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這年夏天,我在廣島向幾個人打聽這位老人後來的消息。有的說老人已經死了,有的說他還是沒完沒了地講著死去的年輕人和窮困得十分可憐的故事。在廣島,關於人的生死問題的議論,簡直是不脛而走。同樣,在《廣島的證詞》裡我讀到一則報道,說的是一位韓國的老婦人由於原子彈轟炸失去了5個孩子,她自己胸部以上以及兩隻胳臂又都嚴重燒傷。她住在一處破舊的板房裡,掛著日本聖潔教團廣島韓國人基督會的牌子。街上的孩子們都叫她"朝鮮老瘋婆子"。她曾經絕望過,她詛咒扔原子彈的美國,憎恨挑起戰爭的日本。"那時如果不是受著神仙的保佑,那麼我也會自殺或發瘋的。"她很貧窮,但有信仰,主持著一個小小的教會,過著平常的生活。"到如今我既不恨美國,也不恨日本了。雖說因戰爭成了殘廢,但我作為一個韓國人,在日本生活上受到保護,想對日本人表示歉意。我根本不管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作為失去了5個孩子的母親,我只想向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控訴!"
我去找這位異常寬厚的韓國老婦人。作為教會會址的臨時木板房,坐落在楠木町四丁目附近。我在天滿川河邊轉來轉去,發現大部分木板房都已拆除,推土機在轉動,僅剩的一間木板房,成了廢品回收站。忍受不了暑熱的人們都一絲不掛地睡著午覺。我胡亂地踩著茂密的夏草,徒然而返。附近的人們,誰也不曉得這位信奉基督教的韓國老婦人的音訊了。
我緬懷著這位有著基督教靈魂的韓國老婦人,順便也想記述一位同一民族的少年在原子彈轟炸後的廣島留下的行動軌跡。這位少年像一陣風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直到今天,被他救助的一位日本姑娘當然更無人知曉。這個插曲引自橋本國惠君的手記。原子彈爆炸時,他距離爆炸中心一點七公里,當時他30歲。
"第三天傍晚,太陽還很高,火辣辣地曬著大地,那灼熱的程度簡直令人怨恨。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突然跑了過來瞧著我,'在供神的地方,建成了救護所,你去嗎?'從說話口音生硬、不利落這點,馬上就知道是朝鮮的孩子。如果超越民族的偏見,以無罪民族的一顆真誠的心來看的話,那麼你就不能不承認,少年幾乎是背著我,把我帶到救護所的。他名字、住址都沒有告訴我,不知不覺地就像一陣風似地混到人群裡去了。"
從《廣島的證詞》中,人們看到的既不是從輪渡上投海自殺的那類老人,也不是與死去的年輕人持續著孤獨的對話,以至發瘋的那類老人,而可以說它講述的是一位最具反抗性的老人的故事。這位老人"並非由於絕望"、"也不是因為上了年紀,身體不適",而是因為如果犧牲了,其影響將波及到禁止核試驗的方向上去,才嘗試在原子彈受害者慰靈碑前剖腹的。可是腹部的皮膚並不接受他那好容易才拿起的小刀。老人"不想苟活丟人現眼",於是就去刎頸。然而,兩次受到核輻射而得了原子病的這位老人在體力上真的能夠保證他實現一死麼?那是不可能的。抱著這種奇妙的想法,有著敏感自尊的老人,躺在廣島市民醫院的床上,一直叨念著"終於活著丟人現眼了"。老人之所以下決心自殺,就是因為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沒有勇氣直接抗議赫魯曉夫恢復核試驗的聲明的緣故。那是憂鬱的1961年9月的事。據說這位老人狷介孤高有孤獨癖。在醫院,對同室患者都不愛搭話。後來,他音訊杳然。
難道他仍然抱著"活著丟人現眼"的屈辱感,並對核試驗暗蓄著一股怒火而生活的嗎?對此,今年夏天,我在廣島所見到的人們,誰也不知道。只有一點事實是清楚的,老人在剖腹之際,準備好的9封抗議書,美國、蘇聯大使館以及所有的抗議對像均對之悍然不理。
原子彈爆炸以後,說起廣島的老人,他們失去了所有的家族成員,只有自己殘存下來。這不僅只是幾個典型的例子,而可以說是十分普遍而深刻的問題。廣島的休憩之家舉辦的所謂原子彈爆炸後對孤老的救濟,實際上是企圖直接適應這個問題的一場運動。就是使他們的身體得到康復,好從原子病醫院出院。須知這些老年患者並沒有去處,而且威脅他們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癌症。那確實是由於原子彈爆炸引起的,和它有著很深的淵源。關於這些癌症的徵候我已經表述過了。"上了年紀的,只剩下一個人,年輕的都死了。"這感慨萬端的證詞我也談過。我在多次廣島之行中不是聽到過對這種反常現象的悲歎嗎?他們一面談著這種反常現象,一面在他們這些老年倖存者眼裡,常常蒙上一種與悲哀或憤怒的情感迥然不同的陰影。如果不怕說錯,似乎是一種羞恥感在作祟。而我也在這一點上,受到了最強烈的震撼。
在《廣島的小河》第十期上有這樣的記載:幾個老人沒有自殺,也沒有發瘋,就這樣忍受下來,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日常生活。這是原子彈爆炸後最為安穩的三位孤老的生活。無疑對一般人來說,保持他們平靜語調這種異乎尋常的忍耐力,大概不能不說是一種難以控制的平衡吧。
"我今年72歲。原子彈爆炸時,我在廣島市西口的太田川放水路附近的一家屠宰場做工。時值盛夏,我胸前只掛著個作業圍裙。突然轟的一聲巨響,就那個姿勢,仰面朝天地飛到辦事處前的水泥地上。在屠宰場是赤腳作業,腳上紮了許多碎玻璃。在各種異常的響動的包圍中,我持久地處於一種無知覺狀態。
"在昭和21年2月末,我眼睛突然疼得不得了,就到市裡的A醫院去診治。眼睛已漸漸看不清什麼了。附近醫院的醫生也都看過了,全是白費。
"直到爆炸之前,我沒用過一次藥,身體漸漸衰弱下來,去年12月終於作了肝臟和盲腸的手術。結果,知道胰臟也不好。適逢太田川放水路的工程重新開工了,市營電車要在那裡通過,誰也不得不離開工地。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尋死,可又想這樣死也太沒價值。我這樣勸誡自己,於是就改變了主意。"
後來他的老伴死了,身邊唯一的親人患小兒麻痺的侄兒不久也結婚走了,他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孤零零的人,打發著時日。曾是屠夫的他,自嘲地這樣感謝道:"我雙眼已失明,又很困苦,還享受著人們的種種恩惠;說煙卷掉了,就有人給拾起來……"。
一位教琴的孤獨的74歲的老婦人這樣說:"學琴就得學譜,直到現在,一看見譜我就會想到琴。教學也是對從前的知識的複習,就像模仿那樣,一遍一遍地去教。一彈起琴來就什麼也不想,真是非常幸福。……從租的房子裡面出出入入,也非常便利。為了使自己習慣於大樓,稍微費了點兒力。在喪失一切之後,也許能得到點兒什麼。在原子彈爆炸之後,我深切地體會到這種滋味。"
還有一個人,仍然是74歲的老婦人,她說了這樣一番話:"散步是健身的最好的辦法。沒事兒就各處走走,人們都說走走好。我的丈夫死在中國東北,妹妹死在沖繩,大兒子戰死在中國的華中,二兒子安葬在沖繩的健兒塔裡供人們祭奠。現在,我享受著生活保護,給別人家跑外,或者看門,苦心打發著日子。聽收音機的費用最讓我吃不消。如今,我最後的願望,就是想到侄兒亡靈所在的沖繩健兒塔去祭奠一下,這可以說是我的一樁心事。"
這些在原子彈爆炸後倖存下來的孤老們,我想只有他們才稱得上身處逆境也不自殺的人。還有老邁而又失明的屠夫也沒有自殺,那是由於他本身具有堅強的意志;還有一位同是74歲的老婦人,也沒有自殺,也許這是因為他們同屬於原子彈受害者團體,並由此而獲得自己解放自己的機會。
教琴的老婦人說:"就剩下我自己了,我也加入了原子彈受害者協議會,在那裡我交了朋友。"她各處奔走,為了求得被原子彈爆炸損害的身體健康的恢復而工作著。她這樣說:"昭和35年,廣島市皆實町原子彈受害者協議會接納了我,消除了我獨居的寂寞。在協議會裡,悲哀也好,歡樂也好,那毫無隔閡的交談以及遠方陌生人的募捐,這些暖人心肺的情誼,使我心頭湧起堅持活下去的勇氣。"說起"勇氣"這個詞,被原子彈爆炸傷害了的那些孤老們所使用的"勇氣",即使心靈創傷的程度有所不同,與死去的畸形兒的母親所使用的"勇氣",都同樣具有一種道德的力量。
我曾敘述過長期積極從事和平運動的原子病醫院的《最後的人》即宮本定男的遺稿。和原子彈受害者的孤老們同樣,宮本是身處逆境也具有不自殺的勇氣的人。特別是在原子病醫院同樣住院的患者當中,無論是誰做了有失檢點的事,他總是不高興,而且嘟嘟囔囔地批評個沒完。他屬於"比任何人、任何患者的自尊心都強"的一種性格。悼念他的一位住院患者說,"獨斷專行、不和悅的宮本先生,是一位誠實的人。"
他平常總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嘮嘮叨叨地,總繃著臉。這大概主要是因為他不是脫離現實世界,而是隱遁到原子病醫院裡來的患者。在原子病醫院的住院患者中,他是唯一的發現了並密切關注著現實社會的人,因此,儘管他沒有分擔管理醫院的義務,但他還是自動地禁止把醫院的餐具隨意拿到病房裡使用,對配餐室使用煤氣後的收拾工作,吹毛求疵等等。他還用火柴棍和厚紙,塗上顏色做成城池,用小貝殼塗上金粉做成浦島太郎等手工藝品。勤懇地投身於日常生活的性格,和絕望的人是完全不同的。然而,他那靈巧的手,終於涼得像冰一樣,在室內也得戴手套,便不得不停止了他的工作。
我在他遺留下的文章中,發現一行引人注目的文字:"面對悲慘的死而持續戰鬥的人們。"面對悲慘的死,或者說"頂著悲慘的死以期獲取新的生命的戰鬥",他不這麼說,而說成"面對悲慘的死"、"達到悲慘的死的戰鬥"。我對已經完成了悲慘的死的宮本定男氏,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息的文章裡,並不想說他用錯了詞。大概在他的心目中,是要選用最恰當的詞語,寫下"面對悲慘的死而持續戰鬥的人們"的遺言。也就是說,據我的理解,宮本定男除了到達悲慘的死亡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就這樣還不失掉勇氣。現實主義者的世界,第一次得到了闡明。作為我們自己的東西,一個最堅韌的人道主義者的形象而留下這篇文章,我覺得只有宮本定男才是廣島的道德家的代表。
如果在我們人類的頭上,再一次出現核武器的可怕的閃光,我們為了在那個廢墟上生存,就應當取自因廣島的殘酷經驗自然而然地形成的道德家和人性批評家們的智慧。
而且,如果有幸人類不再遭到核武器的攻擊,即使在那時也應該把在沒有經歷過那些最糟的日日夜夜而生存下來的廣島人的智慧,牢牢實實地留在人們的記憶裡。
幾年前根據報上登載的消息尋人,已經是件很困難的事,尤其是在那樣的土地上,為繼承廣島的沉默寡言的人們的真實道德,我們應做些什麼呢?當務之急是什麼呢?到原子彈爆炸20週年,制訂《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無疑是一個很重要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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