些被盯住的主要對像佔據會場時,已經全部被捕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可就必須立即組織援救活動,開始行動啦!"

  "可是,你認為當局盯的是哪些人啊?那些主要人物是主辦集會的、你們的那邊的人,還是在襲擊著那邊的人?"

  "如果是前來襲擊的反革命集團的幹部們和官方勾結的假逮捕,我們為什麼還要組織救援活動?"

  "……那,哪些主持今天集會的才是被當局盯住的重要人物啊?無非是麻生野集團的領袖,可是她現在平安無事地藏在這裡啊。"

  "我在黨內,並不是重要人物。不論是同事、還是敵對的反革命流氓,以及公安的情報部,都沒把我當做重要人物啊。"

  "這太意外啦。我一向以為不僅麻生野集團,就連"山女魚軍團"好像也在你的指揮之下呢。"

  "你有什麼必要挑逗我呀?你對運動的內幕一無所知,何必如此胡說八道?"

  "……可是,你畢竟掌握著那些必須為之組織救援活動的'孩子們'呀。從前我一直觀察著麻生野集團的市民運動,從來也沒把你當做傀儡領袖啊。就在你們的集團組織的集會上發生鬥毆的當兒,不是出現了'山女魚軍團'的字眼兒麼?那就意味著'山女魚軍團'是屬於你們集團的革命黨派的戰鬥團體呀。我從十年以前就聽說了'山女魚軍團'的大名……"

  "十年前聽說了又怎樣?即便'山女魚軍團'屬於我們的集團,我為什麼就是它的指揮官?我再說一遍,我現在就要開始救援那些孩子,你為什麼還喋喋不休地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你還想Fuck1一次而等待陰莖勃起麼?我已經夠啦。"

  1英語,"性交"。

  其實,我心中已在哭訴了。唉,請你不要那樣說些什麼Fuck之類的話了,不要破壞那美好的做愛的回憶吧,即使你不想拯救眼前這個悲慘的年輕人!但是,我雖然遲疑了一下,仍然立即開始了還擊。這究竟是為什麼呀,是富於情感的年輕人不能自恃的特性麼?

  "我也不想幹啦。不過,你還拽著我的下襠,我不好意思說你啊。哈哈!"

  "好啦,走吧。現在不論有什麼事,我也笑不出來啦。"我希望電工在門外落鎖回家了才好,但是,我一扭鎖,門就開了。"唉,本想和麻生野一同在那裡呆到明天的啊!"十八歲的飽含情慾的聲音依舊那樣幼稚,不過是在肚子裡說呀。哈哈。

  "配電盤旁有備用燈吧?"

  果然,在發出紅光的架子上橫著棍棒式的手電筒,證實了她在電影家的進修過程中也掌握屯在這種情況下的知識,具備了職業性的和年齡上的權威。我弄亮手電筒,想照麻生野的腳邊,餘光照著我們走出來的那扇門,上面赫然出現了骷髏標記和"高壓電流、禁止入內"幾個大字!不論是機動隊還是電工,沒到這裡來是有道理的了。可是我們居然盲目闖入,並且赤裸著在幾萬伏的配線下做愛,因此,這次從未有過的最佳射精,也許是睪丸裡的有機線圈與高壓電流發生了感應呢。哈哈。

  電影家一見那門上的標誌,輕輕地驚叫一下,立刻軟綿綿地靠在我身上了。於是,我就保護著不再是可恨的、駁倒我的、素有電視辯論經驗的老手,而是令人憐愛的、最佳做愛夥伴的她走下了螺旋樓梯。哈哈。在她因為受到衝擊而萎靡不振時,我卻像深深扭進物體裡的螺絲釘那樣堅定。我一邊想任何人也得承認十八歲的我的果敢、一邊像第一次十八歲的人那樣邁出了有力的腳步。哈哈!

  你懷疑我的經驗麼?雖然我對語言問題是外行,但是,如果你懷疑的話,我希望把你的懷疑寫得能夠壓住我所堅持的主見。當然我並不是讓你把它寫成代筆作家的註腳:像"……不過,我深表懷疑"那樣。

  我希望你把我如此強調的語言默默地記述下來,並且使讀到這些記述的非特定多數的第三者能瞭解繼續固執己見的我和既懷疑我所堅持的內容卻又記述的你的兩者之間的能動的關係。為什麼呀?那是因為在第三者看來,我只能生存在我(=強調者)和你(=懷疑但又記述我的語言的人)的對峙的關係裡呀。如果我突然從這個世界上被連根拔掉,那麼,以後能使我在現實的時間裡復活並且給我重新成為實際存在的機會的,就只有你記述的語言了。我不願把"轉換"的故事傳達給第三者,而要以我和森"轉換"的命運形成立體熒屏繼續宣揚它所映出的人類、世界、和宇宙的命運。我要讓那樣的我在第三者的想像裡生存和活動。我採用了你的專業術語啦,哈哈。只有到了那時,我才作為現實的亡靈而復活呀。而且,為了這一目的,就有必要支持把我所堅持的論點和你的無聲的懷疑從緊張的對立的角度上記述下來呀。因為你如果一直懷疑下去,第三者在閱讀當中就會拒絕,他們會想,你在說什麼?而在那一瞬之間也會對你的懷疑產生對立而站在我一邊。你的懷疑應該被當做發條,在固執己見的我和閱讀的第三者之間造成生動的關係啊。

  這是我的專業領域裡的力學的初步應用啊。哈哈。你們這些作家也在創造,使第三者產生想像力的語言結構吧!難道那結構不是以力學原理為基礎的麼?如果像我經歷過的那樣,在現場的研究人員兼技術人員的語言是因為需要才形成的話,它就是無用的廢物了。譬如,我寫出關於原子反應堆產生應力侵蝕裂縫的語言,但是負責該項技術的人員想出了將那危險化為零的措施時,那就完啦,我的語言就沒用啦。

  然而,對於你們作家來說,恐怕永遠都要依靠發動想像力的·結·構來連接,你們所要寫的語言啊。大概沒有在現場想出了對策而又把你的語言當做用舊了的廢物的實際的技術人員吧。因此,要想把原研究人員兼技術人員的一貫堅持的語言變為第三者的想像力的起爆劑時,我所提議的·結·構不就是有效的了麼?我再一次坦率地說,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的話,請你最起碼也不要假裝相信。

  我出了便門兒,小心翼翼地走在踩實了的又髒又凍的像

  狗脊樑似的覆雪的田埂上,從死胡同的裡邊繞到大樓的正面門廳。這時,雖然沒有什麼根據,可是我確信壯年的森縱然帶著那位女學生,也會在深夜的馬路上等我。雖說機動隊控制了這一帶,就很難在會場大樓前邊等待,但是,無疑他會找到像在回聲號月台上那樣的地方,一邊為剛才沒理睬我而後悔,一邊等待著。

  我對森的等待堅信不疑,所以,當那位接近了高壓電流而驚慌失措的未來電影家為了安慰她的不安的耳朵而小聲地絮叨時,我只是像保護人似的姑妄聽之。

  "……顯然,我們已被集團的那些孩子們的運動和以集團為基點的、一向共同奮鬥的市民團體、以及革命黨派的集體疏遠了。不是麼?如果今天沒有反革命流氓的襲擊,(他媽的,那些法西斯壞蛋!)集會的組織和動員就成功了,因為準備工作已在我們集團裡以我為中心完成了啊。那是客觀事實啊。可是,我覺得,現在的青年活躍分子們,不但不能和七八年前的年青人相提並論,就是和四五年前的青年對比,也是難以捉摸的呀。雖然也有熱心地、踏踏實實地散發傳單、當我感冒時徹夜不眠地守在夢魘的我的身旁,不事休息就打工的孩子;但是,我卻在擔心他們在默默地製造炸彈。說不定他們就正在和不曾到我這裡來的另外的孩子製造定時炸彈,甚至製造原子彈。在某處挖地下室……"

  "挖地下室,那能行麼?如果真想造原子彈的話,那地下室起碼要有網球場那樣大呀。沒有專家恐怕挖不成吧。而且,天花板也要很高呢。"

  "……溫順、誠實的孩子們,如果把這些美德視為平凡,他們就是平凡的孩子。但是,他們作為活躍分子和熱愛生活的人生活得很扎實,不過,當他們自己人集聚在一起時,說不定就不聲不響地造原子彈了。這些孩子們當然就把我排擠出去,當作局外人了。因此,我就不能對他們說星期天做原子彈麼?讓我也加入吧!之類的話了。"

  我們走到會館的正門,但在我的視野裡並沒發現森!這使我感到就像炮彈從我身體的正當中水平貫穿!"你以為那是一天以前在東京車站丟失了"轉換"前的森時的衝動的再現麼?那可不是!我雖然覺得身上穿了一個窟窿,可是在那窟窿的正當中卻埋藏著滾燙的嫉妒!對那個把森帶到無人知曉的地方去的女學生的嫉妒、對拋棄了我而和別人建立關係的森的嫉妒!

  "怎麼啦?看你那副樣子,身子不舒服麼?"

  未來電影家藉著街燈的光亮重新審視轉換了的我,發現了我茫然若失的神情。她這樣公平地安慰我,雖然她尚未從剛才受到的衝擊中恢復過來。

  "我以為森等在這裡的,可是他不在呀!雖然他已不是昨天迷路的森,而是轉換了的森,他和我顛倒了,他已經是二十八歲的森了……我在會場裡最後看見他時,他保護著一位女學生往門口走……"

  "……我雖然不大瞭解,可是……如果像你說的二十八歲的森,還帶著一位女學生,難道不是被機動隊帶走了?我們一旦開始援救一同來開會的那些孩子的活動,就會收到有關森的消息啊。"

  "不,我不跟你去!因為對你來說,森只不過是那些孩子

  當中相對的一個,而對於我,森卻是絕對的一個呀。所以,我要單獨去找!"

  "對我來說,那些孩子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相對的一個呀。"麻生野悲傷地說,她已經恢復了政治活動家的舉止上的敏捷。"你先坐那輛出租車去吧,找一找森可能去的地方。如果救援活動的現場收到森的消息,不論多晚我都給你家打電話。"

  不料,我在激情這一點上幾乎"轉換"為幼兒了。儘管我無意義地反駁了麻生野,說要單獨去尋打森,可是,當司機板著面孔回過頭來時,我卻叫他開往我的住址了。

  "喂。你身上沒沾著瓦斯吧,催淚瓦斯!因為那些四處逃奔,躲避拘捕的暴力學生們身上沾著催淚瓦斯,如果刺痛下一位乘客的眼睛,人家會抱怨的。"

  雖然他說的話如此刺耳,我還是忍住了默不做聲。的確,我已經"轉換"到打群架的高中生的年齡了,而且由於集會上的群毆早已弄得狼狽不堪,要想反擊那司機又浸在上衣裡藏著鐵棍,所以,只好低姿態了。

  "客人,生病了麼?請你不要旁若無人地唉聲歎氣,現在夜深人靜了,怪嚇人的。"司機繼續向我挑釁,不過,他也許是出於幽默啊。

  然而,到了這時,我和麻生野一樣再也沒有心思笑了。不僅如此,而且還產生了可悲的情緒。我並不希望"轉換"呀,同樣"轉換"了的森拒絕了"轉換"為十八歲的我,和那個不知來歷的女學生逃走了。我要恢復到"轉換"以前的我啊!我希望不要再"轉換"了,"轉換"只是一場夢!我希望從夢中醒來,恢復為被老婆討厭而且終於被那老婆拋棄了的帶孩子的中年男人啊!

  ……好歹到了自己家,下了車,在我走到門廳前面從衣袋裡取出鑰匙之前,我一直在這樣憂慮著,當我要插鑰匙時,發現門鎖的位置上全是帶毛刺的窟窿,連拳頭都能杵進去!?

  "哎喲,糟啦!"我呻吟了一下,立刻陷入了恐懼。

  某革命黨的人用鐵棍和切割機摧毀了敵黨地下指揮部,這類襲擊報道不是連篇累牘地出現在報紙上麼?但是,現在,我即使想逃避迫在眉睫的危難,在這夤夜的大城市裡,又向哪裡逃。根本沒指望啊!何況我立下了尋找失蹤的森的大志,卻一籌莫展地回到家來,未免太難堪了。

  正當我呆立在磚地上猶豫不決時,從破壞了的門鎖周圍的窟窿裡漏出了燈光,門從裡邊開開了!在十八歲的心臟被恐懼提到了舌根的我的面前,而且是在門裡,"轉換"以後從面額到下巴的胡茬子長長了一點兒的森站在那裡!如同我越來越像十八歲的崽子一樣,森不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徹底"轉換"了。

  我對貌似豁達的森不打招呼就走進屋裡,可是,我不免為他關門以後如何上鎖而感到為難。因為門鎖周圍的膠合板已被連鎖一起挖掉了。不料,從正在從容不迫的觀察不知所措的我的森的身旁走出來那位女學生,她立刻敏捷地去固定那個門。她赤著腳,在寒冷中翹著腳蹲著,像一條狗,哈哈。她把纏在冰鎬柄上的鋼纜從鎖洞穿出去,將一頭綁在門鈕上,按一下,再按一下,至此就把門子嚴嚴實實地固定住了。我像平生頭一次十八歲那樣被比我年幼兩三歲的不足掛齒的女

  孩子征服了,那女孩的手運用笨重的工具那樣熟練,我簡直為之叫絕了。不過,冰鎬和鋼纜,我家不會有那種東西呀。肯定是顯露出熟練手法的姑娘從家裡帶來的。至此,有些遲純而且又缺乏經驗的我的十八歲的腦細胞也能領悟眼前的情況了。

  "你們用冰鎬砸壞門子時是很勇敢的啦?用冰鎬衝進來、打倒反抗的人、再用鋼纜捆住,那是她的黨派的戰術麼?難道我家是被受過襲擊訓練的職業活動家佔領的麼?"

  "出於無奈才砸壞門子呀。因為您拿著鑰匙,你看,現在你還攥著那把鑰匙!"

  讓女學生代為作答,森卻安閒地、靜默著。現在已是壯年的森似乎已經去掉了當年因為不得不掩護頭部的傷而呈現的醜態、現在按照與遺傳基因相附的原來的肉體結構成長了。雖然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是個陰鬱的小個子女人,但是,她的弟兄卻是大和民族中的巨人,他長著大大的陽性的臉和巨大的身軀。他們的遺傳基因越過了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傳給森了。現在,在"轉換"了的森的身上,顯示出那血統的特點啦。

  "我進屋裡,這位小姐不會有意見吧,森?因為這裡本來就是小弟的家呀!"

  雖然我寬容大度地說出這些話,但在聲音裡卻對那個面對我的歸來既不表示歡迎也不感到羞愧的壯年漢子表達了極大的憤慨。

  森悠然自得地微笑著,他那望著我的眼裡露出好奇,但也有點為難情緒。那位姑娘又在森的身旁露出頭來,她立刻成了我說話的對手。她翻著白眼,炯炯目光像錐子一般尖銳,雖然長得不算醜,但是露著太大的門牙。

  "你說這個家是你的?不要對我們大喊大叫地爭論小資階級的房屋所有權了,不要只顧那些事,進屋來吃點東西不好麼?雖然我們承認你有和父親平等的發言權!"

  什麼、什麼?本來我是父親、森是兒子呀!?雖然"轉換"之後年齡顛倒是事實,可是,怎麼能父子關係也顛倒了啊?那樣的話,遺傳基因的方向性又怎麼解釋?這簡直沒道理,胡鬧!?我本想如此對她咆哮一頓,但是,我不知道那姑娘怎樣理解"轉換",所以不能輕率地亂說呀。暫且不管那些,我忍著渾身疼痛、慢慢騰騰地彎下腰脫鞋,然後跟著一直注視著我的森走進起居室。剛才攻擊我的那位姑娘,好像相信她在舌鋒上取得了勝利就不再追擊,早就到廚房裡幹活兒去了。雖然她就是在混亂的會場裡被森保護出來的那位女學生,但是,她已不再穿那時的長袍連著裙子的牛仔服了,上身穿著毛線衣,下身卻圍著西班牙或者那一帶風格的色彩單純卻很華麗的衣料當裙子。但是,當我詫異地從背後注視她的時候,不得不立刻迴避了。因為她的下身赤裸著,只用我的浴巾像圍裙似的圍著啊。當她彎腰在水槽上取餐具而靈敏地動作時,坐在光光的地板上的我的視線恰恰看到她瘦峭的屁股,我剛才的忿懣已變為衝動,臉紅心跳,眼都看直了。森憋屈地把碩大的身軀擠在他在幼時經常聽音樂的地方,也就是整個房屋裡音響最均衡的地方,彷彿現在他的靈魂裡沒有任何不舒暢似地坐著。我必須設法恢復父親的權威,你高興什麼?我向他用目光表達這番意思,他仍然那樣得意,好像那股熱勁兒一下子就把我涼水般的目光烤成了蒸氣。森在"轉換"前,對我的態度、聲音以及不能直接用語言表達的暗示,都特別敏感啊。

  "這豬肉能夠醃一夜就好啦。"女學生一邊辯解一邊端來了上邊擺著誰家著了天火燒出來似的大塊烤豬肉的炒蕎麥麵條兒,儘管如此,森還誇獎那是他平生吃到最可口的烤豬肉。"轉換"以前你說過這種話麼?每年快到過年時我就帶森去橫濱永昌去買染紅了的烤豬肉,難道比那個還好吃?我真想挖苦他幾句,可是,這時感覺到的肚饑是十八歲的肉體所不能抑制的飢餓,所以,擺在膝前的炸麵條兒早就令我垂涎欲滴了。那些烤肉、洋蔥和豆芽兒、油光光的蕎麥麵條兒……

  "還有,對我,希望你不要叫小姐,我討厭大男子沙文主義呀。我名叫薩瑤寇1,因為原來這名字的漢字帶有侮蔑女性的含義,所以我自己重新選了漢字,化學作用的作用,我叫作用子,這個字裡是中性的吧。……可是,您喝涼水還是啤酒?冰箱裡的小瓶啤酒本來就是你們的,用不著客氣呀,如果這也要講所有權的話。"

  1日語讀音。本來的漢字應為"小夜子"。

  "請給我啤酒吧,作用子。"

  我這樣請求她的服侍,充滿了沒有大男子沙文主義的喜悅。

  於是,作用子中性地表示同意,站起來去取啤酒。這時,我看見她用左手在背手按住浴中的接縫,我以為她發現我剛才偷看她屁股縫,驚慌失措啦。哈哈。

  炒蕎麥麵條兒?很好吃啊。不過,要附加一個保留條件,那就是要在十八、九歲的青年的舌頭所能品味的限度之內。我過分地採取了十八歲風格的吃法,當我首先選擇把烤肉吃完時,那位敏感的提倡女權的人物就向我表示了實用主義的關切,她用菜板端來了烤得扭曲了的黑乎乎的整乳豬,又切下一大塊給我。我看著這些,又有了新發現。那就是,我從"轉換"前直到中年為止,都以為烤豬的那個細長的傢伙是包含在豬的肌肉構造裡的,但是,我現在明白了,那是用豬裡肌切成的算卦的筮術似的東西。這不是在意外的情況之下受到教育了麼?哈哈。我打算讚美一下炒蕎麥麵條兒,便略帶十八歲的風格這樣說了,也是由於喝了啤酒有點兒醉意,說了沒意思的話!

  "作用子,你們一邊學習××思想一邊研究烤豬的做法麼?"

  姑娘一下子濃縮了她眸子裡的強光,把我給穿透啦。而且,在那憤怒的剎那裡,她在心中決定方向之前沒有張嘴,她在用意志控制著遮擋大門牙不露出來的乾燥的嘴唇,以免把怒火直接向我傾洩。為什麼要把那樣的怒火在心裡克服掉啊?顯然她在輕蔑年幼無知而又隨聲附和的人啊。

  "我可沒有瞧不起以烤豬為職業的勞動者的意思呀。不過,我也不至於把××思想的學習簡單地認識為某種菜啊。你所說的××思想指的是什麼思想?"

  "嗯、嗯,我所知道的××思想是科學思想,我仔細分析了那部核試驗的紀錄片,我不認為他們照顧到參加試驗人員可能遭受核輻射的危險啊"。

  "你的論點可以用幻燈放出來啊。不過,好吧,把焦點對在核試驗的紀錄片上也行。你看片子時參照醫學數據了麼?你不是含含糊糊地看了外國新聞界用的公開了的紀錄片,又和涅華達的美國研究人員的試驗情況作了比較的吧?中國人自力更生,已經達到了不是簡簡單單地就能比較的地步了。你想說看見過或是聽到過中國人的核輻射病例麼?"

  "那個國家有報道管制啊,作用子。"

  "中國為了對付南、北反革命,不得不處在臨戰狀態呀。不過,有報道管制和在中國有沒有核輻射受害者是兩回事啊。不是可以說有報道管制、但沒有核輻射受害者麼?如果把推測也作為根據的話。"

  "嗯、嗯。你們這個好像在走毛澤東自力更生路線的黨派,或者說是反對派,當然要依靠自力造原子彈,而在試驗時祈禱不要對我國人民產生核危害了。"

  "為什麼一定要試驗?如果革命黨真在東京核武裝起來,並且附上照片將擁有原子背景的科學數據一併公之於眾,僅此一點就達到革命情況的流動化了。既然那是根本的革命的課題,那就不能允許反革命流氓集團的原子背彈搶先完成。根據同樣的邏輯,在國家官方研製核武器之前,應該首先讓路線正確的革命黨的核武器起來啊?!"

  "如果單單講核武裝,的確,試制一顆原子彈對於擁有研究人員和技術人員的某種規模的集團來說,並不是不可能的。但是,那僅僅是走向核武器體制的起步而已,首先,運輸原子彈的搬運設備就是難題,你們打算怎麼辦?正確路線的革命黨打算怎麼辦?"

  "搬運設備可以不用啊。只要在東京都內的某一解放區裡放一顆、或者放一套原子彈就夠了。"

  "用那傢伙來威脅他們說,我們可要引爆啦,就把東京和它周圍的情況流動化了。如果東京都範圍的民眾全都屈服,那就該革命黨不流血進城了。不論是進城也罷、或者別的什麼也罷,解放軍只要在原子彈旁一動不動的守著就行啦。嗯,嗯。"

  "你這樣嗯、嗯,大概是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吧,可是,真討人嫌啊。……不過,我也管不著。"

  "管不著就別說!我敢預言,不論那是什麼黨派的核武器革命計劃,最後也要遭到挫折。雖然很久以前羅斯福夫人在BBC講話時說大多數市民認為如果美國也赤化的話還不如整個世界毀滅才好,而引起了反響,但是,在這個東京,原子彈也會使信息流動化呀。然而,如果繼前者之後,出現了硬說被原子彈炸死也比革命好的新"無聲之聲"集團的大批婦女時,恐怕也沒轍了。你不可能說一聲'好地'就去發動設備呀。教訓!核戰爭沒有戰勝人民戰爭的力量!"

  "為什麼要說大批的婦女?你打心眼兒裡就是大男子主義啊。雖然還是個崽子!"

  但是,客觀上看又是什麼樣呢?從邏輯上我不是已經使這位女學生活躍分子屈服了麼?加上我和未來電影家的較量,我是一勝一負,平局呀,今天的關於女人的討論。然而,在場的第三者的森,對作用子和我的爭論卻毫無評判的意思,只是半皺眉、半微笑,對"青年人的口角"袖手旁觀。我忍不住要向森發洩我的一肚子悶氣了……

  "怎麼樣,你好麼?森。你和作用子幹得順心麼?你現在悠閒自在,把我當孩子看待呀。在我還沒趕走老婆時,那當然是"轉換"以前了,我考慮到你何時能一成熟,我常常讓老婆和你干呢。雖然近親相奸是罪惡,但是,堵塞了你的未來的就是制定那個罪惡的規定的超越常人的人,所以,罪惡也就勾銷了。只要實行節育,就不會影響人類的命運。我對她說,這樣做遠比去勢是非暴力的,也就是人道的處置、可是她像看瘋子似的看著我。唔,"轉換"之後,一下子承擔起性問題的你,好像已經和作用子幹成了,那就好啦。"

  "瘋子也不會如此變態呀,你這個崽子簡直令人作嘔。

  "那小姑娘用一下子踐踏了十八歲的感受能力的核心的聲音說道。"森,你叫喝醉了的崽子去睡吧。我空著肚子等你回來,可不是為了讓醉鬼糾纏的!"

  因為我沒忘森在會場的混亂之中向我表示拒絕的眼神,所以被他頂撞也不敢正眼相看,只是垂著頭望著自己粉紅的手心。這時,手心上彷彿出現了電光字,"你如果不趕快睡覺,一個勁兒飲酒,弄壞身子,怎能完成'轉換'的使命啊?"那是森的心靈感應的顯示啊。我被那顯示在額上猛擊了一下,立刻站起身來,卻搖搖晃晃地頭部碰在牆上。森和女學生笑也不屑一笑。回想一下,當我頭一次十八歲時,就連二分之一杯的啤酒也沒喝過呀。我摸到床前,在黑暗中躺下,可是,貼在臉上的床單被"轉換"前的我所流的血弄得硬梆梆地、而且"轉換"前的森的尿濕氣也隔著褲子傳了過來。雖然那時我已是半睡狀態。我們外部的現實世界包括所有的細節都是連續的,只有我和森肉體和精神都完成了"轉換",卻是絕對不連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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