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家常有一種特殊心理,他們自以為小說之寫作,有謬於儒教,卑不足道,且懼為時賢所斥,每隱其名而不宜。舉一比較晚近的例子,像十八世紀夏二銘寫的《野叟曝言》。他寫得一手高論卓識的好古文和美麗的詩詞,也有不少遊記傳記,其筆墨固無異於一般正統派文學家之傳統的典型,現均收集於《夏懋修全集》。但是他又寫了《野叟曝言》,可是《野叟曝言》不具撰著人姓名。他的為《野叟曝言》的撰著人是明確的,可以他自己的詩文集里頭的文字來證明。然而直到1890年秋,他的孝思的曾孫替他重印《夏懋修全集》,俾傳夏君之名於不朽,無論這位曾孫是不敢還是不願意,總之他沒有把這部小說收入集子里頭,其實這部小說倒是夏君的不容爭辯的最佳文學作品。又似《紅樓夢》,直到1917年,始由胡適博士的考證,確定其著作人為曹雪芹,他無疑地是中國最偉大的散文作家之一。也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唯一散文大師。(就白話文而言),吾人至今還不甚明了《金瓶梅》著者的究為誰何。吾們又至今未能決定施耐庵羅貫中二人之間,究屬誰是《水滸傳》的真正的作者。

《紅樓夢》的開場和結尾便是此種對待小說態度的特征。

你且看他怎樣說法:

卻說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寬二十四丈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此石後經一僧一道攜向紅塵走了一遭,又經過不知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從頭至尾,抄寫回來,問世傳奇。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並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這故事的結束,正當此深刻的人間活劇演到最悲慘緊張的一刻,那時主角賈寶玉削髮出家,他的那顆多情善感的靈性已回復了女媧氏所煉的頑石的原形,那個先前的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下經過,他瞧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跡,於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因再抄錄一番,袖了轉輾尋到悼紅軒來,遞示給曹雪芹先生。曹雪芹笑道:“既是假語村言,但無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余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亦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又據說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詩,為作者緣起之言: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這雖說是荒唐無稽之談,卻是說來很悲郁,很動人,倒也十分佳妙。因為這些文章是隨興之所至,為了自尋快樂而傾瀉出來。他的創作,完全出於真誠的創作動機,不是為了愛金錢與名譽。又因為它是正統文學界中驅逐出來的劣子,反因而逃避了一切古典派傳統的陳腐勢力。小說的著作人非但絕不能獲得金錢與名譽的報酬,且有因著作小說而危及生命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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