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篤《巴渝神話傳說》(1)靈山十巫及巫載國神話(下)

(三)巫載國的“極樂世界”

《山海經大荒南經》記載了巫載國的情形:

有載民之國,帝舜生無淫,降載處,是謂巫載民。巫載月分姓,食谷。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爰有歌舞之烏。鸞烏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爰處,百谷所聚。

帝舜派他的兒子無淫來治理巫載國,表明中原文化向巫巴地區的最早滲透。《世本》說:廩君之先,故出巫誕。前面已經①參見.蕾其祥的《巴史新考》和管維良的《巴族史》。

說過,註家認為巫載就是巫誕,但是帝舜的兒子來統治巫裁,並不意味著巴人祖先廩君是舜的後代。因為帝舜姓姚,有虞氏;而巫載姓鼢。故廩君的祖先出自J||j}姓氏族而非出自舜子無淫,無淫是從中原派來統治這個民族或部落的。

這個巫載國的具體地域究竟在何處呢?《山海經-海外南經》石:

三苗國在赤水東,其為人相隨。一日三毛國。載國在其東,其為人黃,能操弓射蛇。一曰載國在三毛東。

這段引文說載國的方位前後自相矛盾:第四句說載國在其東,即在三苗國(三毛國)之東;但末句又說一日載國在三毛東。所謂一日應是與前一說不同的另一種說法,但現在兩說都在三毛東,又怎能稱為一日呢?故任乃強先生認為第四句的東字當是西字訛。則應為載國在其西才對。按赤水,即指今陜西南面流入漢水的丹江。屈原《離騷》:忽吾行以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註:《博雅》雲:昆侖虛,赤水出其東南陬。《莊子天地》: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郭註引《釋文》:水出昆侖山下。《穆天子傳》:遂宿於昆侖之阿,赤水之陽。註:赤水出東隅而東北流。凡此皆可推證赤水必今之丹江,赤即丹也,方位亦合。而丹江之東的河南南陽地區,恰是古、代三苗之居地。後來三苗南徙至雲夢盆地,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①而雲夢之西,正是巫山地區的古巫載國。故任乃強先生在《四上古史初探》中認為巫載文化區即位於瞿塘峽東口(大溪口)與巫峽西口(巫溪口)之間的寬闊地帶,並與大寧河谷和大溪河谷緊緊相連,涵蓋了今巫山縣和巫溪縣的①《戰國策》卷二十二《魏一》.吳起對魏王語。

全部地域。所謂巫載國之國,並非國家,當時尚未立國,只是氏族公社或部落聯盟,故國只是地域之義。

那麼,載民之國為什麼能夠不績不經(不績麻紡織)而有衣服可穿,不稼不穡(不耕田種莊稼)而有百谷所聚呢?就因為這裏古代盛產食鹽和丹砂。

《光緒大寧縣誌》載:寶源山在縣北三十裏,舊名寶山,氣象藍蔚。大寧諸山,此獨雄峻。上有牡丹、芍藥、蘭蕙。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即鹹泉也。此段記載,全襲自《大明一統誌大寧山川I》而來,前文已引,並考證寶山即《山海經海外西經》所說巫鹹國之登葆山。又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雲:寶山鹹泉,其地初出袁氏。一日出獵,見白鹿往來於上下,獵者逐之,鹿人洞不復見。因酌泉知味。意白鹿者,山靈發祥以示人也。這與今巫溪縣的東溪河至寧廠鎮後河之間,至今民間還流傳白鹿舐鹽的故事大致相合。這故事說:寶源山麓有鹽泉,當初本來誰都不知道。有一天,一位獵人追逐一頭白鹿到此,那白鹿竟然停足不前,在泉水漬地舔食不停,依戀不去,仿佛完全忘記有獵人追殺似的。獵人便捕殺了白鹿,甚覺白鹿舔泉很奇怪,便也去泉邊捧飲泉水品嘗,覺有鹹味甚甘美。心中大喜,跑回村落招引同族人遷來泉邊聚居。後來他們又伐木為柴煮煎泉水熬成晶鹽,然後向四方去貿易交換糧食布帛,逐漸富強興旺起來。這就是為什麼不績不經、不稼不穡而能豐衣足食,鸞鳳歌舞,與鳥獸和諧相處的原因。

據有關考證:巫山大寧河自流鹵水最早發現於周靚王五年④(公元前316年)。任乃強先生在《四川上古史新探巫溪鹽泉與巫載文化》中認為:巫鹽發現初期,在五千年前,約與中原的黃帝相當;巫鹽外銷初期,也可稱為巫載民族形成期。已銷到(i)參貝。新編《巫溪縣誌》第222頁。大巴山區的庸、濮諸部族去;巫鹽出峽時期,也可稱巫載民族的極盛時期。巫鹽通過夔峽暢銷於四川盆地,通過巫峽而暢銷於雲夢盆地,以及黔中高原等廣闊地區。載民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成了極樂世界,時間約在西周前後的六百年間。

任先生的上述推斷是建立在文獻記載和考古發掘的基礎之上的。從l959年至l975年,考古工作隊在距巫山縣城45公裏的夔峽東口(即大溪口)、長江南岸的三級臺地上,進行了三次發掘,共發掘出遺址500平方米、墓葬208座、出土文物l700多件,這就是大溪遺址,當地人讀大為黛,與載同音。這地區正是巫載文化的核心地帶,故任先生認為大溪應是載溪之訛。考古界確認大溪遺址距今約5200年①。在發掘的墓葬中發現有大量的魚骨。任乃強認為:這表明這裏有大量的巫載部落民聚居,且有用魚殉葬的習俗。而魚容易腐朽,為了保鮮,非用鹽腌制不可,說明殉葬時必定使用了大量食鹽。這只有擁有寶源山鹽泉的巫載部落才能辦到。

第二便是巫載國盛產丹砂。《山海經大荒南經》載:有巫山者,西有黃鳥。帝藥、八齋。黃鳥於巫山,司此玄蛇。晉人郭璞註:指天地神仙藥在此也。袁珂《山海經校註》按日:黃鳥即皇鳥,蓋鳳凰屬之鳥也。或謂黃鳥司察此食麈之貪婪玄蛇,防其竊食天帝神藥也。任乃強先生根據十巫降靈山采藥的記載,推想巫鼢就是到巫山采藥,從而改進巫泉煮鹽和開采丹山朱砂的祖師。另外《路史後記十三》註《山海經海內南經》日:丹山,仍今巫山。《史記貨殖列傳》記載巴人寡婦清,其祖先得丹穴,專擅其利數代,家財之富不可計量,以致秦始皇為紀念她下詔為她築女懷清臺,也可佐證川東地區自古就以盛產丹砂著稱。丹砂即硫化汞,水銀之氧化物。既可作裝飾性顏料和塗料,又可當藥物。內①參見蒙默等:(四古代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服可以鎮心養神、益氣明目、通血脈、止煩懣、驅精魅邪思、除中惡、腹痛、毒氣等;外敷可治疥、瘺諸癥,故古老的藥物學《神農本草經》稱丹砂為藥之上品。由此可見,原始先民視之為長生不死或起死回生的神仙之藥,固不足為怪。

因為有鹽和丹砂這兩種寶物,巫載國民才能憑此交換糧食布帛,才能豐衣足食,娛樂升平,呈現出極樂世界的繁榮景象。

(四)“十巫”和“巫載”神話的文化意蘊

十巫和巫載的上述活動,既是神話,但也是宗教原始巫教活動。神話與宗教的關系,有的認為神話是宗教的萌芽①,即神話產生了宗教;有的認為先有宗教,神話淵源於宗教②;也有的認為二者是同時產生的孿生兄弟③。但無論孰先孰後,二者的關系幾乎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原始巫教無論是在中國抑或世界其他民族,都是人類史前最早的共同的文化現象。十巫和巫載的活動證明,他們不僅是原始部落中上天入地溝通人與神靈、自然三者關系的宗教教主,而且還是致力於采藥治病的神醫、引泉治鹽的技師,與靈山(巫山)山系五大藥山相連的湖北神農架,相傳就是上古大巫教主神農氏嘗百草,采百藥的地方。在寶源山側的二仙山有仙人洞,《光緒大寧縣誌山川》謂相傳王子煉丹處;與二仙山相望的石鐘山,上有巨石如鐘,下有三足,父老以為爾朱丹爐。故任乃強先生認為:十巫既是神巫,又是醫方和制鹽、煉丹的祖師④。

巫,又是後世禮儀制度的創始先驅。葉舒憲先生《中國神話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②袁珂:《中國神話傳說》上冊第二章。

③潛明茲:《神話與原始宗教源於一個統一體》,載《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81年第2期。

④任乃強:《巫師、方士與(山海經)》,載《文史雜誌》1985年創刊號.哲學》第一章中分析了《史記樂書》中關於禮樂的論述後指出,後世的禮儀活動就是從原始部落巫師主持的宗教儀式活動演變而來的:隨著文明的建立,國家的產生,禮儀活動的主持權也就自然轉移到了集政權與教權於一身的所謂明王。實際上,弗雷澤等早期人類學家已經揭示出,最初的國王們(Kings)便是從史前社會中的酋長巫師們脫胎而來的。

巫,又是後世歌舞戲劇等藝術家的遠祖。《楚辭九歌》就是由巫(女巫)和覡(男巫)通過詩、樂、舞三位一體的歌舞表演來迎神娛神的藝術。朱熹《楚辭集註九歌序》雲: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認為:由巫覡表演的《九歌》已是後世戲曲的萌芽:蓋群巫之中,必有象形之衣服形貌動作者,而視為神之所憑依,故謂之日靈,或謂之靈保是則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後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如上所述,遠古時代的巫,實際上就是原始社會的知識階層,他們既是溝通人神信息、主持祭祀、祈禱、占、算卦等宗教的巫師,又是從事醫療治病、采藥煉丹的始祖,還是社會禮儀制度、文藝表演藝術的先驅。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巫具備科學、文化、歷史和藝術等知識,是知識分子的前身①。

巫文化可謂南方文明之源。這從近年來考古發掘也得到了證實,從巫山的大溪、大昌、朝天嘴、龔家大溝到宜昌的四渡河、楊家灣、白廟子、三鬥坪、中寶島、伍相廟、喬麥嶺、太平溪,長陽縣的西寺坪,陜西紫陽的白馬村、馬家營等等遺址中,都是新石器時代遺址,且相當多數往後延續到夏商周時期,這與文獻記載①來麟:《巫與巫術》,四川人民出版社l989年版。的靈山神巫、巫載國的巫巴山地是吻合的①。事實上,進入奴隸制的商周時期,覆蓋南國半壁的巫楚文化就源出巫巴山地的巫文化;巫文化既孕育了巴文化,又進而擴散促進了楚文化。所以學者稱之為南方文明之源,確是當之無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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