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這本書分段連載延續了有兩年之久。

  至於這本書中有關問題的思考,時間則更長了。

  走到美術理論的專業上,最初只單純是因為一些“美”的感動;那些詩歌、音樂、繪畫、雕塑與建築,在最沮喪致死的時刻,依然煥放著生命動人的光彩,使我相信,那“美”便是生命的唯一目的和意義吧。

  在故宮讀有關中國藝術的種種,也還只是停留在對“美”的直接的、單一的感動上。

  這些瑩潤斑駁的玉石,這些滿是銹綠的青銅器,這些夭矯蜿蜒的書法,這些縹緲空靈的山水畫,卻逐漸使我開始思考起它們形式的意義。

  仿佛歷史的渣滓去盡,從那份浮華中升舉起來,這“美”才是歷史真正的核心。

  這“美”被一層層包裹著、偽裝著,要經過一次一次時間的回流,才逐漸透露出它們真正的歷史的意義。

  “美”比“歷史”更真實。

  我所受西方藝術理論的訓練,也使我在一段時間以更嚴格的方法來觀察藝術作品——作為人類文明中最高的一種形式象征,它們,在那浮面的“美”的表層,隱含著一個時代共同的夢、共同的向往、共同的悲屈與興奮的記憶。

  我習慣於把詩歌拆散為文字、音節,把繪畫解散為形狀與色彩,把雕塑還原為材質的體積、重量與質感,把建築歸回,成為初始的空間……在形式的背後,有更為本質的形式。

  當一層層形式的偽裝剝開之後,我們才窺探到一點點“美”的真正的本質。

  西方現代藝術中一些基本“還原”的觀念,從泰納(H.Taine)到保羅·克利(Paul Klee),都使我重新緬想起古老中國哲學中對本質的深沈思考。

  泰納在9世紀末,銜接了藝術品、歷史與社會三者的關系,他在《藝術哲學》(La philosophie de L’Art)中對“藝術品”的“還原”,還是承襲了黑格爾的觀念,把藝術當成歷史的一種形式來考察。

  在20世紀20年代發表了一系列討論“現代藝術理論”(Theorie de L’Art Moderne)文章的保羅·克利,則從純形式思考的角度,剝開了傳統藝術的偽裝,直接觸碰到“美”,作為一種形式更為根本的原質。

  從社會學的、心理學的不同角度,結合了藝術史的、美學的觀察,“美”作為一種象征時被討論,逐漸成為這半世紀來的學術發展,榮格(Carl G. Jung)所領導的對“人及其象征”(Man and His Symbols)的一系列研究,便在60年代,對人類不同的藝術形式做了超越傳統藝術史與美學的分析,使“美”更具體地被當做一種文化象征來看待,也使“美”更為真實的形式意義顯露了出來,成為每一段人類歷史動人的呼聲。

  布蘭登(S. G. F.Brandon)的 Man and God In Art and Ritual,對形式的探討引導到宗教儀式上,坎培爾(Joseph Campbell)的 The Mythic Image把形式思考與民族的神話和宇宙觀結合在一起,都屬於同一類型的對“美”的再發現,也使近代的藝術史與美學研究拓展到更新的階段。

  這些,都明顯地給了我多方面的觀念上的影響,使我重新去排列接觸過的各種中國藝術,試圖從其中找出形式象征的意義。

  因此,這本書不算是藝術史的論著,而是依靠著中國藝術史的資料,試圖初步建立起中國美學的幾個基本觀念。

  《周禮·考工記》中對於藝術材質的分類給予我很大的震驚,事實上,許多更為純粹的對藝術的思考,中國古來的典籍中的記錄,毫不遜色於西方現代的前衛革命。

  我因此對石器、陶、青銅,以《考工記》的方式,把它們還原為石、土和銅,是中國初民對物質的最初的思考,它們便不只是斷代藝術史上的石器時代、仰韶或商周,而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民族對物質特殊利用的方式所完成的形式規則。

  對漢隸與漢鏡的形式思考,也在於復活漢代形式中真正的美學本質。

  這樣的討論方式,銜接著編年的意義,使人容易誤會是中國藝術史,事實上,應當是中國藝術形式的幾個基本觀念的省思。

  在中國近一百年混亂而仿徨的歷史處境裏,要留下心來,思考有關那古老中國曾信守過的,堅持過的生命理想、美的規則,有時,連自己也要不禁懷疑起來吧。

  然而,那些玉石、陶器、青銅、竹簡、帛畫、石雕、敦煌壁畫、山水畫……猶歷歷在目,它們何嘗不是通過了烽火戰亂的年代,從那最暗郁的歷史底層,努力地仰望著,仰望著那永恒不息的美的光華。

  而這《美的沈思》的工作,便是我自己許諾給這個民族的一願吧;我願一百年歷史的噩夢過去,在醒來的時候,這古老的民族,仍然記憶著那千萬年來他們信守過的土地與山川,記憶著那千萬年來,即使殘破漫漶到不可辨認,依然閃耀著不朽光芒的玉石、陶器、青銅……這《美的沈思》也只是我個人在歷史的劫毀中小小的一夢,許諾給引領我的前人、師長、朋友,許諾給後來者——因為“美”,我們便可以繼續前行。

  蔣勛 一九八六第一章 初民之美──巖石與泥土從巖石到泥土,我們的祖先經歷了第一次物質的大更換。就像以後的從泥土改換成金屬,改換成木材,改換成化學材料一樣。每一次的物質改換都使人類一方面感覺著對新的材質的興奮,而另一方面又感覺著對舊的難以割舍的情感。

 一、形狀的辨別、利用和創造在動物界,已經存在著對物質特性與形狀的辨認。鳥類的銜草築巢,不能不說是一種對物質特性的認識和利用。

  人類也是從這種生物的最低起點上,開始了他對物質特性的辨別和利用。

  這個起點最重要的關鍵恐怕就在於上肢的進化了。當最初的人類,搖搖擺擺,費力地用後肢直立起來,他的不再負責行走的“前肢”──手,便準備著拉開“文明”的序幕。

  人類的手,從動物的蹄、爪演變而來,這一部“手”的演進史,幾乎也就是一部人類文明的演進史。

  中國目前發現最早的原始人類化石是距今170萬年前的“元謀猿人”(雲南元謀大那烏發現)。他的時代相似於西方考古學家利基(Louis S. B. Leakey)在1960到1964年於東非坦桑尼亞發現的原始人類化石遺骸。他們共同的特點是:一、直立行走;二、使用粗糙的工具。

  直立行走是上肢分化演進的重要表征。使用粗糙工具便使這上肢演進的“手”,開始有了更為敏銳的對物質的辨別與利用能力。

  舊石器時代的“猿人”階段,他們“大部分的工具都是取自天然物體:大動物的骨頭、樹枝、破裂或略予切割的大石塊等”。

  同樣屬於“猿人”階段的中國原始人類,目前發現的還有距今五六十萬年前的“藍田猿人”(陜西藍田陳家窩和公王嶺)和距今四五十萬年前的“北京猿人”(北京周口店)。

  在動物界,雖然有對物質的辨認和利用,但是改變物質形狀和特性的利用,卻幾乎沒有。中國各時代的“猿人”,留下了各種砍砸器。到了舊石器時代中期,距今十萬年左右的“馬壩人”(廣西曲江馬壩獅子山)、“長陽人”(湖北長陽趙家堰)、“丁村人”(山西襄汾丁村)、“桐梓人”(貴州桐梓),已經有了更復雜的石器類型,用石錘直接打擊石器,制造需要的工具。

  在生存競爭中,“人類”辨別和利用物質的欲求越來越強烈。自然工具的利用已經不能滿足。他從自然中認識的“尖銳”“鋒利”等等形狀概念越來越確定,這種概念的累積,和手制物質的熟悉,長期互為因果,交替刺激,終於“創造”了工具。在自然生長萬物之外,人類變成了唯一具備“創造能力”的力量。

  《中庸》第二十二章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如果我們把“至誠”二字解釋為一種生存的意誌,這種生存的意誌的專一和鍥而不舍,正是一切生命演進發展的動力,使每一種生命的“潛能”盡量地發揮。生物界演進的極致(盡其性),產生了人類。人類潛能的開發,到了極致,是去發現和發展每一種“物質之性”。把泥土的特性發揮到極致,產生了磚瓦陶瓷;把木材的特性發展到極致,產生了梁棟舟船。這種“盡物之性”,即是“創造”,是“天地之化育”以外,唯一可以與天地動力並列的第三種創造力。

  原始人類利用摔砸、碰砸,在產生碎裂的石片中選擇適用的石器,到用石錘擊打石器,修整改變器物的造型,是辨別造型的能力和手的技術一起進步的,而它們的動力則同樣來源於“至誠”的生存意誌。

  人類利用泥土制陶,利用金屬制作銅器,都不過是最近一萬年的事。但是,人類從剛剛開始直立行走,用他的前肢──手──笨拙地去抓拿“東西”的時候,這“東西”——大部分是自然界中的樹枝、動物的骨頭、角和石塊──竟然和人類相處了170萬年之久。如果,以人類利用的物質來劃分人類的文明史,“石器時代”幾乎是不成比例的漫長,而陶土和青銅,比較起來,真是年輕的後起之秀呢!

  第一個舉起石塊向侵襲而來的猛獸擊出的人類,他已經體會了物質“重量”的利用。第一個抓起碎裂開來的石尖向猛獸戳刺的人,他已經體會了某種“形狀”的利用。“尖”“刺”和“動物的死亡”聯系在一起,逐漸形成了對“尖”的形狀的認識。也許,某一個部族就在漫長的生存競爭中保有偶然從大自然中得來的一個“尖狀石”,成為獵獲物特別豐富的部族吧!這個“尖”的形狀不斷重復使用,形狀累積成“尖”的觀念;那時,人類就不只可以在大自然中“辨認”形狀、利用形狀,而且,必要的時候,他可以找一個接近“尖”的石頭,用自己的手,慢慢打、砸、磨,“復制”出另一個“尖狀石”;這時,人類的“創造力”便大大開發了。在藝術史上的第一章,常常要接觸到人類學或考古學,而大部分的造型美術也都從舊石器時代的“石斧”“石刀”開始。這些看來粗糙而笨重的工具,躺在尊貴的美術館、博物館中,作為人類辨認造型、思考造型、創造造型的最初的紀念。這些簡單的“方”“圓”“三角”,的確比以後任何復雜的造型更難產生,因為它花費了百萬年的時間才孕育成功。塞尚(Paul Cézanne)以後,那樣急切地要找回更原始也更簡單的“圓”“方”“三角”,是人類再次去估量石器時代初民所創造的造型意義。這些“圓”“方”“三角”,我們可稱之為“造型之因”,此後一部繁復的造型美術都是她衍生出的嫡裔吧。

  二、石器時代的感官經驗在人類漫長的石器時代中,辨別和利用石器,主要開發了人的兩種感官,一種是觸覺,一種是視覺。基本上,在人類求生存的過程中,五種感官——聽覺、味覺、嗅覺、視覺、觸覺,是一起活動的。

  在動物界,嗅覺和聽覺,十分靈敏,是被高度開發的兩種感官。許多動物,能夠依靠聽覺與嗅覺,辨認十分遙遠的環境四周的變化。

  我們假設,人類仍然生存在蠻荒之中,沒有工具可以依恃,他的感官中,嗅覺與聽覺也一定更為敏銳。因為這兩種感官所能達到的範圍要比其他三種感官大得多。

  但是,一旦人類的手開始進步以後,手與物質的接觸,對物質的重量、質地的檢查,在拿起石塊來摔砸侵襲的野獸,在用樹枝或尖削的石片戳割野獸的同時,他的觸覺被高度開發了出來。

  許多觸覺上的經驗,經由手的無數試練以後,逐漸累積成一種視覺辨別的能力,人類可以單純依憑視覺對形狀的辨別,來判斷某一種形狀適合於刺,某一種形狀適合於切割,某一種形狀適合於砸在人類今天的五種感官中,嗅覺和味覺幾乎沒有發展成“藝術”。觸覺隱藏在藝術創造之中,但是本身也並沒有單獨發展成可以獨立存在的“藝術”。

  目前,視覺和聽覺是藝術發展上最主要的兩大感官。我們註意一下,造型和音樂這兩種藝術,幾乎都是來源於“手”對“物質”的“辨別”。經由手對物質的接觸和利用,把這種經驗交給了視覺,成為造型藝術;經由手對物質的質地特性的經驗,把這種經驗 交給了聽覺,成為我們今天所謂的音樂。所謂的“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尚書·堯典》),“擊石拊石”,便是實用的生產工具在聽覺上造成的經驗遺留吧!

  舊石器時代晚期“新人”階段的中國原始人類,最具代表性的是距今五萬年左右的北京周口店發現的“山頂洞人”。山頂洞人的遺物中,除了更精致的石器之外,發現的有角骨器、鉆孔石器、圓形石珠、穿孔的獸牙、塗紅的石塊,在一根鹿角的短棒上有早期文字出現,據推測為甲骨文中的“族”字。

  對圓形的認識,鉆孔的技術,對紅色色彩的辨認,更重要的是,對抽象符號的創造,揭開了人類文明新的一頁。

  三、泥土與手——物質、技術、觀念從舊石器時代過渡到距今一萬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中國人的手,從對巖石的認識轉變到了泥土。

  新石器時代,石器制作的特點是除了舊石器的碰、砸、錘、擊之外,懂得了磨光的技術。經過磨制的石器,產生了更準確的造型。而幾乎,就在那更細致的辨認過程、更緩慢的制造過程中,在人類的手與視覺共同親近石器造型的漫長時間中,除了實用的、生存競爭的努力之外,忽然產生了“情感”。一件粗糙的石器,也許經過好幾萬年,在一代一代的撫摸下,變得細致如玉,發出了瑩潤的光澤。中國人說“美石為玉”,中國人愛玉,仿佛是對那久遠而茫昧的石器時代的記憶,不但是在視覺上看它們的形制,更是用手、用臉頰去親近這玉石的質地。仿佛那冰冷而無感的石塊,經過幾百萬年人類的親近,也被賦予了美麗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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