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正反派兩位高手見了面,撂幾句漂亮場面話開打,再來就滿天飛來飛去無了時。這是傳統的武俠片,侯導對這些拍到爛也不高明的手法非常不耐煩,不論是我們編劇的當下,或是來日的拍攝過程,逢人便澄清他的這部片子,絕非大家所設想的那種武俠片(實際拍攝後,又發現文戲與打戲的比重不成比例,遂有了「武俠文藝片」之說,或與《一代宗師》般,同屬武俠版《花樣年華》),不會有人滿天飛不落地,而是有物理作用、有地心引力的實打,聶隱娘身手即便超凡,仍是免不了的要落回地上,會制約人們的一切外在因素,聶隱娘也無法免除於外。
何以魔幻寫實的拉美文學如此迷人,絲毫沒有奇幻文學的令人不耐?是魔幻寫實的貼緊了現實,現實,就是物理作用,就是會讓人落回地面的地心引力。馬奎斯寫作《百年孤寂》,對於美人兒瑞美迪奧絲如何飄揚升空而去,曾經備感苦惱,直到某日目睹妻子攤晾床單,大風吹得床單飛揚起來,如此方才恍然大悟寫下美人兒給床單捲裹了飛上天這一段,若換做了奇幻文學的處理手法,根本不用解釋的,飛走了就是飛走了還想怎樣。魔幻寫實描寫的是現實,以敘事技巧來顯得這樣的現實荒誕不經,或者是,在文明富庶的第一世界人們眼中,自然而然就覺得第三世界的生活方式是非常荒謬的。相較之下,奇幻文學架構在天馬行空的平行世界,不受現實的約束,沒有地心引力不用落回地面,然而沒有了通則的制約,會讓觀者有種「都由你來說就好了」的不耐情緒。
(如何敘述賈西亞﹒馬奎斯,於我這才想爬上文壇邊角的無名之輩來說,著實誠惶誠恐,少少一段文字,苦思數日方得下筆,卻在此段完成之際,乍聞馬奎斯去世,於這個已經太需要美好事物的世界而言,毋寧又少去了至為貴重的那一角。)
有成本與沒成本的武俠片,差異大抵如此。
成本兩字是阿城提出的想法,用以支持侯導的地心引力理論。「刺客的成本」是我們藉這部片要向觀眾展示的東西,各行各業、各樣的所作所為都是有成本的,刺客當然不例外,唯獨侯導與阿城對成本的認知不太一樣。
阿城本身對器物有研究,一件器物亦即一部文化史,他著迷於鍛造過程,所以成本首先是器物,展示聶隱娘準備器物的過程,是故阿城版的劇本,安排了好些聶隱娘在鍛爐前打造兵器的段落,不論是類似忍者的飛鏢暗器,或嵌入牆面樹幹用以飛躍支點的刀釘,聶隱娘與磨鏡少年初見面就在鍛爐前,一人鑄刃,一人鑄鏡。
侯導卻認為設計器物太難處理了,我們看過不少設計者自覺巧妙得不得了簡直棒呆了,看在觀眾眼中卻是幼稚得不得了簡直蠢呆了,近年來兩岸三地號稱大製作的古裝鉅片,不論武俠題材或歷史題材皆有,多數都脫不了此一問題。侯導理想的是「隨手都是器物」,如先前所說的聶隱娘構成元素之一的傑森﹒波恩,在《神鬼認證:最後通牒》中,滑鐵盧火車站保護記者躲避CIA追殺的經典段落,波恩所用的一切器物都是在火車站隨手取得,正是侯導的心嚮往之,聶隱娘除了唐傳奇原作中的武器羊角匕首,根本不需要其他工具,「需要的時候隨手抓就好了。」
再來是養成,細膩描述隱娘師從於道姑的日子,不論是原著的刺飛鳥刺猿猱,甚至是小隱娘帶淚喊疼的讓道姑壓在地上拉筋練柔軟度。這一點倒也並非創新,越來越多的勇者傳說卡通漫畫,或好萊塢奇幻的中世紀背景的電影,主角都不再是登場就所向披靡天下無敵的大英雄,反而得從手無縛雞之力的無名小輩鍛鍊起(更有從來都是小人物的主角,如《魔戒》的哈比人),有RPG類型遊戲的味道。這也是一種成本的展示,讓人曉得再厲害的刺客也是從無到有一步步養成,惟此法也得考慮比例問題,若展示養成的過程太過冗長,占去大半部電影長度,到時可能要遭到觀眾抗議,我們是來看聶隱娘殺人的,不是來看她上學的。
因此侯導提出刺客的成本:「等」,哪怕是要伺伏一整天的就等那個出手的時機。有關刺客,侯導定義得好,刺客不與人纏鬥,會正面與人刀兵相向的,那是武士不是刺客,刺客等到最精準的那一刻出手殺人,將殺人的成本降到最低。這也是侯導要強調《刺客聶隱娘》不是傳統武俠片的緣故,刺客不纏鬥,那些讓人血脈賁張、你來我往過招鏗鏘有聲的打戲,在我們這是通通看不到的。事實上,要不是顧慮到觀眾會跑光光,聶隱娘在片中的露面,本該沒幾個鏡頭。
「到時候大家應該不會太常看到我,因為我都躲在樹上。」這是舒淇在某次訪談中的自我解嘲,然而以刺客的成本來說,如此解讀再對不過。
我們片中的這位女主角名叫聶窈(電腦的中文輸入法永遠會很可惡的跳出「嚙咬」),隱娘是她的稱號,侯導原本的打算,是只有磨鏡少年會不同於其他人的這麼喚她,以此突顯磨鏡少年的特殊地位,然而妻夫木聰的日本腔中文唸起隱娘二字,怎麼聽怎麼像閩南語粗話,每每妻夫木聰高喊隱娘,都讓下頭的人幾乎笑場,遂放棄,隱娘這一稱呼從此完全沒出現在電影裡過。
為何名為「隱」?指的就是刺客在等待時機的當下,隱匿其形影。聶隱娘的「隱」,是藏身在光與影交際,隨著光影變化伺機而動,迥異於一般人對刺客晝伏夜出的印象。道姑用以教導隱娘的隱劍之道,典出《酉陽雜俎》卷二十:「凡禽獸必藏匿形影,同於物類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鷹色隨樹。」因此我們看到隱娘,她不在意光天化日下大剌剌行走於人群,能在馬市的眾目睽睽下取人性命,隨即隱身不見。
就著這「光與影交際」,阿城述說隱娘刺殺大僚不成的序場,那真是精采絕倫好讓人血脈賁張。隱娘是怎麼隱匿身形潛入大僚府的?阿城告訴我們唐代的建築,採光依賴屋簷與屋簷的間隙,分外明亮的簷影投在室內地面,與幽暗室內反差極大,於是隱娘趁著雲過日頭簷隙一暗的片刻,飛身掠過簷隙,室內守衛多少受到驚動,然舉首一望,見飛鳥三三兩兩越過簷隙外的天空,乃放了心,殊不知隱娘已一溜煙進了廳室,蜷伏藏身斗拱之上……
我們給阿城說得目瞪口呆,驚呼這太過癮了,好萊塢電影什麼的哪裡比得上!那時阿城輕描淡寫提醒我們執行度的問題,我們壓根沒聽進去,以至於四年半後,我們在南港公司的剪接室看初剪的序場,讓天文對侯導大發恨聲。只見序場刷刷幾個鏡頭節奏極快,沒有簷隙光影,沒有雲過風起,沒有飛鳥掠過簷間,沒有隱娘伏身光與影交際……眨眼已見隱娘反手打飛大僚的擲刀,繞出屏風不見。
冷到不行。阿城講得那麼精采的一大堆東西,根本一樣都沒拍出來!說過的成本呢?說好的藏身光與影交際呢?天文火山爆發的跟侯導如此抗議,侯導虛心辯解之餘,也還是坦承,阿城說得實在太精采,以手邊有限的資源根本執行不出來。
我呢?夾在中間實在很難發話,怪只怪跟拍真讓人失去想像力,螢幕上種種,就是過去日日在拍片現場所見,這要我從何評論起?
*作者為電影《刺客聶隱娘》編劇團隊成員、台北文學獎年金計畫得獎人。本文選自作者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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