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10章 校園思見 (19)

夜讀西諦——再說“歷史感”

夜雨潺潺。NBA季後賽之東區賽事無甚興味。手邊恰有一本買來未及細讀的《西諦書話》,不料一讀之下,無以釋卷,也引出許多感慨。

西諦,即鄭振鐸(1898-1958),20世紀中國之一代大儒,曾任筆者當日供職之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之首任所長,1958年歿於空難。一生愛書如命,素以癡於訪求散佚珍本典籍而享譽書林。

此書為先生身後輯集的介紹唐人小說、宋元話本、明清傳奇,以及版畫圖譜、歷代詩文別集、地志農書等的序跋與評點。其中最令人動容的部分,是鄭振鐸於民族危難之時,不顧個人安危,秘密藏身於日偽淪陷區的上海,起初以個人的微薄力量,繼而凝聚國、共兩黨及政府有識之士的力量,搜買、收藏、搶救戰禍之中隨時可能大量毀滅、流失的民族珍貴典籍的具體紀錄。

西諦以龔自珍詩“狂臚文獻耗中年”自喻,起初只是出於個人“特癖”,“摩挲著一部久佚的古書,一部欲見不得的名著,一部重要的未刻的稿本,心裏是那麽溫熱,那麽興奮,那麽緊張,那麽喜悅。這喜悅簡直把心腔都塞滿了,再也容納不下別的東西。我覺得飽飽的,飯都吃不下去。有點陶醉之感”。

在日寇攻陷上海之後,他深知江南雲集的歷代藏書樓和藏書世家很可能會毀於戰火,或會因為贍救家人而將古籍珍本流散、賤賣,便不顧親友的一再勸告,獨自留了下來。“時時刻刻都有危險,時時刻刻都在恐怖中,時時刻刻都在敵人的魔手的巨影裏生活著,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責任。我有我的自信力。我自信會躲過一切災難的。我自信對‘狂臚文獻’的事稍有一日之長……我不能把這事告訴別人”。戰火禍害和個人安危是一時的,而民族典籍的保存,則是永久與永恒的事業,“我們的民族文獻,歷千百劫而不滅失的,這一次也不會滅失。我要把這保全民族文獻的一部分擔子擔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決不放下。我做了許多別人以為傻的傻事。但我不灰心,不畏難地做著,默默地躲藏著地做著”。——什麽叫“歷史感”?在“八?一三”事變的頭兩年,鄭振鐸以一人微薄之力潛身艱險,幾乎是杯水車薪地努力搜救瀕臨戰火毀滅的歷史珍本,不以一己的安危、得失、榮辱為念,而著眼於整個民族文獻珍本的存續與傳承——這就是“歷史感”!

民族危難當前,無論國民黨的重慶政府,還是共產黨領導人周恩來等有識之士,不以戰時的軍事利弊為利弊,更不以兩黨的恩怨是非為是非,而是著眼於整個民族的文化事業根基,包括戰後“國家圖書館”的重建,在後兩年從組織上財力上全力支援中共黨員鄭振鐸潛留上海搜買、搶救古籍珍本的工作(今天北京圖書館的善本書庫,就是以這批鄭振鐸搶救出來的古籍為主要基礎)。以文化超越政治,以百年千年之遠慮壓倒一黨一私之近利——這就是“歷史感”!

讀到珍珠港事件爆發,上海境況日漸艱危,鄭振鐸必須設法把歷盡艱險搶救到手的“滿坑滿谷”的古籍珍本運送出去,其間經歷的種種恐慌、險阻、失落、挫折,最後終於得以在日偽搜捕前夕“全身而退”,“……我沒有確定的計劃,我沒有可住的地方,我沒有富余的款子……只隨身攜帶著一包換洗的貼身衣衫和牙刷牙膏、毛巾,茫茫地在街上走著,……這時候我頗有殉道者的感覺,心靜淒惶,然而堅定異常。太陽很可愛地曬著,什麽都顯得光明可喜,房屋、街道、禿頂的樹,雖經霜還殘存著綠色的小草,甚至街道上的行人、車輛,乃至蹲在人家門口的貓和狗,都覺得可以戀戀……”

淚水潤濕了我的眼眶。我知道“歷史感”的陽光,穿越過幽黑漫長的時光隧道,照臨到書頁上,也盈盈地填滿了自己的胸膛,再一次教會了我許多許多面對跌宕人生的為人任事之道……

我曾說過,雖然中國歷史悠長,當代中國歷史、中國政治包括中國男人中最欠缺的,恰恰就是這個——“歷史感”。夜讀西諦,夜雨瀟瀟,北望神州,我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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