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vy的阿嬤到學校給Lavy送飯盒午餐時，是李滋育陪他去的，每天中午都是。

前一回丘點人不舒服，來保健室接他回家，替他背書包的也是丘點的阿嬤。

這一次，連假在東區遇到王達儒的一家人，李滋育發現王達儒也有阿嬤。

咦，都沒阿公哩，但他們都有阿嬤。

李滋育沒有阿公，也沒有阿嬤。

「阿——嬤」李滋育念著。

祖母就祖母嘛，喊阿嬤，還分內嬤、外嬤，Lavy的阿嬤就是外嬤，還會說英文，她常和Lavy說英文，離去時也必說：Love you Lavy。

阿嬤應該是老老的，他們的阿嬤都太年輕，連白頭髮都沒有，當然，頭髮應該是染過的，但也實在沒什麼老態，王達儒阿嬤還塗了黑色的指甲油，這些，和李滋育想像中的阿嬤不同。

李滋育知道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不在了，真是好慘，好像每一人過世時都沒多少歲，李滋育也從來不敢多問，總不是什麼好事，而且，好像家族裡也有什麼故事，問了，他老北臉便怪怪的，一副隨時都可能把他啃掉的模樣。

那天放學，背著大書包，拎著空便當盒和雜七雜八東西的提袋，李滋育和Lavy、丘點三人笑笑地在說當天班上的事。這是三人約好的，要笑笑地說話，要把學校的事在回家路上說完，不准回家傳簡訊、寫e-mail，更不准Line。在學校一整日，回家除了做功課，應該和賺錢養家的人、燒飯洗衣的人、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人相處一下，何況這些人是你父你母你哥你姊你弟你妹，呵，還有你阿嬤。

哎，我沒有阿嬤。李滋育喟嘆一聲。

就那天，放學，他們三個由大安捷運站出來，笑笑地在等紅綠燈，就在那時。

就在那時，一輛摩托車騎到他們面前的人行穿越道停下。（哎，老人家，怎麼停車在這裡。）那老人家——一個阿嬤，皺皺的臉喊他們：「同學，拜託一下。」三人有些驚到，他們只是高一生，一向少有人理他們，她，要拜託他們什麼事？

「幫我一個忙。」阿嬤用國語說。「拜託你們幫我阿嬤去搭捷運，幫她提一下東西，扶她去坐電梯，她坐到象山。」

三人全然傻住，因為他們看到摩托車後座跨腿下來一個人，他們原以為是一個鄉下女孩，竟然，竟然，李滋育突然懂了什麼叫「倒抽一口氣」，那是一個老到老，老，老的老婦，騎摩托車的阿嬤喊「阿嬤」的更阿嬤的阿嬤！

有這樣老的人嗎？

老老老阿嬤一逕向捷運站走去，沒理他們。

三人在猶豫，是三人一起去送老阿嬤，還是一人送就好？丘點還要去拉小提琴，Lavy只要遲一點回家手機就會問候。還沒開始商量呢，騎車阿嬤竟從前座拉下一個小行李箱來，那阿嬤一直沒下車，真是好厲害，小行李箱上還架了一只不小的鼓漲提包。

超好笑的，丘點回身追已走遠的老老老阿嬤去，Lavy忙著去接手小行李箱，丟臉，Lavy竟把小小行李箱拖得扭扭歪歪，表情是「好重」的演繹。

「坐電梯，不要坐手扶梯。」阿嬤在後面叫。李滋育邊向前跑邊向她揮手表示聽到。

他揮手時阿嬤已經發動摩托車走掉了。

而老老老阿嬤已往手扶梯走去。

三個人啊，真真是驚到「花容失色」，丘點忙站到老老老阿嬤前面，擋著，李滋育擠過Lavy和行李箱，動手挎扶著老人家。

「不是這邊，不是這邊啦。」

老老老阿嬤，紅花朵的鋪棉上衣，紫紅大格子的長褲，因著駝身弓腰，衣裳和臉顏一樣，皺著，皺，皺，皺。她沒笑容，也不理會這三個小男人，也不在意行李會不會被拐走，只忙著往腰際裡掏，掏出了一個小小扁扁的布包，李滋育看懂了，是傳說中的手帕，裡面包錢的。這時，老老老人家突地轉身面向電梯角落，每個人都比矮瘦小的她高出一個頭，居高臨下，看她在展開的手帕裡拿出了悠遊卡，咦，她的手也老得生出許多皺紋，但，不會抖喔。

「象山沒幾站。」Lavy說。

「嘿咩。」丘點說。

「小提琴……」這是李滋育在問。

「等下你們打電話回家，我打電話給老師，今天晚點到。」

忽然老老老阿嬤就笑了，就說了：「不好意思。」她說國語呢。

「不會。」

「不會啦。」

「不會。」

「真的不好意思。」

「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啦。」

三人送她到象山站，真的像她說的；沒多久，就有她一個孫女騎摩托車來「撿」她了。

她坐在摩托車後座，向三人揮手，口說byebye。三人也忙揮手說byebye。

忘了問她多大年紀了？九十？九十三？丘點說：「我打賭她有九十九！」

九十九？可能嗎？

無妨，李滋育明白，老老老阿嬤的奇遇，他們可以說一個禮拜。

搞不好，沒多久又會相遇，又會送她到象山站去呢。

李滋育笑笑地喊了一聲「阿──嬤。」

（珍藏自 2015-07-20 09:10:11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