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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番薯糖水
有一種食物,叫番薯糖水,真好吃。
一般超級市場裏買得到番薯,分紅肉與白肉,紅肉比白肉好吃,紅肉本身已經夠甜,切塊,水中加一塊冰糖,煮二十分鐘,已經可吃。
香、糯、甜、最適合吃,秋冬季下午,一覺睡醒,不管有沒有好夢,就可以大快朵頤。
因為簡單省時容易做,有價廉物美,大可天天吃。
從前,至愛吃的甜品是黑洋酥湯團及糖藕,此刻南貨店都有現貨,因大量生產,只甜不香,看樣子還是自己動手最好。
老匡說他在三藩市儘管吃,故胖得不得了,無獨有偶,我亦孜孜不倦煞有介事做這個弄哪個,吃得級多,可是,體重不變。
許多常見的甜食都合我意:新鮮的玉署藜、酒釀丸子、糖炒栗子、拖肥蘋果、牛俐酥、煎年糕……多多益善。
愛吃甜食,脾氣有希望由急燥轉溫和,吃飽飽,滋潤潤,不去想那麽多,自然少挑剔,便可以高高興興做人。
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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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ums: In Search of My Senses 追隨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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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上)「可是,宿舍里沒有廚房。我怎麽做飯呢?」
「你再也不需要做飯了。他們已經無法消化食物。」
他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每天,出現在我眼前的都是一個全新的人。之前的燒傷開始逐漸顯現出來,傷口首先出現在他的嘴里,接著是他的舌頭、臉頰——最開始,那些傷口還十分細小,但是很快就迅速擴大、蔓延。傷口處開始變得層層疊疊——看上去就像一層層白色的薄膜……他臉上……和身上的皮膚也……藍色……紅色……灰褐色。看著他,我的心都碎了!我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出當時的情景,也無法用文字把它們寫下來!那情景只會令你感到生不如死!唯一能夠將我從這一致命的痛苦中解救出來的就是: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快,快得讓人沒有時間去思考,更沒有時間去哭泣。
我愛他!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對他的愛到底有多深!我們才剛剛結婚。我們肩並肩走在街道上——他會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擁入懷中,然後親我,不停地親我。人們微笑著從我們身邊走過。
那是一所特殊的醫院,專門收治那些受到嚴重輻射感染的傷者。14天。14天後,一個人死了。
就在我住進醫生宿舍的第一天,醫生們用放射量測定器對我進行了嚴密的檢測。我的衣服、手提包、錢包和鞋子——它們全都「燙」得厲害。他們收走了我所有的東西,除了我的錢,就連我的內衣內褲都被收走了。作為交換,他們給了我一套病人服裝——56號——和一雙43碼左右的拖鞋。他們說,他們也許會把我的衣服還給我,也許不會,因為他們現在可能找不到合適的洗衣房來「清洗」它們。當我穿著這一套衣服去見他的時候,他被我嚇了一跳:「親愛的,你這是怎麽了?」不過,我還是想辦法給他做了一點湯。我先用一個玻璃罐把水燒開,然後再往里面加了一些雞肉——切得很碎很細的雞肉。後來,有個女人給了我一個水壺,我想她大概是這里的清潔工人或門衛。我又從另一個人那兒得到了一塊切菜板,用來切碎芹菜。因為身上穿著病人的服裝,我無法去市場買菜,人們就給我帶蔬菜。可是,我們所做的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已經咽不下任何東西,甚至連液體也喝不去了,就連順滑的生雞蛋他都咽不下去。但是,我仍然想做一些可口的食物給他吃,就好像這樣做能對他有所幫助一樣。我跑到郵政局。「姑娘們,」我對她們說,「我需要馬上給住在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的父母打電話!我的丈夫快不行了!」她們立刻就意識到我的丈夫是什麽人,以及我來自哪兒,並且很快就幫我接通了電話。我的爸爸、妹妹和弟弟當天就坐飛機趕到了莫斯科。他們給我帶來了一些行李,還有錢。當時已經是5月9號。他過去經常對我說:「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在勝利日,當他們燃放煙花的時候!我真希望你能親眼看一看那美麗的景色。」
我坐在他身邊,他睜開眼睛,問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現在是晚上9點。」
「打開窗戶!他們馬上就要點燃煙花了!」
我打開窗戶,他的病房在八樓。從窗戶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我們面前!燦爛的煙花騰空而起,異常絢麗。
「快看那兒!」我說。
「我告訴過你,我會帶你來看莫斯科的美景。我也告訴過你,每逢節假日,我都會給你送花……」(下續)
(續上)我扭過頭,看到他的枕頭下放著三枝康乃馨。他給了護士一些錢,讓她幫他買了這些花。
我轉身跑到他的床邊,親吻著他。
「我愛你!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人!」
他開始低聲抱怨道:「你忘了醫生是怎麽跟你說的嗎?不准抱我,也不准親我!」
他們不讓我抱他,可是,我……我把他扶起來,讓他坐好,然後給他鋪好床,給他量體溫。接著,我端起尿盆,出去洗於凈,然後回到房間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開始感到有些眩暈,幸虧當時我正在走廊上,而不是在房間里。我死死地抓住窗沿,從而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一名醫生從我身邊經過。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懷孕了?」
我立刻矢口否認:「不!我沒有懷孕!」當時的我嚇壞了,生怕有人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不要對我撒謊,」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第二天,我被叫到了負責人的辦公室里。
「你為什麽要對我撒謊?」她問道。
「我別無選擇。如果當初我告訴你,你一定會把我送回家。這是一個神聖的謊言!」
「你在這里能做什麽呢?」
「至少,我能在他身邊陪著他……」
我十分感激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我這輩子都對她感激不盡!其他傷者的妻子也都趕來了,但是醫院不準她們進來。他們的母親和我在一起。瓦洛佳·普拉維科的母親不停地哀求上帝:「請帶我走吧,不要帶他走。」一位被大家稱為蓋爾醫生的美國教授——他就是那位為他做骨髓手術的醫生——嘗試著安慰我。他說,雖然希望十分渺茫,但是畢竟還是有希望的。他的肌體是那麽強壯,而他又是那麽堅強!他們打電話叫來了他所有的親人:住在白俄羅斯的兩個妹妹以及住在列寧格勒的弟弟,他曾經在那里當過兵。娜塔莎是他們姊妹中年齡最小的一個,當時還只有14歲,她十分害怕,一直哭個不停。然而,她的骨髓卻是最適合他的。(她再度陷入沈默。)現在,我終於能夠開口談論這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根本無法談論這一話題。在過去的十年當中,我從沒提起過這件事情。(又是一陣沈默。)
當他發現他們要從他最小的妹妹身上植取骨髓為他骨髓手術的時候,他二話沒說就拒絕了:「我寧願死掉。她還那麽小,不要碰她。」他的大妹妹柳達當時28歲,她自己就是一名護士,所以她十分清楚這一抉擇意味著什麽。「只要能讓他活下去就行。」她說。我目睹了手術的全過程。他們倆躺在兩張桌子上,彼此靠得很近。手術室上方有一扇大窗戶。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當一切都結束之後,柳達的情況甚至比他還糟糕。他們在她的胸部紮了18個小孔,她差一點就沒能從麻醉藥中蘇醒過來。手術後的她十分虛弱,就像一個患重病的病人,而在此之前,她曾經是一個漂亮、健康的女孩。柳達終生未婚。手術後,我穿梭於他們倆的病房之間。他己經從普通病房轉移到了特殊的觀察病房,病房里有一張透明的門簾,他的病床就在門簾後面。任何人都禁止入內。
他們在病房里安裝了儀器,如此一來,醫生們就能在不越過簾子的情況下為他注射藥物和置換導尿管。簾子是用尼龍搭扣拴起來的,我已經學會了如何使用它們。不過,我一把拉開簾子,走進房間。我看到他的病床旁邊有一把小椅子。他的情況糟透了,我一見到他就知道我再也不能離開他,哪怕一秒鐘也不行。他不斷地呼喚我的名字:「柳西婭,你在哪里?柳西婭!」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其他受傷的男孩們都被安置在隔壁的觀察病房里,因為勤雜工拒絕照顧他們——他們要求醫院配發防護性的服裝——所以只能由士兵們負責照料他們的起居。那些士兵為病人清洗尿盆,擦地板,更換被褥。他們什麽都做。他們到底是從哪兒找來的這些士兵?我們從來沒有問過。但是,他——他——每天,我都會聽到死亡的信息:他死了。他也死了。提斯庫拉死了。提特諾克也死了。死亡。每次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就覺得有一把大鐵錘在狠狠地敲打我的頭。(下續)
(續上) 每天,他都要進行25到30次大便,每次的大便里都夾帶著鮮血和濃稠的黏液。他胳膊和腿上的皮膚開始破裂,全身都長滿了疹子。當他轉動脖子,將頭扭向一側的時候,枕頭上就會留下一大把頭發。為了寬慰他,我開玩笑說:「這樣一來就方便多了,你再也不需要梳子了。」很快,醫生們就剃光了他們的頭髮,而他的頭髮是我幫他剪的。我想親手為他做每件事。假如不是因為身體不適,我願意一天24小時都陪在他身邊。』我不想離開他,哪怕是一分鐘也不願意。(說到這兒,她陷入了長久的沈默之中。)我的弟弟來了,他被這里的情形嚇壞了,他說:「我不能讓你繼續留在這里!」可是,我的父親對他說:「你認為你能夠阻止她嗎?她會從窗戶里跳出去!她會從消防通道里逃走!」
我回到醫院,一走進病房,我就看到他病床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橘子。那個橘子很大,皮是粉紅色。他笑著對我說:「我收到了一件禮物。你把它吃了吧。」就在他和我說話的同時,站在簾子那一側的護士也對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不能吃。那個橘子就放在他身邊,靠得很近,事實上,那個橘子不僅不能吃,而且甚至根本就不應該去碰它。「來吧,吃了它。」他說。「你喜歡吃橘子的。」我伸出手,把橘子握在手心里。這時,他閉上眼睛,睡著了。護士一臉驚恐地望著我。而我呢?我已經做好了迎接任何可能性的準備,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不會想到死亡,不會意識到他的死亡是那麽可怕,更不會認為他會令我感到害怕。回想當時的情景,我只能隱約回憶起一些談話的片段。有人說:「你必須明白:他已經不再是你的丈夫,也不再是一個受人關愛的人,他只是一個帶有高濃度毒素的放射性物體。你不要自取滅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很喜歡一個已經近乎崩潰的女人說過的話:「可是,我愛他!我愛他!」當他睡覺時,我會輕聲地對他說:「我愛你!」當我走在醫院的院子里的時候,我會輕輕對自己說:「我愛你!」當我拿著他的尿盆向廁所走去的時候,我會低聲說:「我愛你。」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在家時的情景。他只有握著我的手才能安然入睡。這已經成為了他的一個習慣—睡覺時握著我的手,整個晚上都不鬆開。所以,在醫院里,每當他睡覺的時候,我也會緊緊握住他的手,不鬆開。
一天晚上,周圍一片寂靜。病房里只有我們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說道:
「我很想見見我們的孩子。他怎麽樣了?」
「我們給他起什麽名字呢?」
「你決定吧。」
「為什麽要我一個人拿主意呢?這是我們倆的孩子。」
「那好吧,如果是個男孩,我們就叫他瓦斯亞,如果是女孩,就叫娜塔莎。」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愛他……只愛他。我就像是一個瞎子,什麽也看不到!我甚至感覺不到肚子里孩子的小心跳,但是當時的我其實己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我以為,我的小寶貝就在我的身體里,而他也會得到應有的保護。
沒有醫生知道我每天都在觀察病房里過夜,是護士讓我進去的。一開始,她們也勸我不要進去:「你還這麽年輕。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核反應堆。你這樣做只會和他一起滅亡。」我就像一條狗一樣,鍥而不捨地跟在她們身後。我站在她們辦公室的門口,一連幾個小時,不停地哀求。最後,她們說:「那好吧!你就下地獄去吧!你這個瘋子!」每天早晨,8點之前,她們會在醫生查房之前,隔著簾子對我說:「快走!」這時,我就會跑回宿舍,一個小時後再回去。我有一張通行證,憑著它,我可以從早上9點一直在病房里待到晚上9點。我兩條腿膝蓋以下的部位都變成了藍色,又藍又腫,由此你可以知道當時的我有多累。(下續)
(續上)當我在病房里陪著他的時候,她們不會給他拍照,可是當我離開後,她們就會給他照相——他不穿任何衣服,赤條條地暴露在閃光燈下。他身上蓋著一條很薄的小毯子。我每天都會為他更換這條毯子,到了晚上,這條毯子就會變得血跡斑斑。每當我扶他坐起來的時候,我的手上都會留下許多細小的皮膚碎片——那些都是他潰爛後的皮膚。在與他發生肢體接觸的過程中,它們粘在了我的手上。我對他說:「親愛的,幫幫我。盡量用你的胳膊和手肘把你的身體支撐起來,這樣我就能幫你鋪平床單,清理掉那上面的線頭和褶皺了。」任何一個細小的線頭都會在他身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傷口。我把指甲剪得非常短,一直剪到流血為止,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在不經意間劃傷他那異常脆弱的皮膚。沒有護士能夠接近他,所以如果她們需要什麽就會叫我。
他們繼續給他拍照。他們說是為了科學。我把他們都趕了出去!我沖著他們大吼大叫!甚至還打了他們!他們怎麽能這樣做?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愛人——我真希望自己能把他們統統擋在外面。
我從病房里走出來,沿著走廊走了一圈,然後轉過身,向他的病床走去——因為我沒有看到他們。我告訴當班的護士:「他快死了。」她對我說:「你以為他能活著嗎?他接受了1600倫琴的核輻射。400倫琴的輻射就已經足以致命。你現在就坐在一個核反應堆旁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愛人。當所有人都死了以後,他們對醫院局部進行了重建。他們推倒了墻壁,撬開了鋪在地上的木地板。
最後——我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一瞬間,一切都沒了。
晚上,我就坐在他床邊的小発子上。8點時,我對他說:「瓦申卡,我要出去走一走。」他睜開眼睛,然後又閉上,示意我可以去。我走出病房,徑直回到我的宿舍。一進門,我就癱倒在地板上。我不能躺在床上,我全身都疼得厲害。不知躺了多久,我突然聽到負責打掃衛生的女人在拼命地敲我的門:「快!快去他那兒!他在找你,發瘋似的找你,叫你的名字!」第二天早上,坦尼婭找到我,哀求道:「陪我去墓地吧,我一個人根本去不了。」他們安葬了維特亞•基貝諾克和瓦洛佳•普拉維科。他們都是我親愛的瓦斯亞的朋友。他們的家人也是我們的朋友。在爆炸的前一天,我們還一起在大樓前照了一張相片。我們的丈夫是那麽英俊、那麽高興!那是我們幸福生活的最後一天。那時,我們所有人都是那麽快樂!
從墓地回來後,我立刻給護士站打電話:「他怎麽樣?」「他15分鐘前去世了。」什麽?我在那兒待了整整一個晚上,只不過才離開了三個小時而已!我跑到窗戶邊,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我擡起頭,望著天空大聲喊叫。整棟樓的人都能聽到我的叫聲。他們都害怕我,不敢靠近我。漸漸地,我意識到:我必須再見他一面!我一定要再見他一面!於是,我衝下樓梯。他還躺在他的那間觀察病房里,他們還沒有把他送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柳西婭!柳申卡!」「她剛才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護士告訴他。他聽後,嘆了一口氣,就再也沒有說話。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半步,直到他下葬,用於安葬他的並不是普通的棺材,而是一個塑料袋。直到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那個袋子。
在停屍房里,他們問我:「你想看一看我們給他穿的是什麽衣服嗎?」我當然想!他們給他穿了一套禮服,還給他帶了一頂軍帽。因為他的雙腳腫得厲害,所以他們找不到合適的鞋子給他穿上。同樣,為了給他穿衣服,他們也不得不把衣服拆開。他的身體已經不完整了——全身都是傷口。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兩天里,我曾經輕輕地擡起他的一隻胳膊,就在這時,我感到他手上的骨頭在顫抖,那感覺就仿佛他身體里的骨頭都在左右搖擺,搖擺中,他的身體開始分裂。細小的肺和肝臟的組織碎片開始從他的嘴里向外湧。這些細小的內臟器官碎片讓他咳嗽不止,有時甚至會令他窒息。我把繃帶纏在手上,然後伸進他嘴里,把這些堵塞他氣管的碎片一點一點地掏出來。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出當時的情景,更無法用文字把它記錄下來。任何人都無法忍受這一切。但是,我就在那兒,親身經歷了這一切。他是我的愛人。他們根本找不到適合他穿的鞋子,所以只能讓他赤腳下葬。
(續上)他們當著我的面把他——穿著禮服的他——擡起來,裝進一個用玻璃紙做成的袋子里,然後把袋子捆起來。接著,他們把這個袋子放進一個木棺材,隨後又用另一個袋子把棺材套了起來。套在棺材外的塑料袋是透明的,但是很厚,看上去有點像桌布。最後,他們把這個大塑料袋塞進了一個用鋅製成的棺材里。他們硬生生地把那個大袋子塞進了棺材里,只有帽子塞不進去。
所有人都來了——他的父母,還有我的父母。他們來莫斯科時候帶了許多黑手帕。特別委員會的人接見了我們。他們對每個人說的都是同樣的話:我們無法把你們丈夫和兒子的遺體歸還給你們。遺體帶有大量的放射性物質,所以我們將會采取特殊的方式把他們安葬在莫斯科的一處墓地里。我們會用密封的鋅棺材來盛放遺體,然後在上面鋪設水泥磚。你們需要在這份文件上簽名。
如果有人對此表示異議,憤怒地想要將棺材帶回家的時候,他們就會告訴此人,正如你已經看到的,死者現在己經是人民英雄,所以他們不再屬於他們的家人。他們是這個國家的英雄,他們屬於國家。
我們坐在靈車里。除了死者的親屬,還有一些軍人。在場的還有一位上校和他的士兵。他們告訴士兵:「原地待命!」我們乘坐的靈車沿著環形公路,繞著莫斯科開了兩三個小時。最後,我們會重新回到莫斯科市內。他們對士兵們說:「我們不能讓任何人進入墓地。已經有一些外國媒體試圖闖入墓地。
再稍等一會兒。」我的父母們一句話也沒說。媽媽的手里握著一方黑色的手帕。我感到眼前有些發黑。「他們為什麽要把我的丈夫藏起來?他是——什麽?殺人犯嗎?罪犯嗎?我們要埋葬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我的母親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安靜,安靜,女兒。」上校見狀,開始下達命令:「進入墓地。死者妻子的情緒已經開始失控。」到達墓地後,我們立刻被一群士兵圍了起來。他們像衛隊一樣,一直護送我們進入墓地,幾名士兵隨即將棺材擡下了車。墓地被封鎖了,任何人都不得入內,除了我們。士兵們飛快地用泥土掩埋了棺材。「動作快一點!再快一點!」一名軍官一直在旁邊敦促幹活的士兵。下葬前,他們甚至都沒讓我抱一抱他。隨後——我們就被他們帶上了汽車。整個過程都顯得格外神秘。
葬禮剛剛結束,他們立刻就給我們買好了第二天的返程機票。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一個便衣士兵緊跟著我們。他甚至不允許我們外出購買返程旅途中所需的食物。他們禁止我們與他人談及此事——尤其是我。事實上,當時的我根本就無法談論這一話題,我甚至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當我們離開時,值班的那個女人清點了我們用過的所有毛巾和毯子,然後把它們疊起來,塞進了一個塑料袋。他們很有可能會把它們都燒掉。我們自己支付了醫院宿舍的住宿費。我在那兒住了14晚。那是一所專門針對輻射中毒患者的特殊醫院。14個夜晚。一個人從生到死,只需要14天的時間。
回到家,我就睡著了。我走進房間,隨即就倒在床上。我睡了整整三天。家人們叫來了救護車。「沒關係,」醫生說,「她會醒的。她只是睡著了而已。」
我當時才23歲。
我想起了之前做過的一個夢。我夢到了已經去世的奶奶,她身上穿的正是下葬那天我們給她穿的那套衣服。夢中的她正在裝飾新年樹。「奶奶,這里為什麽有一棵新年樹?現在明明是夏天。」「因為你的瓦申卡馬上就要來找我了。」後來,那棵樹就在樹林里長大了。我想起了當時做的一個夢——瓦斯亞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袍,向我走來,口中呼喚著娜塔莎的名字。那是我們還沒出生的女兒的名字。夢里面的她已經長大了。他抱起她,向天花板拋去,他們父女倆頓時開心得哈哈大笑起來。我望著他們,心想,幸福 原來如此簡單。我還在睡夢中。我們倆在河邊散步,一直往前走。他好像還勸我不要哭。從那時開始,這個夢就成為了一個征兆。(下續)
(續上)(說到這兒,她沈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兩個月後,我又去了一趟莫斯科。從火車站出來後,我直奔墓地。我要去看他!就在那個墓地里,我出現了分娩的征兆。我才剛剛開始和他說話,我的肚子就開始疼——他們叫來了救護車。我又回到了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所在的那家醫院,並在那里生下了我的孩子。她之前就對我說過,要我回去生產:「你需要回到這里來生下這個孩子。」當時距離我的預產期還有兩週的時間。
他們把孩子遞到我眼前——是一個女孩。「娜塔申卡,」我輕聲說道,「你爸爸給你起名叫娜塔申卡。」她看起來十分健康,四肢健全。但是,醫生告訴我,她一出生就被查出有肝硬化,而且肝臟內含有高達28倫琴的放射性物質,此外,她還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四個小時後,他們告訴我她死了。隨後,他們又對我說了相同的話:我們不會把她的遺體還給你。你們這樣說是什麽意思不把她給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我不會把她給你們!你們想用她來做科學研究。我討厭你們的科學!我討厭它!
(她又陷入了沈默。)
我一直在給你錯誤的信息。一切都錯了。自從中風以後,我就不應該再高聲喊叫,也不應該哭。這就是為什麽我說的那些話都是錯誤的原因。但是,我要說。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最後,他們給我帶來了一個小木盒,並且對我說:「她就在這里面。」我望著那個木盒。他們已經將她火化。她變成了一片灰燼。我開始放聲哭泣。「請把她埋在他的腳邊。」我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在墓地里,她甚至連一塊墓碑都沒有。墓碑上只有他的名字,他們沒有把她的名字——娜塔莎•伊格納堅科——刻上去。她什麽也沒有,只有一個幼小的靈魂。我把她埋在了那兒。每次去那兒,我都會買兩束花:一束放在他的墓碑前,另一束放在墓碑旁的一角——獻給我的女兒。我跪在他們的墓地前,緩緩地繞著墓地轉了一圈——我一直都是跪著的。(她的話開始變得雜亂無章,難以理解。)我殺了她。我,得救了。我的小女兒救了我,她吸收了我身體上所有的輻射,她就像是一根熒光棒。她還那麽小,她小得可憐。(她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她救了……可是,我愛他們,兩個都愛。因為——因為你不能用愛去殺人,對嗎?況且我的愛還是那麽深!為什麽這些事情都撞到一起了呢——愛和死亡,在一起了。誰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為什麽?我跪在墓地前,慢慢地爬。
(這一次,她陷入了長時間的沈默。)
他們在基輔給我分了一套公寓。公寓在一棟大樓里,所有從核電站遷來的人都住在這兒。公寓很大,有兩個房間,正是我和瓦斯亞夢寐以求的那種公寓。站在公寓里,我覺得我簡直要崩潰了。
後來,我再婚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所有的事情——我告訴他,我曾經有一個愛人,一個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愛人。我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我從沒邀請他去我家,那是瓦斯亞的家。
我在一家糖果店里工作。當我做蛋糕的時候,眼淚會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我不想哭,可是眼淚卻不斷地往下流。
我生了一個男孩,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我的安德烈卡。朋友們試圖阻止我。他們說:「你不能生孩子。」醫生也嚇唬我:「你的身體承受不住這麽大的壓力。」後來一一後來他們又告訴我,他少了一隻胳膊,右胳膊。這是儀器顯示的結果。「那又怎麽樣呢?」我心想。「我會教他用左手寫字。」可是,我生下的是一個健全的孩子,一個漂亮的男孩。他現在已經上學了,成績很好。我的生命里也因此而出現了一個人、一個讓我繼續活下去、繼續呼吸的人。他照亮了我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媽媽,如果我去看望奶奶,在那兒住兩天,你能呼吸嗎?」不,我不能!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不得不離開他。有一天,我們走在街上。我感到自己慢慢倒了下去。那是我第一次中風,就在大街上。「媽媽,你想喝點水嗎?」「不,我只想讓你站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要去。」說完,我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我被送進了醫院,但是自始至終,我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以至於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扳開我的手指。他的胳膊也因此淤青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當我們離開家的時候,他會對我說:「媽媽,不要抓我的胳膊了。我哪里也不去。」後來他也病了,他上兩個星期的學,然後在家待兩個星期,接受醫生的治療。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她站了起來,向窗邊走去。)
這里住著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整條街都是。人們把這個地方叫做切爾諾貝利斯卡亞,或者說切爾諾貝利區。這里的人在核電站工作了一輩子。他們中的許多人仍然會回到那兒做一些臨時工,這就是他們現在的工作狀態。不過,那里已經再也沒有人居住。這里的人都患有很嚴重的疾病,有的甚至己經殘疾,但是他們並沒有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他們只要一想到反應堆會被關閉就會心生恐懼。除了核電站,還有誰會需要像他們這樣的人呢?死亡常常會降臨在這些人身上,有時候,死亡就發生在一瞬間。他們就那麽倒下了——有的人剛剛還在走路,轉眼間就倒下了,睡著了,然後再也沒有醒過來。有的人帶著花去探望自己的護士,在路上,他的心臟就突然停止了跳動。他們死了,但是從來沒有人真正地詢問過我們這一切。沒有人問我們究竟是怎麽走過來的,也沒有人問我們看到了什麽。沒有人願意傾聽死亡,傾聽那些令他們感到心驚膽戰的事情。
但是,我要和你談一談愛,談一談我的愛人……
柳德米拉•伊格納堅科
罹難的消防員瓦西里•伊格納堅科的妻子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第一部分·逝者的國度《為何我們要記住這一切》
你已經決定了要把這些都寫下來嗎?你已經決定要寫了嗎?可是,我並不想讓人們知道關於我的這些事情,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經歷過的一切。一方面,我心中一直都藏著一種想大聲說出這一切的欲望,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樣做就像是把自己的瘡疤暴露在眾人眼前,而我並不想這樣。
你還記得托爾斯泰作品中的情節嗎?戰爭剛剛爆發時,皮埃爾•別祖霍夫震驚不已,他認為戰爭會永久性地改變自己,以及整個世界。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的觀點也在慢慢地發生變化,他對自己說:“我會像以前那樣繼續沖著馬車夫大吼大叫,我會像以前一樣抱怨、發牢騷。”既然如此,人們為什麽要記住這一切呢?是為了讓他們能夠判斷出什麽才是事實?還是為了公平?抑或是為了解放自我,爾後忘卻?還是因為記憶可以讓他們的目光永遠都停留在過去?不管怎樣,人們都無法回避一個事實——記憶是脆弱的、短暫的,它並不是確切的知識,而只是一個人對於自身所做出的一種猜測。記憶不是知識,它更像是一種情感。
我的情感……我掙扎著,深入地挖掘我的情感;我想起來了。
對我而言,最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我的童年時期——戰爭。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一群男孩子玩“媽媽和爸爸”遊戲時的情景——我們會把年紀小的孩子的衣服脫掉,然後把他們放到另一個人的身上。那些孩子是戰爭後出生的第一批嬰兒;在戰爭時期,孩子成為了這個世界上被遺忘的一群人。我們等待生命的出現。我們玩“媽媽和爸爸”的遊戲。我們想看一看生命是如何出現的。當時,我們不過八九歲大。
我曾經看到過一個企圖自殺的女人,就在河邊的灌木叢中。她手里拿著一塊磚,不斷地用磚砸自己的腦袋。她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占領這座村莊的部隊里的一名士兵,全村的人都恨他。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目睹了許多小動物出生的過程。我幫助過媽媽把一頭小牛從牛媽媽的肚子里拉出來,我讓我們家的豬和野豬交配。我記得——我記得他們把我爸爸的屍體擡回來時的場景。當時,他身上穿著一件毛衣,那是我媽媽給他織的毛衣。他被機關槍的子彈打中了,鮮紅的血液徐徐地從傷口往外冒,浸濕了那件毛衣。他躺在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床上,除此以外,我們找不到其他地方來安放他。後來,他被埋在了我們家前面的空地上。門前的土地是那種硬邦邦的陶土,並不鬆軟。挖土的時候,我看到了很多甜菜根。戰鬥還在繼續。路上堆滿了人和馬的屍體。
對於我而言,這些回憶極其隱私,我從沒和任何人談到過這些回憶。
那時,在我的意識當中,死亡和出生是一回事。當我看到一隻小牛從媽媽的肚子里鑽出來的時候——以及我目睹其他小動物誕生的時候——我的感受和我看到灌木叢中的那個女人試圖用磚頭殺死自己時的感受並沒有任何不同。出於某種原因,在我看來,死亡和出生就是一回事,二者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從童年時開始,我就一直清楚地記得家里宰殺野豬時的那股氣味。你才剛剛見到我,但是我己經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個噩夢之中。陷入了一種令我終生難忘的恐懼中,無法自拔。我是自願飛向那里的。我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女人們帶我們去桑拿房時的情景。我看到女人們的子宮(即便是在當時,我們已經知道那就是子宮)都垂了下來,她們用布帶將它們捆住。我看到了。她們的子宮之所以會下垂完全是因為高強度的體力勞動。
當時,村子里沒有男人,男人們不是已經上前線作戰,就是加入了遊擊隊。村子里也沒有馬,所以女人們只能自己完成所有的農活和家務。她們自己犁地——自家的土地和集體農莊的地。當我長大後,我和一個女人發生了親密的關係,我會記住這一切——記住我在桑拿房里看到的一切。
我想忘記,忘記所有的事情,而我也真的做到了。我以為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戰爭。我以為自己會受到保護。我以為會受到保護。
可是後來,我去了切爾諾貝利地區。我已經去過那里很多次了。直到那時,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麽無助,身邊的一切都讓我感到無能為力。我徹底崩潰了。我的過去已經不能再保護我。沒有答案。在此之前,它們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但是現在它們已經做不到了。摧毀我的是將來,而不是過去。
彼得•S心理學者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第一部分·逝者的國度《面對生者和逝去的人,我們能說些什麽?》夜晚,一隻狼闖進了庭院。我從窗戶望出去,看到它就站在院子里,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就像兩盞照明燈。現在,我已經習慣了。我一個人獨自生活了七年。自從七年前人們離開後,我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這里。夜晚,我有時候會一個人坐著,思考或回憶,直到天亮。這天夜里,我沒有睡覺,我坐在床上,然後,我走出房子,站在院子里眼看著太陽升起來。我應該告訴你什麽呢?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公乎的事情。沒有人能夠逃過死亡的糾纏。所有人最終都將回歸泥土——善良的人、殘忍的人、有罪的人,除了死亡,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公平的。我辛勤工作了一輩子,誠實待人,但是我並沒有獲得任何公平的回報。上帝會在某個地方將事情分割開來,當那條分割線降落到我頭上的時候,我就變得一無所有。年輕人有可能會死,老人則不得不死……起初,我還等著人們回來——我以為他們會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自己再也不會回來,當初,他們都只是說暫時離開一段時間。現在,我等待著死亡的降臨。死亡並不難,卻令人恐懼。這里沒有教堂,牧師也不會來。沒有人能夠幫我完成臨終前的懺悔,解除我的罪惡。
當他們第一次告訴我們,我們都受到了核輻射的汙染時,我們以為:那就是一種疾病,任何得了這種病的人很快就會死。不——他們說,那不是病,而是一種存在於地面上的物體,它能夠鑽進地里,’但是你們卻看不見它。動物也許能夠看到或聽到它,但是人類不能。可是,事實並非如此!我就看到了它。當雨水從天而降的時候,我在我工作的院子里看到了銫。它是黑色的,像墨水一樣黑。它就在那兒,在雨水的沖刷下變成了一種像油滴一樣的東西。我從集體農莊跑回家,剛一進門就看到我的花園里也有一大片,只不過出現在花園里的銫是藍色的。在距離花園200米的地方也有二片,其面積就和我頭上的方巾一樣大。我叫來了鄰居,還有村子里其他的女人,我們四處奔走,在村子里尋找類似的痕跡。我們找遍了所有的花園和附近的土地——其面積加起來大約有兩公頃——在那里發現了四塊大面積的彩色痕跡。其中有一塊是紅色的。第二天一大早又開始下雨,等到中午的時候,那些彩色的痕跡已經全都消失了。警察來了,可是他們什麽也沒看到。我們就把自己看到的情景告訴他們。有這麽大一片。
(她用手比劃出了那些彩色痕跡的面積大小。)就像我的方巾,藍色的、紅色的……
對於這種輻射,我們並沒有感到十分害怕。在我們沒見到它,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之前,我們也許還有那麽一點害怕,可是當我們見過它的真面目之後,我們就不那麽害怕了。警察和士兵們隨後在村子里豎起了一些標誌牌。有的就立在人們生活的房子旁邊,有的則埋在街道上——他們在上面寫著:70居里、60居里。我們這里的人一直都以土豆為生,結果突然之間——我們被禁止食用土豆!對某些人而言,這實在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壞消息,對另一些人而言,這個消息則顯得滑稽可笑。他們建議我們在花園里工作時要戴上面具和橡膠手套。後來,有一個大科學家來到我們這里,他在會議廳里對我們說,我們需要沖洗庭院。什麽?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命令我們必須清洗我們的床單、毯子和窗簾。可是,那些東西全都被收在儲藏室里!好好地放在箱子和櫃子里。那里根本就沒有輻射!輻射能夠穿透玻璃嗎?他們說,輻射能夠穿透緊閉的大門!輻射幾乎無處不在,樹林里、土地上。他們封閉了水井,用鎖把井蓋鎖了起來,最後用玻璃紙把水井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們說,井水是“髒”的。那麽清澈的井水怎麽可能會是髒的呢?他們對我們說了一大堆沒有意義的廢話——你們會死。你們必須要離開。所有人都必須撤離。
人們嚇壞了。大家的心里都充滿了恐懼。晚上,人們連夜收拾行裝。我也找出了自己的衣服,把它們疊好。我還找出了我因為誠實勞動而獲得的紅色勛章,以及我的幸運銅板。望著那些東西,我只感到悲痛欲絕!假如我說謊,就讓我立刻死在這兒。接著,我聽說了士兵們之前疏散其他村莊時的情景,也聽說有老頭和老太太最終留在原地,哪兒也沒去。清晨,人們起床後就被陸續送上了車,有的被疏散的村民還帶著自己的奶牛一同走進樹林,在那里等待下一步的行動指示。隨後,士兵們就放火燒毀了整座村莊,那情形就像又回到了戰爭年代。我們的士兵為什麽要驅趕我們?(她開始哭泣。)我們失去了安居樂業的生活。我其實不想哭。
哦,看那兒——有一隻烏鴉。我不會去驅趕它們,哪怕有時候烏鴉會鑽進谷倉,偷我的雞蛋。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會驅趕它們。我不會驅趕任何人!昨天,有一隻小兔子跑了進來。這兒附近還有一個村莊,那個村子里有一個女人和我一樣,選擇留下來。有時候,她會來我這兒。也許,這對我們有好處,也許沒有,但是,至少有人能陪你說說話,不是嗎?一到晚上,我全身就疼得厲害。我的兩條腿像被針扎了一樣,那感覺就像是有一群小螞蟻在你身體里爬來爬去。我知道,那是我體內的神經在作祟。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一把鑷子在我身體里四處撥弄,又像是有一架碾子在碾壓我的身體,就像我們平時磨面粉一樣。過一會兒,我身體里的神經就會逐漸鎮定下來。我已經辛苦勞作了一輩子,也經歷了太多令人悲哀的事情。我已經受夠了這一切,不想再承擔任何附加的負擔或勞碌。(下續)
續上我有女兒,也有兒子……他們全都住在城市里,但是我哪兒也不去!上帝讓我多活了這麽多年,但是他並沒有讓我享受到公平的對待。我知道,人年紀大了以後就會變得惹人厭,久而久之,年輕人就會對老人失去耐性。我從孩子們那兒得到的樂趣少得可憐。那些已經搬到城里去住的女人們總是會淚流滿面地向人訴苦:不是她們的媳婦對她們不好,就是她們的女兒傷害了她們。她們都想回來。我的丈夫在這里,他被埋在了這兒。如果他不在這兒,他一定會去其他的地方生活,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跟他走,和他在一起。(她的情緒突然振奮起來!)我為什麽要離開這兒呢?這里多好啊!萬事萬物都在生長,到處都生機勃勃。從最小的蒼蠅到樹林里的動物,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我會把我能夠想起來的一切都告訴你。飛機在天上飛。每天都有飛機從我們頭上經過。它們飛得很低很低,幾乎就從我們的頭頂掠過。它們全都是飛往反應堆的。核電站就是它們的終點。當村子里的人被疏散的時候,飛機一架接一架地從天空呼嘯而過。它們把我們帶出村莊,然後一把火燒光了村子里的房子。人們都躲了起來。牲口在不停地叫喚,孩子們則哇哇大哭。那情形簡直就像重新回到了戰爭年代!就連太陽都躲了起來了……我坐在自己的小木屋里,雖然我並沒有鎖門,但是我也沒有走出去。士兵們走到我家門前,敲門,問道:“女士,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嗎?”我回答說:“你們是不是想把我的手和腳都綁起來?”他們什麽也沒說,一個字也沒說,然後就離開了。他們都還很年輕。他們還是孩子!年紀大的女人跪在自己的房子前,苦苦哀求。士兵們二話不說,伸出手,把她們拽起來,然後拖進汽車。可是,我告訴他們,誰要敢碰我,我就對他不客氣!我詛咒他們!我的詛咒生效了。我沒有哭。那一天,我沒有哭。我坐在自己的房子里。起初,不斷有喊叫聲傳入我的耳朵。尖利的喊叫聲。但是很快,外面就安靜下來。非常安靜。那一天——第一天,我沒有離開我的家。
後來,他們告訴我,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走出村莊,跟在人的隊伍旁邊的是一列長長的牲口隊伍。這和戰爭年代有什麽區別?我丈夫過去經常說,開槍射擊的是人,但是傳遞子彈的卻是上帝。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在那些離開村莊的年輕人當中,有些人己經死了。他們死在了自己的新家,而我還活著。當然,我也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有時候,我也會覺得無聊,這時,我就會放聲哭泣。整個村子空無一人。這里生活著各種各樣的鳥,它們在村子里飛來飛去。這里還有麋鹿,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說到這兒,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我記得所有的事情。村子里的人全都走了,但是他們留下了自己的貓和狗。在最初的幾天里,我在村子里四處溜達,給那些貓的碗里倒上牛奶,在狗的食盆里放幾片面包。它們全都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等待主人歸來。它們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些貓餓了什麽都吃,黃瓜、西紅柿等。我一直細心地打理著鄰居家的草地,直到秋天。她們家的籬笆倒了,我就用錘子把它重新釘起來。我在等人們回來。我的鄰居養了一條狗,名叫祖霍克。“祖霍克,”我對它說,“如果你看到有人來,就大叫兩聲,讓我知道有人來了。”
一天晚上,我夢到自己也加入到了即將被疏散的人群中。警察沖著我大叫道:“ 女士!這里馬上就會被統統燒光,然後被埋進土里。快出來!”接著,他們開車把我們送到了某個地方,一個我們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那里既不像是城鎮,也不像原來的村莊。它甚至不在地球上。
有那麽一段時間——我養了一隻非常可愛的小貓,我給它起名叫瓦斯卡。那年冬天,老鼠們因為饑餓而變得異常瘋狂且極具攻擊性。它們和我一樣,都已經沒地方可去。於是,它們就蜷縮在一些掩護體下面。我在谷倉里儲存了一些糧食,它們發現了,就在谷倉的墻壁上挖了一個洞。但是最後,瓦斯卡救了我。假如沒有它,我一定會餓死。我會和他說話,和它一起吃飯。後來,瓦斯卡不見了。也許,它被那些饑餓的狗吃掉了。我不知道。那些狗總是餓著肚子跑來跑去,直到死去。村子里的貓也餓得厲害,以至於貓媽媽常常會把自己的孩子當成食物。當然,這樣的事情往往發生在冬天,夏天,食物相對較為充足。上帝,請原諒我。
現在,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在這里生活下去。對於一個年邁的老太太而言,即便是在夏天,爐子里的火燒得旺旺的,我也會覺得冷。警察時不時會來這里檢查,每次來,他們都會給我帶一些麵包。
可是,他們來這兒檢查什麽呢?
這里只有我和我的貓。我已經換了一隻貓。當我們聽到警察的聲音時,我們就會變得很高興。我們會跑上前去。他們丟給他一根骨頭,然後問我:“要是強盜來了,你怎麽辦?”“他們能從我這兒搶走什麽?我這兒還有什麽值得他們搶呢?我的靈魂?因為除此以外,我已經一無所有。”他們都是些不錯的大男孩。聽了我的話,男孩們哈哈大笑起來。他們還給我帶來了一些收音機電池,我現在還在聽收音機。我喜歡柳德米拉·芝基娜,可是她現在很少出來唱歌。也許,她也老了,就像我一樣。我丈夫過去經常說——他常常這樣說:“舞曲結束了,把小提琴收起來吧。”下續
續上我會告訴你我是如何找到我的小貓的。我失去了可愛的瓦斯卡。我等著它回來,一天、兩天,我足足等了一個月,可是,它始終沒有出現。於是,我知道它不會回來了。我又變成了一個人,身邊甚至連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我在村子里四處溜達,我走進別人家的院子,大聲呼喚它的名字:瓦斯卡,瓦斯卡!一開始,村子里到處都是四處閑逛的小貓、小狗,後來,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它們就慢慢地消失了。對此,死神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土地會慷慨地接納所有人。我就這樣在村子里走著,漫無目的地走著。我走了兩天,第三天,我在商店門口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我。它看起來顯得很高興,我也很高興。但是,它並沒有出聲。“那好吧,”我說,“我們一起回家吧。”可是,它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喵喵直叫。我又對它說:“你在這兒有什麽好處呢?狼會把你吃掉的,它們會把你撕成碎片。走吧,跟我走吧。我有雞蛋,還有一些豬油。”可是,我跟它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貓聽不懂人的語言,既然如此,它又怎麽可能聽得懂我說的話呢?於是,我轉身,向前走去,它突然跑過來,跟在我身後,喵喵地叫個不停。“我會讓你嚐嚐豬油的味道。”喵!“我們倆一起相依為命。”喵!“我叫你瓦斯卡。”喵!它陪我度過了兩個冬天,我們倆就這樣一起生活到了現在。
晚上,我會做夢,我夢到有人在叫我。那是我鄰居的聲音:“吉娜!”隨後,一切就恢復了平靜。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吉娜!”
有時候,我也會感到無聊,每當這時,我都會一個人哭泣。
有時候,我也會去墓地看一看。我的母親就埋在那兒,還有我的小女兒。她死在了戰爭年代,死於斑疹傷寒。就在她下葬之後,太陽突然從雲層里鑽了出來。刺眼的陽光照射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照亮了墓地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是在對我們說:你們應該把她挖出來。當時,我的丈夫費佳也在那兒。我和他們所有人一起坐在墓地旁,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可以對著一個死人說話,就像你和那些活著的人說話一樣。對我而言,和誰說話都一樣。我都能聽到對方的回答。當你感到孤單的時候……當你悲傷的時候,當你極度悲傷的時候,你就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伊凡·普羅霍洛維奇·加夫里連科的家就在墓地旁邊,他是一名老師。他後來搬到了克里米亞,他的兒子住在那兒。彼得·伊萬諾維奇·米尤斯奇耶就住在他隔壁。彼得駕駛著一輛大卡車。他是一名斯達漢諾夫工作者,在當時那個年代,所有人都想成為斯達漢諾夫工作者。他有一雙巧手,他甚至能夠用木頭做出蕾絲花邊。全村就屬他的房子最大最漂亮。當他們將他的房子夷為平地的時候,我傷心極了,我覺得全身熱血沸騰,恨不得衝上去阻止他們。他們放火燒了它。警察在一旁大叫道:“別想啦,女士!這棟房子上沾滿了核輻射,就像火鍋一樣燙手!”就在他的房子被燒毀的同時,彼得喝醉了。我走到他身邊——彼得哭了。“走吧,女士,沒關係。”他要我離開那兒。彼得的隔壁是米沙·米卡廖夫家,他是農場的一名鍋爐工,他很快就死了。離開村子後沒多久,他就死了。動物學家斯泰帕•別克霍夫的房子就在他家隔壁。斯泰帕家的房子也被燒光了,壞人趁著夜色的掩護燒掉了他的房子。斯泰帕也沒活多久,他死後被安葬在了莫吉廖夫地區的某個地方。戰爭時期——我們死了那麽多的人!瓦西里•馬卡洛維奇•科瓦廖夫、馬克西姆•尼克夫任科。他們過去都活著,都很快樂。節日來臨時,他們會一起唱歌、跳舞、吹口琴。現在,這里就像一所監獄。有時候,我會閉著眼睛穿越整座村莊,我會和他們說話、聊天。輻射?哪里有什麽輻射?蝴蝶在空中自由地飛翔,蜜蜂也嗡嗡地飛個不停,而我的瓦斯卡則專心致誌地捉老鼠。(她開始哭泣。)
哦,柳博吉卡,你能聽得懂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嗎,你能明白我內心的苦悶嗎?你會把這一切都公之於眾,也許,到那時,我已經不在了。我會躺在地下,在深深的樹根之下……
季娜伊達•耶夫朵基諾夫娜•科瓦連科
定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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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February 21, 2021 at 11:00pm 7 Comments 60 Promotions
Posted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February 18, 2021 at 5:30pm 18 Comments 73 Promotions
Posted by Host Studio on May 14, 2017 at 4:30pm 11 Comments 49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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