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穗子跟在父母後面,進了一家小館子,里面賣發面煎包和骨頭湯。湯上面的蔥花沾一層灰褐色油汙。穗子喝著喝著,突然停下來,從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親,見她正跟父親遞眼色,眼色里有一個奇怪的笑意。穗子頓時驗證了自己的感覺,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湯,張嘴發出“哈”的一聲,兩人就飛快一對視,意思是,看見了吧?她一舉一止都帶著那老頭的毛病;她喝湯張嘴哈氣的惡習難道不是跟老頭一模一樣?再看她那雙手,捧著碗底,活活就是一雙農夫的手。這樣的手將來怎麽去琴棋書畫?在食物面前,這張臉還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卻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僅對自己盤內的東西有著過分的胃口,對別人盤中和嘴里的東西,格外是食欲中燒。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個桌撲去,搶奪各個盤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著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來不及吞咽就開始下一輪咀嚼,上氣不接下氣,噎得直痙攣也不在乎。母親終於忍不住了,說:“穗子,別人吃東西你不要去看。”
父親解圍地說:“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這樣,”母親搶白,“我最不喜歡眼睛特別饞的孩子。老頭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饞都是那樣給逗出來的。”
穗子把從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葷極重的桌上。正如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頭味,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蒼蠅在桌面上挪著碎步,進進,退退,搓搓手。母親邊說話邊舞動指尖,連她趕蒼蠅的動作都透著某種教化。她跟父親說:“老頭叫穗子說她自己‘我是個小豬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給她!”
穗子說:“我沒有!”
母親卻看不見她陡然通紅的臉。她說:“怎麽沒有?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老頭站在板凳上,手從竹籃里構出個核桃,說:‘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個小豬八戒?’……”
穗子大聲說:“不是核桃!”
“那是什麽?”
“我已經好幾年沒吃過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輕一點。”母親說著,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無關緊要。反正老頭就這麽叫你自己說自己是個小豬八戒。”
“從來沒有說過!”穗子說,嗓音仍輕不下去。
“你聽她的嗓門!”穗子媽對穗子爸說。她又轉臉來對女兒說:“我明明看見了。外公不是說:‘叫一聲好外公’,就是說:‘以後還淘不淘氣呀?’你說‘不淘了’,他才給你一口吃的。”
穗子瞪著母親。她感覺眼淚癢而熱,在眼底爬動。
母親說:“這有什麽?媽媽不是批評你,是說老頭兒不該這樣對你。你又不是小貓小狗,給點吃的就玩把戲。”
“可是我沒說!”穗子哽咽起來。
“我明明聽到的。小孩子不要動不動就耍賴!”
穗子想到她半歲時挨了母親那兩腳。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親,她也認為自己非常討厭,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親說:“不是穗子自己想說,是老頭兒教你說的,對吧?”
“……嗯。”
母親拿出香噴噴的手帕,手很重、動作很嫌棄地為穗子擦淚。穗子臉蛋上的皮肉不斷給扯老遠,再彈回。外公的確不及母親、父親高雅,這認識讓穗子心碎。外公用體溫為她焐被窩,外公背著她去上學,不時往路面上吐口唾沫,這些理虧的實情都讓穗子痛心,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明確告訴穗子,外公是一個外人。
當然,母親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歷史疑案以及偽功勳章。母親也掌握了穗子與朋友們偷盜竹筍的風波,她不再嫌棄女兒,而是對女兒惡心了。當母親把後兩者擺在父親和穗子面前,作為結論性證據時,穗子啞口無言。
她答應了父母的要求。這要求很簡單,就是親口對外公說:“外公,我想去和爸媽一塊生活。”但穗子媽和穗子爸沒料到,穗子臨場叛變。下面的一個星期里,無論父母給她怎樣的眼風,怎麽以耳語催促她,她都裝傻,頑固地沈默。
外公這天傍晚摘下後院的絲瓜,又掏出鹹蛋,剪下幾截鹹魚,放在米飯上蒸。這樣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豐盛的。穗子媽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腳,穗子的腳一躲再躲。外公卻開口了。外公說:“你們夫妻倆的心思我有數,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媽臉紅一陣、白一陣。
外公把鹹蛋黃揀到穗子碗里,自己吃鹹蛋白,穗子媽說:“光吃蛋黃,還得了?”
外公說:“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還沒得給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個你走了,一個蛋就是沒蛋白,凈蛋黃,外公吃了,有什麽口味?”
穗子聽到此處,明白外公從頭到尾全清楚。
以後的幾天,穗子媽開始忙。媽忙著給穗子辦轉學手續,翻曬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堅持不帶棉襖,說棉襖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後她悄悄指著那些棉襖對外公說:“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沒帶走,我還要回來的。”
老頭想點頭,但他頭頸的殘疾讓他搖頭搖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懸起的竹籃。存貨不多了,有半條雲片糕,里面的果仁全哈了;還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黴了和蟲蛀的。最後的就是西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凈風干,又加了五香和鹽炒制,再用濕沙去摻,讓瓜子回潮,嗑起來不會碎成渣子。外公篩去沙,穗子把瓜子裝進一只只報紙糊成的口袋。祖孫倆無言無語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見,趕緊避開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掃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來,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臉看著外公長長的白眉毛幾乎蓋住眼睛。穗子說:“外公你坐過火車嗎?”
外公說:“還沒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說:“坐火車比坐汽車快。坐火車,三個鐘頭就夠了。”
外公說:“才三個鐘頭。”他不問“夠”什麽了。因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麽:坐三小時火車就可以讓祖孫二人團圓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離去前一天,外公殺掉了最後兩只母雞。外公把雞盛在一個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動手扳雞腿。穗子媽一看就急了,說:“唉呀,你這是干什麽嘛?”
“你放心,”外公說,“我不會給你吃。”他並不看穗子媽,把扳下的雞腿捺在穗子米飯中。穗子拔出雞腿,杵進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雞腿在空中來來往往。穗子惱了,瞪著外公。外公卻微微一笑說:“以後外公天天吃雞腿。”
穗子更惱了,筷子壓住外公的碗,不準老頭再動。
外公說:“穗子,你以後大起來,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孫女被勸住了,便笑瞇瞇地將那只雞腿夾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媽看,老頭和女孩這場打鬧,只證明他們的原始、土氣、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氣的親密之情。再有,就是窮氣;拿吃來寄托和表現情誼,就證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時證明吃的匱乏。
外公的確沒有表現太多的對於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個吃。他在春天買到的那批魚,現在全以線繩吊在屋檐下,盡管生了蛆蟲,但外公說那是好蛆蟲,是魚肉養出來的,刷洗掉,魚肉還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魚洗凈後,塞進穗子媽的大旅行包。穗子媽直跺腳說:“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說:“我給你了嗎?我給穗子的。”
穗子媽對穗子說:“你說,外公你留著魚吃吧。”
穗子尚未及開口,外公說:“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條魚就是沒有刺,凈是肉,外公一個人吃,有什麽吃頭。”
穗子媽嘆口氣說:“你看你把她慣得!”
外公說:“我還能活幾天慣她呀?再說她這回走了,我也看不見,護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見了。”
母親說:“什麽高跟鞋?誰還有高跟皮鞋?”
外公說:“沒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麽我反正眼不見為凈。”
他把最後一條鹹干魚塞進包內。那是一種奇怪的魚,穗子長到此時第一次見到,它們沒有鱗,大大的眼睛占據半個臉,有個鼻尖和下撇的嘴唇。這使它們看去像長了人面、長了壞脾氣、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開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發現,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爾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掛一堆不相干的金屬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當”作響,一想到這個形象,她就緊張、懊悔。假如外公不那麽徹底的文盲,他就不會那樣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緊張是為了外公,他險些就隱藏下來了,少拋頭露面一些,外公或許不會引起人們的註意,人們也就不會太拿他當真,去翻他的老底。這時想起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偽勳章讓少年的穗子無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團表格的親屬欄中,想了想,又將他塗掉。
後來,穗子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填此類表格,她從來不再把外公填進去。
她回到那個城市,聽人說起外公,他想恢復殘廢津貼,標著有關或無關的人吵鬧,說他的外孫女穗子是個了得人物,不信去打聽打聽,她就在某大首長手下,跟某大首長一打招呼,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斃掉,他對所有不給他報銷醫藥費,扣發他薪水,請他吃閉門羹的人都說:“你連穗子都不曉得?打聽打聽去!天下她就我一個親骨肉。她一尺三寸長就跟了我,我把她養大的!”老人最後給攆到一間舊房里,房漏得厲害,他打上門去鬧,人家說再鬧銬起來。他說:“敢!我外孫女是哪個,你打聽打聽,她跟某大首長熟得很,首長有次微服私訪,看見一個軍官坐三輪;解放軍軍官坐三輪,軍法不容,叫他下來,他不認得穿便衣的首長不下,首長擡手就給他一槍,斃啦!我穗子就跟在這個首長手下!……”
穗子聽說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親中看看他。聽了這些話,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來,得的據說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別人以外公口氣寫的,上面稱“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內容是請求穗子寄些錢給他。他說病不礙大事,就是疼得不輕,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種進口止疼藥,說是一吃就靈,若穗子手頭寬裕,寄些錢,好去托人買這種藥。
當時穗子沒什麽錢。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夾了兩張十元票。不多久,聽母親說,外公故去了。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只填了一個人名字,當然是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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