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紅真:論汪曾祺散文文體與文章學傳統(1)

汪曾祺的散文,“郁郁乎文哉!”卓然海內大家。他自謙地說:“我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好像無心插柳,緊接著的一句話卻是:“不過我以為寫任何形式的文學,都得把散文寫好。”① 可見他對於散文的重視,看似輕松平易,卻是苦心經營。他一生的創作,特別是早期和晚年的大量作品,體現著一些基本的美學風格,構成其文學的主要成就,也充分流露他天真瀟灑的性情。尤其是散文文體自由,行雲流水一樣的沖淡平和,自然流暢。即使悲憤為文,也是以含蓄節制的筆法點到為止,不傷基本的文脈。比較而言,早期的散文更個人化,而晚年的散文更註重思想,因此也更平實。他的散文內容之博雅,遍及人文地理、草木生靈、歷史文化、人物掌故、民俗風土、藝術文物……處處體現著他對世界的好奇,對民族、對人類深摯的感情和對生活的熱愛。體現著他獨特的憂傷、內在的歡樂、諧謔與幽默。他在談到小說創作時說:“小說當然是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② 這用在他的散文創作中,也很貼切。一個性情中人,無時無刻不以真誠的態度面對讀者。而所有的內容又都容納在獨特的文體形式中,看似隨意的章法,卻關聯著深廣的文化背景,溯通了中國文章學的多個傳統。



中國是一個詩文的大國,散文的傳統可以追溯到先秦諸子,而更早的源頭則是《尚書》中的部分篇章。這個文體一出現就具有了雙重意味,區別於來自民間的原始神話、詩歌與歌舞,作為官方的文獻被納入經的範疇;區別於集體的口頭文學,它是文人個人創作的文字形式。這兩個特點相互作用,就形成了幾千年來悠久深厚的散文傳統。其間又有賦、史傳等多種文體的差別,有碑文、書、記、表文、哀誄等各種實用的文體。駢文與散文的分野與抗衡,更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獨特現象,自魏晉開始延續到晚清,無論傾向如何,不少的文人幾乎都兼營兩者,激進如章太炎者也曾經作具有駢體文傾向的《哀山東賦》。至於制藝的八股文,更是明清士子們必修的文體。服務於廟堂,又體現個體的風格特征,這兩者相反相成,制約著散文的發展。或者以“知言養氣”,“原道、征聖、宗經”,或者推崇言志,從文氣的標舉到性靈的倡導一脈相承。“不以辭害文,不以辭害志,以意逆之”(《孟子公孫醜上》),則是一以貫之的基本精神。從對文辭、音韻到結構形式的極端重視,到對於文體自然的呼籲,也是一個長久互動的過程。文人創作逐漸遠離廟堂,形成各種新的文體,筆記是典型。即使可以上溯到經的古老範疇,但內容的演變,也推動了散文文體的變革,明清之際的小品文是代表。“五四”以後,翻譯了不少域外的散文,影響了中國散文的發展。所謂“人的發現”與“文的自覺”、“個性解放”的潮流中,誕生出一代卓越的散文家,魯迅的濃烈沈郁和周作人的沖淡平和,是其中的佼佼者,至今影響著中國散文的發展。同時引進的還有新的文體,小品文是其中的一支。外來的潮流匯入古老的河道,已經融入中國文章學的傳統。接受的過程也是選擇的過程,文化傳統總是首先吸納那些具有親和力的異質文化,就是在文化震動的時期也概不能免。何況翻譯本身就是語言的過濾,理解的吸收了、融入血液,不理解的則流失掉。然後才是創造性的模仿,到達風格化的境界。外來的散文也是以這樣的方式,形成接續著悠久文明的新傳統。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創作屬於這個豐富而駁雜的傳統,而且在文體方面充分汲取其中的養料。他對於中國古代文章學有著較為全面的了解,並且在這個基礎上順乎自己的性情,對於傳統進行了選擇,構成他文體意識的重要內容。任何傳統都是多元覆合的產物,中國的散文也不例外。在浩如煙海的古代散文和文論著作中,他從文體入手,進行了充分個人化的評價:“《世說新語》記人事,《水經註》寫風景,精彩生動,世無其匹。唐宋以文章取仕。……唐宋八大家,在結構上,在語言上,試驗了各種可能性。宋人筆記,簡潔瀟灑,讀起來比典冊高文親切,《容齋隨筆》可為代表。明清考八股,但要傳世,還得靠古文,歸有光、張岱各有特點。‘桐城派’並非都是謬種,不可忽視。龔定庵造語奇崛,影響頗大。”③ 這樣的欣賞趣味,體現著他的性情修養,對於傳統凝視中的獨白,呈現著心靈的獨特形式。也是由於這一性情的規定,他對於外來的散文也做了自由的評點:“‘五四’以後有不多的翻譯過來的外國散文,法國的蒙田、挪威的別倫別爾生……影響最大的大概是算泰戈爾。但我對泰戈爾和紀伯倫不喜歡。一個把人把自己扮成聖人總是叫人討厭的。我倒喜歡弗吉尼亞伍爾芙,喜歡那種如雲如水,東一句西一句的,既叫人不好捉摸,又不脫離人世生活的意識流的散文。生活本身是散散漫漫的。”④ 對西班牙作家阿索林,他更是讚賞不止:“阿索林是我終身膜拜的作家。”⑤ 認為他的“一些充滿人生智慧的短文,其實是詩”⑥。

 這兩個傳統,並不是一開始就水乳交融在他的意識中,而是前後有著矛盾與調整的過程。1988年6月,他寫道:“‘五四’以後的新文學的形式,如新詩、戲劇,是外來的,小說也受了外來的影響。獨有散文,確是土產。那時翻譯了一些外國的散文,……但是影響不大,很少有人模仿他們那樣去寫。……近十年文學,相當一部分努力接受西方影響,被稱為新潮和現代派。但是,新潮派的詩、小說、戲劇,我們大體知道是什麽樣子,新潮派的散文是什麽樣子呢,想象不出。……到了他們寫散文的時候,就不大看得出怎麽新潮了。……看來所有的人寫散文,都不得不接受中國的傳統。”⑦ 1990年底,他寫道:“最近我看了兩位青年作家的散文,很湊巧,兩位都是女的。她們的散文,一個是用意識流寫的,一個受了日本新感覺派的影響,都是新潮,而且都寫得不錯。這真是活報應。……這反映出我的文藝思想還是相當狹窄,具有一定的排他性。”⑧ 這一坦誠的矯正,既和時代氛圍與文學自身發展有著直接關系,也和他思想解放的程度有關。終其一生,他都是一個藝術的探索者,從來不惜否定自己。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對於中外的散文進行了平行類比,提到了法布爾的《昆蟲記》、魯迅的《二十四孝圖》和朱自清的《論雅俗共賞》,認為都是“學者散文”,“都可作很好的散文來讀”。1992年,他進一步辨析散文的文體來源:“我們今天所說的‘小品’和‘晚明小品’,有質的不同。現在所說的“小品文”的概念是從英國Essay移植過來的。……亦稱‘小論文’,是和嚴肅的學術著作相對而言的。小品文對某一個現象,某種問題表示一定的見解。”⑨

 在這樣的文化立足點上,他由散文的文體出發,對缺乏美文的文化斷裂痛心疾首:“……真正的斷裂是四十年代。自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幾乎沒有‘美文’,只有政論。偶有散文,大都劍拔弩張,盛氣淩人,或過度抒情,顧影自憐。這和中國散文的平靜中和的傳統是不相合的。”⑩ 而他對於這個文體情有獨鐘,一開始就賦予它文化覆興的偉大意義:“如果一個國家的散文不興旺,很難說這個國家的文學有了真正的興旺。散文如同布帛麥菽,是不可須臾離開的。”(11) 他在理論上呼籲,實踐中躬行,對於中國散文的振興起到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而且他充分地認識到散文這個文體的社會生態作用,看到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社會狀態與散文繁榮的內在聯系:“這大概有很深刻、很覆雜的社會原因和文學原因。生活的不安定是一個原因。喧囂擾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變得很浮躁,很疲勞,活得很累,他們需要休息,‘民亦勞止,迄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點清涼,一點寧靜,或者像我以前說的那樣需要‘滋潤’。人常會碰到不如意的事。……他需要找人說說,聊聊。……閱讀,是讀者和作者的交談。也許這說明讀者對人,對生活,對風景,對習俗節令,對飲食,乃至對草木蟲魚的興趣提高了,對語言,對文體的興趣提高了,總之是文化素質提高了。”(12)

 這樣的學術背景,使他的散文觀以文體為紐帶,連接起綿延不絕的文化氣脈。並且自覺地追求獨創的風格:“我希望能作到融奇崛於平淡,納外來於傳統,不今不古,不中不西。”(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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