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伶·吳晟《吾鄉印象》研究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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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從《泥土》到《吾鄉印象》,被譽為「農村詩人」的吳晟以自己獨有的筆調寫下一首首「農村詩」,他曾說:「私底下有人向我悄悄探問,那些風起雲湧的結社造勢,怎麼不見我蹤影。……

我坦然相告,……我既無主義也無派別,只有靠雙腳踩踏田地,靠雙手握住農具。……如果必須探究我的詩作有什麼鮮明的意識,我只知每一份詩情,都是連接臺灣島嶼每一寸土地。」


1。吳晟來自鄉間,最能感受到農鄉的生活與變化。而究竟吳晟是以什麼主題、主角與視角,寫出如此貼近你我的生活,又引起廣大讀者共鳴,是筆者展開此研究的動機。


二、《吾鄉印象》詩集內容探究


 《吾鄉印象》雖共分五輯,若就全體詩作來看,其「主題精神」可歸納成底下三點:


(一)先愛上家庭,再擁抱土地


筆者認為吳晟,作為一位鄉土作家,他在描寫對於家鄉的感情是由個人而擴至家鄉的,
而這樣的描寫手法正是詩集精神的一大特色。吳晟的鄉土詩,並非「理論先行」地泛論鄉土,而是從自身的家庭著手寫起,進而隱含整個故鄉,甚至是國家。這正呈現出一種「先愛上家庭,再擁抱土地」的情懷,由對自身的家庭的關愛,推至對整個的農村關懷。換言之,沒有「家庭之愛」為基礎,這樣的詩歌即便凸顯了批判的力道,也會缺少了共鳴的力量。而且吳晟此時的真實人生,就是回到家庭,回歸鄉村。這樣的主題精神正是吳晟「回歸意識」的起點。這點可從吳晟詩文中家族人物書寫佔了詩文中極重的份量而看出。宋澤萊在〈臺灣農村生活記實文學的巔峰──論吳晟散文的重大價值〉中提到:

人物描寫在幾本散文中所佔的份量極大。數量還不少的這些人物,在分別、非計畫性的出場中,竟組構了一個網。這個農村人物網是這樣的:它在最核心的部份應該是吳晟的父母親,下溯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下溯到自己的兒女輩,這樣就是三代。……再來,這個家族人物的親戚朋友、鄰居左右、同窗夥伴的描寫,分散在各篇章中,就構成一個村莊人物面的描述。這樣就成了一個農村人物的總體成長史。2

當吳晟將家族、朋友、鄉親這些人物一一組合,其迸發出的便是在臺灣鄉村中一戶戶鄉村農家的縮影,而且在吳晟這部「農村人物總體成長史」中,筆下的人物描寫尚有輕重分別。

雖然在宋澤萊一文中是針對吳晟散文作為討論的範疇,但從《吾鄉印象》來看,吳晟的詩作中也有相同的書寫脈絡,以自身身旁著手描寫至整個農村的概念亦是符合的。全本詩集48首詩中,有10首是家族人物的書寫,所以可見吳晟的詩歌書寫的主要情感來源,就在家庭。

以下就先從其有關母親的詩歌開始分析。


1.母親──擇善固執的堅持者

吳晟的母親陳純女士(1917~1999)是一位臺灣傳統農業下的典型農婦。不認識幾個字的她刻苦耐勞、安分守己,不怨嘆。吳晟在〈一本厚厚的大書〉一文中這樣談到了他的母親:

「不虛華、不怨嘆,安分守己、刻苦耐勞、充滿愛心的生活,就是一本厚厚的大書,寫滿讀不完的情思,寫滿解不盡的哲理。」

3。筆者認為陳純女士在吳晟的詩文中占有極大的分量,曾建民為吳晟寫《不如相忘》一書的序中他也說到:「母親」一直是吳晟的「文學精神泉源以及文學的主題」4,古繼堂也在《臺灣新詩發展史》一書中提到:

在吳晟看來,泥土就是生他養他的母親,而母親又是奉獻給他生命的泥土。在他的作品中,泥土的無私奉獻,母親的寬厚慈祥,互相交織,互相襯托,互相印證,無法分割。吳晟說母親,就是說泥土;吳晟說泥土,就是說母親。李敏勇也說:「泥土是他的母親,母親是他的泥土。」

6。吳晟的在其文學作品中,經常提及母親,在《吾鄉印象》中「輯一泥土篇」有六首詩,都是詠嘆母親的,而這些詩多從母親的身體部位做為詩歌的主要意象,例如〈手〉、〈臉〉和〈腳〉。以下見〈手〉:


母親的雙手,每一道掌紋

自年少以迄於今

默默流淌著辛酸的汗水

——哺養我們長大

灌溉我們學識的汗水 7


任何化妝品對母親來說似乎都是一種不必要的浪費,何況每天都要下田工作,倘若擦蔻
丹或塗指甲油更顯的可笑。沒有那些保養品和指甲油,母親的手上盡是厚實而綿密的繭。「繭」,成為了鄉土的專屬裝飾。在此詩中的後段描述到:


今晚,陰風冷雨瀟瀟切切的

暗夜中,我竟望見

母親的雙手

握鏟、握鋤,磨了又磨

每一曾堅韌的繭,逐漸剝落 8


曾建民
在其〈讀「店仔頭開講」草稿〉一文中,也有提到:「這種以母親為中心的鄉親野老的稻作文化民粹精神,正是構成吳晟思想感情的最重要基礎。」見吳晟:《店仔頭》(臺北:洪範書店,1994 年),序文頁 10

繭的堅韌與剝落,隱含著母親辛勤工作,只為了能哺育兒女,供他們上學,那種對子女深厚的愛。我們似乎在能在那之中看出暗示母親堅韌的生命力逐漸在消失。不怨嘆,默默付出的愛子之心在此詩中表露無遺。接著是〈臉〉:


母親的臉

是圓圓滿滿的滿月

無論汗水如何侵蝕

無論炎陽或寒風,如何欺凌

仍然豐潤,仍然明朗 9


延續著〈手〉一詩,母親的臉上沒有脂粉,取而代之的是泥土與汗滴,很難想像在現代
都市中,少有掩飾的臉是怎樣的一種容顏。但對吳晟來說就算沒有那些化妝品的修飾亦或者是滿臉汗滴與泥土,母親那張長年勞苦的臉,仍就如同滿月一般是自己唯一的仰望。而母親之所以能毫不在乎那些外在的修飾,原來自於她的對外表的無所求、安份與不虛榮。除此之外,深冬的凜烈也同樣是母親所遇到的考驗,吳晟接著說:


母親啊,您的腳掌

每一道裂痕滲出的血,滴滴

滴在我們的心中,母親

那是怎樣的絞痛10


吳晟也在親自下田時感受到母親的辛勞。上述詩中「繭」呈現了母親坦然面對生活苦難,
也呈現母親泥土一般厚實的愛。以身體的各部位寫母親,在部份與整體之間不斷地相互流動觀覽更可見得吳晟對母親體貼入微的心意。除了在身體部位的描寫上,吳晟對母親的日常生活亦有多加描述,在這些詩中都可以看出母親對農家生活的認命。

為了養育兒女,母親捨棄了自己的假日與周末,一心一意地種田,只為了實現她「灌溉泥土中的夢」,就是給孩子們最好的教育,讓他們能出人頭地。 從吳晟以其母親為主題來創作的詩組,更可從其中窺探出吳晟母親是位「擇善固執的堅持者」。


2.小結:家人是鄉人的縮影


從上述對吳晟詩作中的雙親主題分析來看,可以發現吳晟筆下的母親可以說是旁及了「所
有和母親一樣坦朗、勤奮、而堅忍的鄉下婦女」11,那些在臺灣各地鄉村野地,在烈日下,田畝間揮汗的農村婦女的縮影。她們一生認命的工作,極盡的節儉,從來不識得幾個字,只知道丈夫和兒女。而她們樂天知命的習性,使她們慣於在逆來順受中表現生命的耐力。而父親就代表著農村中,古道熱腸、純樸又認命的農夫。此處可以注意的是:吳晟的父親雖不是農夫,卻扮演了農村社會中熱腸互助、純樸關懷的真切情操,而母親的形象則兼有了「農夫/農婦」的堅毅刻苦的形象特質,「雙親主題」正完美表達鄉村社會所有人物的人格特質。在他們身上那些對於生活困厄奮力抵抗的,也就逐漸凝聚成臺灣農村人民所具有的草根性。從雙親的形象到農夫農婦的縮影,吳晟的詩文中反映出的是無數農村裡普遍情形,也是無數農村鄉親的圖像。


(二)從家鄉土地的眷戀到愛國情結


筆者認為吳晟從家鄉土地的眷戀到整個臺灣的關懷,是先從自身故鄉下筆,進而推廣至
整個臺灣。學者施懿琳認為:

吳晟是一位性情質樸的農民,也是一位「疾惡懷剛腸」的詩人。他的作品立足於自己所貼近的土地與臺灣島嶼,因此稻作成為她筆下最關懷的對象,而與這個環境相關的植物、禽獸乃至於山河大地,也都是他集中焦點寫作的對象。12

而吳晟筆下的「吾鄉」,是指吳晟的老家彰化溪州鄉。位在濁水溪下游的北岸的溪州鄉自然成為農作的一大肥沃之地。以下我們將從吳晟對家鄉農民的日常生活的觀察,加以探究。


1.古早的光榮與現代的沒落


從七○到八○年代,時代變遷快速,臺灣正處於鄉村與都市兩極化發展時期。一個快速
沒落、萎縮,另一個則以飛躍、跳動的方式成長、膨脹。雖然機械文明帶給鄉村便利卻也同時帶進了干擾,這些都在在的改變了鄉人的生活模式。在時代變更之下,農鄉及鄉人亦跟著變了,都市化與工業化的結果,使得鄉村人口大量失血,經濟嚴重蕭條,臺灣鄉村的前景一片黯淡。吳晟也把對於農村的沒落無奈反映在他的詩中。李豐楙認為,吳晟的〈路〉一詩,是《吾鄉印象》詩集中,最能表現出現代化中的愁緒13,以下是〈路〉一詩:


自從城市的路,沿著電線杆

---城市派出來的刺探

一條一條深進吾鄉

漫無顧忌的袒露豪華

吾鄉的路,逐漸有了光采

自從吾鄉的路,逐漸有了光采

機車匆匆的叫囂

逐漸陰黯了

吾鄉恬淡的月色與星光

自從吾鄉恬淡的月色星光

逐漸陰黯

吾鄉人們閒散的步子

攏總押給小小的電視機

 

而路還是路

泥濘與否,荒涼與否

一步跨出,陷下多少坎坷

路還是路,還是

一一引向吾鄉的公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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