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飲食題材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1)

漢人何休在《公羊傳解詁》中指出:“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① 這句話在後代影響很大,人們都把它理解成對以《詩經》為代表的古代詩歌傳統的經典闡釋,也視為對古代民間歌謠的發生背景的合理說明。如果從邏輯上來推理,既然古人早就把“詩言志”確立為詩歌的開山綱領②,既然古人早就認識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③,何休所說的“饑者歌其食”應該是毫無疑義的一條古典詩學原理。然而我們把《詩經》以及漢樂府等先秦兩漢的古典詩歌作品檢索一過,卻發現“饑者歌其食”的現象非常稀少,由“饑者歌其食”生發的作品數量與“勞者歌其事”之詩相比,簡直少得不成比例。

先看先秦詩歌的情形。

《詩經》的《國風》雖然作者不明,但其中無疑包含著較多的民歌。可是這些民歌雖然不乏涉及人民生活貧苦的內容,卻很少有“饑者歌其食”的描寫。《秦風·權輿》雲:“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前人解此詩為國君薄待賢者,至於其生活質量下降④。雖說其主人公並非勞苦人民,但總是個“饑者”,此詩勉強算得上是“饑者歌其食”的作品。不過這樣的作品在《詩經》中甚為罕見,它對“其食”的描寫也過於簡單、抽象,缺乏審美價值。在《詩經》中詠及飲食且描寫得稍為具體、生動的作品,並不屬於“饑者歌其食”的范圍。例如《豳風·七月》:“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朋酒斯饗,日殺羔羊。”《小序》解曰:“陳王業也。周公遭變故,陳後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⑤ 意謂此詩是敘述周室興起的過程的,故詩中所寫的飲食當為周室貴族所享用。現代學者也解此詩為“記載農夫遭受剝削的長詩……收獲是被貴族們享用著”⑥。所以此詩中詳細描寫的飲食都與“饑者”無關。與此類似的如《小雅·伐木》中的“陳饋八簋,既有肥牡”,《小雅·魚麗》中的“魚麗於罶,魴鯉。君子有酒,多且旨”,《小雅·瓠葉》中的“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等,也都是描寫貴族生活場景中的飲食。這種情形在《楚辭》中有更加突出的表現,例如《招魂》中描寫宴飲的一段文字:“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大苦鹹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粔敉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幾乎把當時的珍貴食品盡行寫入,極盡鋪陳排比之能事,分明是在楚國王室宴飲盛況的基礎上所作的誇張描寫。


再看漢代詩歌的情況。


漢樂府中有不少反映民間疾苦的作品,照理說不會缺乏“饑者歌其食”的內容,可是事實並非如此。《東門行》中寫主人公的窮困之狀:“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又寫其妻之語:“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鋪糜。”這倒是與“饑者歌其食”有關,但是過於簡單,無甚深意。漢樂府中描寫饑者之食最細致的作品首推《十五從軍征》,詩中寫一位從軍數十年的士兵返鄉之後的生活情景:“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不但寫出了生活的簡陋艱辛,而且成功地烘托了孤苦無依的淒涼晚景,感人至深。然而詩中的食物自身僅是語焉不詳的“飯”和“羹”,而且這樣的作品在漢樂府中也是寥若晨星。與先秦的情形相似,漢代文學中比較細致的食物描寫也都與貴族的生活有關,而且不見於詩歌而見於辭賦。例如枚乘《七發》中關於飲食的一段:“犓牛之腴,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搏之不解,一啜而散。於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和。熊蹯之臑,勺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鲙。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蘭英之酒,酌以滌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湯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與上文所引的《招魂》如出一轍。《七發》本是虛擬吳客遊說楚太子的誇飾之辭,所寫的當是漢代楚國貴族的飲食,它與《招魂》相似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上述情形似乎與何休所說的“饑者歌其食”大相徑庭,那麽為什麽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的飲食在詩歌中基本缺席?我猜想其主要原因在於:對於貧苦百姓來說,他們雖然因缺乏食物而對其非常關心,但是當他們在詩歌中說到食物時,卻沒有什麽可以具體描寫的內容。既然身為“饑者”,能夠到口的食物當然數量稀少、品種單調,而且粗陋醜惡,毫無審美價值。這樣,即使他們想在詩歌中說說“其食”,又有多少話可說呢?即使是《十五從軍征》那樣生動真切的作品,詩中所寫的食物僅是用野谷子煮成的“飯”和用野菜做成的“羹”,這麽粗陋的飯食,其自身又有什麽值得描寫的呢?不但如此,身為“饑者”的窮人即使展開想象的翅膀,也難以寫出什麽美好的食物來,因為他們從未有過此類生活經驗。

 那麽,為什麽在反映貴族生活的詩歌中也同樣缺乏有關食物的佳作呢?他們享用的食物可是非常豐富呀!這可能與詩歌自身的文體特征有關。一般說來,古典詩歌是以簡潔為趣尚的。所以鋪陳排比地描繪豐盛的食物,只適合於辭賦類作品,上文所舉的《招魂》與《七發》就是顯例。如果要以之入詩,就只能用簡約的寫法。試看《詩經》中的兩個例子:《小雅·正月》雲:“彼有旨酒,又有嘉肴。”《小雅·車舝》雲:“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嘉肴,式食庶幾。”一正一反,都是說豐盛的飲食,卻只有“旨酒”和“嘉肴”兩個詞匯。

 更主要的原因是,古典詩歌的根本性質是抒情而不是體物,陸機在《文賦》中明確指出:“詩緣情以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李善注曰:“詩以言志,故曰緣情。”“賦以陳事,故曰體物。”雖然今人或以為“陸機關於詩賦的‘緣情’、‘體物’的論述,我們應當看作是一種互文見義的說法”⑦,但兩種文體的功能畢竟是各有側重的。也就是說,體物主要是賦的功能,而詩歌的特質則在於以情動人,正如鐘嶸所說:“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雖然“春風春鳥”等也都是“物”,但它們所以能入詩,仍有待於“感諸詩者”的性質。至於“楚臣去境”雲雲,顯然都屬於“緣情”或“言志”的范疇。“饑者歌其食”是饑餓這種生活境況激發創作詩歌的沖動,雖然其中的“食”是一種“物”,其整個創作過程的性質仍是“緣情”。所以,在詩歌中詠及食物,並不能產生感動人心的藝術效果,只有描寫“饑者”與“食”的關系的作品,就像漢樂府中的《十五從軍征》那樣,才能達到讀之惻然心動的境界。所以這種效果顯然不是貴族生活中的飲食主題所能具有的,即使酒池肉林或長夜之飲,也不可能構成動人的詩歌內容。在蕭統所編的《文選》的詩歌類別中,專設“公?”一類,收曹植、王粲等人的同類詩作十四首。“公?”就是王公貴人舉行的宴會,宴席上的食物肯定十分豐富,但是這些以“公?”為題的作品卻很少詠及食物。在曹植、王粲、劉楨三人的同題詩中,曹、劉二詩一字未及食物,僅有王詩中有“嘉肴充圓方,旨酒盈金罍”二句寫到飲食,像《詩經》一樣僅用“嘉肴”、“旨酒”兩個抽象的詞匯來概括豐盛無比的酒菜,在全詩中根本不算警策。由此可見,飲食題材在反映貴族生活的詩歌中也是無足輕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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