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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番薯糖水
有一種食物,叫番薯糖水,真好吃。
一般超級市場裏買得到番薯,分紅肉與白肉,紅肉比白肉好吃,紅肉本身已經夠甜,切塊,水中加一塊冰糖,煮二十分鐘,已經可吃。
香、糯、甜、最適合吃,秋冬季下午,一覺睡醒,不管有沒有好夢,就可以大快朵頤。
因為簡單省時容易做,有價廉物美,大可天天吃。
從前,至愛吃的甜品是黑洋酥湯團及糖藕,此刻南貨店都有現貨,因大量生產,只甜不香,看樣子還是自己動手最好。
老匡說他在三藩市儘管吃,故胖得不得了,無獨有偶,我亦孜孜不倦煞有介事做這個弄哪個,吃得級多,可是,體重不變。
許多常見的甜食都合我意:新鮮的玉署藜、酒釀丸子、糖炒栗子、拖肥蘋果、牛俐酥、煎年糕……多多益善。
愛吃甜食,脾氣有希望由急燥轉溫和,吃飽飽,滋潤潤,不去想那麽多,自然少挑剔,便可以高高興興做人。
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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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第二部分·生者的國度·人民的話
清理人之妻:克拉夫迪婭.格里格日耶芙娜.巴舒克,醫生:塔瑪拉.瓦西耶芙娜•貝盧卡亞,普里皮亞季被轉移居民:葉卡捷琳娜•費多羅芙娜•波布洛娃,記者:安德烈•布爾提斯,兒科醫生:伊凡•瑙莫維奇•維基伊契科,布拉金定居點居民:葉蓮娜•伊利妮契娜•沃容科,清理人之妻:斯維特拉娜•戈沃爾,轉移居民:娜塔麗婭•馬克西莫芙娜•岡察連科,納洛夫里亞定居點居民:塔瑪拉•伊利尼契娜.杜比科夫斯卡婭,醫生:阿爾伯特•尼古拉耶維奇•紮里茨基伊,醫生:亞歷桑德拉•伊凡諾芙娜•克拉夫特索娃,放射學家:埃莉奧諾拉•伊凡諾夫娜•拉杜堅科,助產士:伊莉娜.尤里耶芙娜•盧卡舍維奇,轉移居民:安東尼娜•馬克西莫芙娜•拉里沃契科,水氣象學者:安納托利•伊凡諾維奇•波利斯楚科,母親:瑪麗婭.雅可芙列芙娜•薩維列耶娃,清理人之妻:尼娜.漢特耶維奇
我上一次見到快樂的準媽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一個快樂的媽媽。有一個女人最近剛生完孩子,分娩的陣痛尚未完全消失,然而,她卻迫不及待地對醫生說:“醫生,給我看看孩子!把他送過來!”她撫摸著孩子的腦袋、額頭、細嫩的身體以及胳膊和雙腿。她仍然不放心,想得到進一步的確認:“醫生,我生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對嗎?他所有的一切都正常嗎?”他們把孩子送過來餵奶。她有些害怕:“我就住在離切爾諾貝利不遠的地方。我還曾經去那裏看望過我媽媽,並且被當地的黑雨淋得透濕。”
她跟我們提起過她之前做過的一些夢:她生了一頭有八條腿的小牛,或是一個長著刺猬腦袋的小狗。她的夢境都很離奇。在過去,女人.通常都不會做這樣的夢。或者,至少我從沒聽人提起過。我做助產士已經30年了。
我是一名教俄語的教師。我想,這件事應該是發生在六月上旬,當時正在考試,校長突然把學校裏的全體教職人員都召集起來,宣佈說:“明天,每個人都帶一把鐵鏟來學校。”後來,我們才知道是要我們把學校表層已經被汙染的土地挖掉,稍後,士兵們就會來這兒為我們把地鋪好。老師們一下子提了很多問題:“他們會為我們提供什麽樣的防護型裝備?他們會帶一些特殊裝置嗎,譬如說呼吸器?”最後,我們得到的答案是“不會”。“拿上你們的鐵鏟,出去挖土吧。”只有兩位年輕的老師拒絕了這一要求,其餘的人全都走到操場上,開始挖土。雖然大家都有一種被強迫的感覺,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都覺得這是一件我們非做不可的事情——這種想法已經紮根於我們的心中:盡管有困難,盡管危險,但是為了保衛祖國,我們必須這樣做。我們平時不正是這樣教育我們的學生的嗎?衝上去,衝進火海,奮力抵抗,犧牲。我所教的文學作品的主題不是生命,而是戰爭:肖洛霍夫、綏拉斐摩維支、富曼諾夫、法德耶夫、鮑里斯•波勒沃夫。只有兩名年輕的老師拒絕了這項任務。可是,他們和我們不是一代人,他們來自於新的一代——那是一些和我們不一樣的人。
我們從早上一直挖到晚上。回家途中看到的一些場景讓我們備感詫異:那些商店竟然還開著門,女人們正在裏面挑選長筒絲襪和香水。我們己經感受到了緊張的戰爭氣氛,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戰爭年代,所以如果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人們排長隊購買麵包、鹽及火柴的情景,我們反而會覺得這才是正常的。所有人都應該趕緊回家,急急忙忙地把買到的面包烤成麵包乾。盡管我出生於戰後,但是對我而言,這一切似乎都很熟悉。我甚至能想像出我將會如何離開自己的房子,我和孩子們將會在臨行前做些什麽,我們會帶走什麽東西,以及我會如何給媽媽寫信。不管怎樣,生活k是會像以前一樣繼續下去,電視上還是會播放喜劇電視。然而,我們卻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我們已經深諳在恐懼中生活的生存之道。這是我們的生活環境。從這一點來說,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找不到和我們一樣的人。(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
(續上)士兵們進入村莊,開始疏散居民。村子的街道上停滿了各種軍事裝備:裝甲運輸車、蒙著綠色防油帆布的軍用卡車,甚至還有坦克。人們在士兵的帶領下離開自己的房子,當時的氣氛十分壓抑,尤其是對那些曾經歷過戰爭的人而言。一開始,他們把這一切都歸咎於俄羅斯人——這全是他們的錯,這是他們的核電站。
人們不斷地把這件事和戰爭做比較。然而,這比戰爭的影響更大。對於戰爭,你尚能弄明白,可是,這一切呢?人們陷入了沈默。
我好像哪裏都沒去。每天,我都在自己的記憶中穿行。沿著那熟悉的街道;經過那些熟悉的房子。那是一座相當安靜的小城。
那是一個星期天,當時,我正躺在外面,想曬出一身古銅色的肌膚。我媽媽跑過來:“孩子,切爾諾貝利爆炸了,人們全都躲進了自己的房子裏,而你竟然躺在這裏曬太陽!”我聽了,哈哈大笑:“切爾諾貝利距離納洛夫裏亞有整整40公里的路程。”
那天晚上,一輛日古力汽車停在了我家門前,我的朋友和她丈夫走了進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她丈夫則穿了一套運動服和一雙有點舊的拖鞋。他們沿著那些狹窄的鄉村公路,穿越樹林,從普里皮亞季開車趕到了這裏。警察已經開始在那些路上巡論,軍人們還設置了路障,他們不允許任何人離開。她一進來就衝著我大叫:“我們需要牛奶和伏特加!快給我們!”進門後,她就一直在大聲叫嚷,“我們才剛剛買了一套新家具,一臺新冰箱。我還給我自己做了一件皮毛大衣。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留在了那兒,我用玻璃紙把它包了起來。我們一整晚都沒有睡覺。會發生什麽事情?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她的丈夫試圖想讓她冷靜下來。一連好幾天,我們都坐在電視機前,等待戈爾巴喬夫發表演講。然而,政府當局卻什麽也沒說。直到五一節之後,戈爾巴喬夫這才出現,對大家說:不要著急,同志們,局勢已經得到了控制,沒有發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人們還在那裏,繼續生活和工作。
他們把所有從已經完成疏散的村莊裏找到的牲畜都趕到了位於我們地區中央的一個指定地點。那些奶牛、公牛和豬都像瘋了一樣在街道上橫沖直撞——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們帶回家。那些裝滿罐裝肉製品的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肉類加工廠開出來,直奔卡里諾維奇火車站,然後再從那裏把貨物運往莫斯科。莫斯科不接受這批貨物,於是,這些已經變成墓場的火車又開了回來。長長的一列火車,最終,我們把它們埋在了這裏。夜晚,無論走到哪裏,我都能聞到腐肉發出的噁心氣味。“難道這就是核戰爭留下的氣味?”在我的記憶中,戰爭過後,彌漫在空氣中的應該是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和煙味。
一開始,他們還利用晚上的時間用巴士把裏面的孩子接出來。他們試圖用這種辦法來隱瞞災難,但是最終還是被人們發現了。坐在車上的他們帶著無數罐牛奶,他們還烤各種各樣的派。一切就像又回到了戰爭年代。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與之相提並論。
地區的行政管理人員在辦公室裏開了一個會。那感覺就像是所有人都必須作好戰鬥準備。所有人都在等民防辦的負責人發話,因為除了十年級物理課本上介紹的關於放射性物質的那一點點資料以外,大家根本就記不起任何關於福射的事情。他走到講臺上,開始照本宣科地介紹書本上關於核戰爭的知識:一旦一名士兵攝入的輻射量達到了50倫琴,他就必須離開戰場;如何建造核避難所;如何佩戴防毒面具;關於核爆炸半徑的一些情況。(下續)
(續上)我們乘坐一架直升機進入受汙染地區的上空。當時的我們全副武裝——沒有貼身的緊身衣,外面套著一件用廉價棉布做成的雨衣,看起來就像廚師制服,雨衣上塗了一層防護材料,此外,所有人都戴著一雙厚厚的連指手套,以及一副嵌有薄紗的外科手術面具。我們身上還背著各種器械。我們飛到了一個村子附近,並從那兒開始進行低空飛行。我看到地面上有一群男孩正在沙地上玩,看上去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一個孩子的嘴裏含著一塊石頭,另一個則咬著一根樹枝。他們都沒有穿褲子,赤裸著身體在外面玩耍。但是,上面有命令,不能驚擾當地居民。
現在,我和這一切生活在一起。
他們突然開始在電視上插播一些片斷:一位老太太正在擠奶,她把擠出來的牛奶倒進一個罐子,隨後,一個手持軍用放射量測定器的記者走了過來,測量那罐牛奶的輻射物水平。這時,評論員就會指著儀器上的讀數說:看,一切都很正常,核反應堆距離此地只有十公里遠。他們播出了普里皮亞季河的錄像,畫面裏,有人正在河裏遊泳,還有一些人則躺在河邊曬太陽。在畫面上,你可以看見遠處的核反應堆,以及一團團從反應堆上升起的黑煙。評論員說:西方世界企圖通過謠言,散布關於這一事故的虛假信息,從而引起我們的恐慌。說到這兒,他們又拿出了放射量測定器,檢驗一條放在盤子裏的魚或巧克力棒的輻射量,或是用它去測量露天薄餅攤上盛放的薄餅。這些畫面全都是謊言。片斷中使用的軍用放射量測定器是由我們的軍隊製造的,其用途是用於測量背景的放射量,而不是用於測量單件物品。
這些關於切爾諾貝利的謊言及其程度之深無不令人詫異,唯一能夠與之相抗衡的就只有那些在重大戰爭中出現的謊言了。
我們都在期盼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我的丈夫希望是個男孩,而我則想要個女孩。醫生們反復不斷地勸我,試圖說服我:“你應該墮胎。你的丈夫去過切爾諾貝利。”他曾經是一名卡車司機,在事故發生後的最初幾天裏,他們叫他去那兒幹活。他的工作就是運送沙子。然而,我不相信任何人。
那個孩子生下來時就己經死了。她比正常的孩子少了兩根手指。她是個女孩。我哭了。“她至少應該擁有完整的手指,”我想,“她是個女孩。”
沒有人能夠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給軍隊總部打電話——所有的醫護人員都肩負著軍事使命——並自願去那兒幫忙。我己經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記得他是一名少校。他對我說:“我們需要年輕人。”我想說服他:“首先,年輕的醫生們還沒做好準備;其次,由於年輕人更容易受輻射影響,所以他們受到的威脅比我們更大。”他回答說:“我們有命令,只接受年輕人。”
病人傷口的愈合速度開始變慢。我還記得第一場輻射雨——後來,人們把它叫做“黑雨”。首先,你還沒有做好迎接它的準備;其次,我們國家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不同尋常、最強大的國家。我的丈夫擁有大學學歷,是一名工程師,他非常認真地想說服我,這都是恐怖主義作祟的結果。這是敵人在搞分化、搞破壞。當時,擁有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在少數。可是,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在火車上,一個在建築行業工作的男人曾經和我提到過斯摩棱斯克核電站的修建情況:無數水泥、木板、釘子和沙子被人從建築工地偷走,然後賣給附近村莊裏的人,其目的就是為了錢,為了能夠買到一瓶伏特加。(下續)
(續上)官員們會去村莊和工廠視察,並且向平民們發表講話,可是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什麽是惰性化作用、如何保護孩子,更不知道核泄漏對食物供應的影響系數是什麽。他們對阿爾法、貝塔、伽馬射線一無所知,也不明白“放射生物學”、“離子化輻射”這些詞語的具體含義,更不清楚同位素是什麽。對他們而言,這些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他們發表演講,談論蘇聯人民的英雄主義,講述戰爭中湧現出來的各種勇士的故事,告誡人們不要受西方間諜機構的詭計蠱惑。
我很害怕,不敢再留在這片土地上。他們給了我一個放射量測定器,可是我能用它幹什麽呢^我洗衣服,洗千凈的衣服又白又整潔,可是那個測定器突然狂叫起來。我做了一些吃的,烤了一個派——它又開始響。我鋪床——它也響。這樣的東西,我要它幹什麽?我餵我的孩子吃飯,突然,我就哭了起來。“媽媽,你為什麽要哭?”
我有兩個兒子。他們沒有上學前班,也不上幼兒園——他們總是待在醫院裏。大的那一個——他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禿頂。我帶他去看醫生,也曾經光顧過治療術士。他是他那個年紀的孩子裏個子最小的一個。他不能跑步,不能玩耍,假如有人不小心碰他一下,他就會立刻開始流血,並且很有可能因此而死亡。他患有一種血液疾病,我甚至都說不出這種病的名稱。我和他一起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心想:“他就快死了。”後來,我才明白——你不能這樣想。我躲在浴室裏哭泣。沒有媽媽會在醫院的病房裏哭泣。每當她們想哭的時候,媽媽們都會躲進廁所或浴室。當我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我看上去神采奕奕:“你的笑臉紅撲撲的。你正在慢慢恢復。”
“媽媽,帶我離開醫院吧。我會死在這裏。這裏的所有人都會死。”現在,我該去什麽地方哭泣?浴室?浴室門口有一條隊伍——所有和我一樣的人都在那裏排隊。
5月1日,在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裏,他們讓我們進入了墓地。他們讓我們去墓地裏祭奠親人,可是警察們仍然不允許我們靠近自己的房子和花園。不過,我們至少能從墓地那兒遠遠地看一眼我們的家。我們在那裏默默地祝福它們。
讓我告訴你,住在這裏的都是什麽人吧。我會給你舉一個例子。在最初的幾年當中,在那些“變髒了”的地區,他們用中國牛肉、蕎麥面粉及各類五花八門的商品塞滿了當地的商店。人們說:“哦,這裏真好。現在,無論你用什麽辦法,我們都不會離開這裏了。”土地受輻射汙染的程度並不相同,個集體農莊可能既有“乾凈的”土地,也有“變髒了”的土地,而且兩塊土地彼此相鄰。在“變髒了”的土地上工作的人們得到的報酬更高,於是,所有人都想爭得這一工作機會。他們拒絕在“乾凈的”土地上勞作。
不久之前,我弟弟從遠東趕來看我。“你們這裏的人就像黑匣子。”他說。他指的是安裝在飛機上,記錄飛行信息的黑匣子。我們以為,我們在這裏生活、聊天、散步和吃飯,彼此間相親相愛。可是,我們所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在記錄信息!
我是一名兒科醫生。孩子的情況不一樣。例如,他們並不認為癌症就意味著死亡——在他們的腦海中,這兩者之間尚未建立關聯。而且,他們對自己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的診斷結果、他們正在服用的藥物、治療過程的名稱。他們知道得甚至比他們的媽媽還要多。當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的臉上往往會出現一種很驚訝的表情。他們帶著這樣的表情,躺在那裏。(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第二部分·生者的國度·人民的話)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第二部分·生者的國度·人民的話
(續上)醫生向我發出了警告:我的丈夫很快就會死。他患了白血病——血癌。他去過切爾諾貝利的隔離區,從那兒回來兩個月後,他就開始生病。他是被工廠派到那裏去的。有天早上,他下了夜班回到家:
“我明天就要走了。”
“你去那裏幹什麽?”
“在集體農莊工作。”
他們在距離切爾諾貝利15公里處的隔離區內工作:用耙子將稻草堆成垛,收集甜菜,以及挖土豆。
他回來了。我們一起去探望他的父母。就在他和父親一起抹墻粉的時候,他突然暈倒了。我們叫來了救護車,把他送進了醫院——他身體內的白細胞數量多得足以致命。
從醫院回來後,他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我快死了。”他變得很安靜。我試圖想說服他,這不是真的。我苦苦地哀求他,然而,他不相信我。接著,我提到了女兒,希望能讓他因此而相信拜。早上,我一覺醒來,望著他:我自己怎麽可能做得到呢?你不應該思考太多關於死亡的問題。我努力讓自己甩掉這些念頭。如果當時我知道他會因此而生病,我一定會關上家中所有的門,我會死死地堵住門口,用家裏所有的鎖把所有的門都鎖上。
從兩年前開始,我們就一直帶著兒子四處尋醫問藥,從一家醫院跑到另一家醫院。我不想讀到和看到任何關於切爾諾貝利的內容和信息。我目睹了全部過程。
醫院裏的小女孩會和自己的洋娃娃玩遊戲。她們合上娃娃的眼睛,那個娃娃就死了。
“洋娃娃為什麽會死?”
“因為他們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都會死。他們生出來,然後就會死掉。”
我的阿爾焦姆今年7歲,可他看上去更像一個5歲的男孩。他會閉上眼睛,我以為他睡著了。於是,我開始哭泣,以為他不會看到。可是這時,他問我:“媽媽,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睡著了,幾乎沒有呼吸聲。我跪在他床前:“阿爾焦姆,睜開你的眼睛,說點什麽。”我對自己說,“他還是有體溫的。”
他睜開眼睛,然後又睡著了,睡著的他看上去那麽安靜,就像死了一樣。
“阿爾焦姆,睜開你的眼睛。”
我絕不會讓他死。
不久之前,我們才剛剛慶祝了新年的到來。我們什麽都有,而且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們自製的:熏肉、豬油、肉、腌肉。只有麵包是從商店裏買來的。就連伏特加都是我們自己的。當然,“我們自己的”就意味著它們產自於切爾諾貝利,而這也就代表它們含有銫,而且回味起來還有一點鍶的味道。可是,除此以外,我們還能從哪兒弄到這些東西呢?村子的商店早已是空空如也,而且就算那裏面有東西賣,僅憑我們的薪水和養老金,我們也買不起任何東西。
那天晚上,我們家還來了一些客人,他們都是我們的鄰居,為人和善而且年輕。他們中的一個是老師,另一個是集體農莊的技師,和他同來的還有他的妻子。我們在一起喝酒,吃東西,然後我們就開始唱歌。我們竟然不約而同地都唱起了老歌——那些革命歌曲,戰爭年代的歌曲。“清晨的陽光照耀在古老的克裏姆林宮上。”那是一個快樂的夜晚,一切就像從前一樣。
我寫信把那天晚上的情景告訴了我的兒子。他還在上學,住在首都。他在給我的回信裏寫道:“媽媽,我能夠想象出當時的場景。這太不可思議了。在切爾諾貝利的土地上,在我們家裏。新年樹閃閃發光。人們圍坐在桌子旁,快樂地高唱革命歌曲和軍事歌曲,就好像他們從沒去過古拉格集中營,也從沒聽說過切爾諾貝利事件。”我開始感到害怕——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我的兒子。他已經回不來了。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歷史記錄
白俄羅斯境內並沒有任何核電站。蘇聯國土境內仍在運作的核電站中,距離白俄羅斯最近的幾座都是由蘇聯設計的老式石墨減速沸水式核電站。白俄羅斯以北是伊格納林斯克核電站,以東是斯摩棱斯克核電站,以南則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
1986年4月26日,深夜1點23分58秒,一系列的爆炸摧毀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4號反應堆中的反應器。切爾諾貝利事故也最終成為了20世紀破壞力最大的一次技術災難。
對於面積狹小的白俄羅斯(全國人口總數:1000萬)而言,這簡直是一場全國性的災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摧毀了619座白俄羅斯城鎮,數以萬計的白俄羅斯人慘遭屠殺。幾十年後,切爾諾貝利事故使這個國家失去了485座村鎮,其中有70座村鎮被永遠地埋在了地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四分之一的白俄羅斯人因為戰爭而失去了生命;今天,每五名白俄羅斯人當中就有一人仍然生活在受輻射汙染的土地上。按照其全國人口數量折算,生活在受汙染地區的白俄羅斯人數高達210萬,而這其中還有70萬是兒童。在所有導致白俄羅斯人口數量下降的諸多因素當中,輻射汙染高居榜首。在受切爾諾貝利事故影響最嚴重的戈梅利和莫吉廖夫地區,當地人口死亡率比新生兒的出生率高出了20個百分點。
5000萬居里的放射性核素被釋放到了空氣之中,其中有70%降落到了白俄羅斯的土地上,從而導致了白俄羅斯23%的國土面積受到了濃度超過1居里/平方千米的放射性核素銫-137的汙染。烏克蘭受汙染的國土面積達到了4.8%,俄羅斯為0.5%。因為這次事故受到汙染且汙染濃度超過1居里/平方千米的可耕種土地面積超過了1800萬公頃,2400公頃的可耕種土地被永久廢棄,再也無法從事任何農業生產。白俄羅斯是森林之國,但是其境內26%的林地和靠近普里皮亞季河、德涅波河以及索日河的很大一部分濕地都被認為已經受到了核輻射的汙染。由於長期受到小劑量核輻射的侵害,白俄羅斯人當中罹患癌症、智力遲緩、神經紊亂及基因變異疾病的人數每年都在增加。切爾諾貝利”(《白俄羅斯百科全書》)
1986年4月29日,波蘭、德國、奧地利和羅馬尼亞等國的儀器監測到了空氣中的輻射濃度異常。4月30日,瑞士和意大利北部地區也發現了高濃度的放射性微粒。5月1日、2日,法國、比利時、荷蘭、英國及希臘北部發現輻射。5月3日,以色列、科威特和土耳其檢測到輻射異常……在流動的空氣的幫助下,放射性物質很快就完成了它們的環球旅行:5月2曰,它們抵達日本,5月5日到達印度,5月5日、6日,它們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和加拿大登陸。在不到一周的時間里,切爾諾貝利事故就從一個國家的問題演變成了一場世界性的災難。-—《切爾諾貝利事故對白俄羅斯的影響》國際國立生態薩哈羅夫大學,放射生態學
明斯克
在4號反應堆里——我們今天所熟知的“石棺”——由鉛和金屬制成的內核中仍然存放著20噸核燃料。誰也不知道石棺內部正在發生什麽樣的變化。
石棺設計獨特,建造精良,來自聖彼得堡的工程師們也許應該為自己的這一傑作感到驕傲。但是,它是在無人操作的條件下建造完成的,人們借助機器人和直升機的幫助,將厚重的鋼板拼接在一起,所以迄今為止,鋼板銜接處留有不少縫隙。根據某些數據顯示,現在,這座石棺上的空塌和裂縫面積己經超過了200平方米,而放射粒子仍然在源源不斷地從石棺中泄漏出來……
石棺會坍塌嗎?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至今為止,人們仍然無法到達石棺的關鍵結構及許多連接處,從而無法得知它是否堅固如初。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假如石棺坍塌,其後果一定比1986年的那次事故更加可怕。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切爾諾貝利的回憶·序:一個孤獨的聲音
我們是空氣,我們不是土地……——M.馬馬爾達什維利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一一死亡、愛?或者,這二者之間本無區別?我到底該說哪一個呢?
當時,我們新婚燕爾。即便是去商店,我們也會手牽著手一同前往。我會對他說:“我愛你。”可是,在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對他的愛有多深。我不知道……我們住在他工作的消防站的宿舍樓里。我們家在二樓。住在同一層樓的還有其他三對年輕的夫妻,我們四家共用一個廚房。消防卡車就停在我們樓下。紅色的消防車。他是一名消防員。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一直都了如指掌——我很清楚他在哪兒,他現在怎麽樣。
一天晚上,我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我下床走到窗邊,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了我:“關上窗戶,回床上去睡覺。反應堆著火了。我很快就回來。”
我並沒有看到爆炸,我只看到了火苗。一切都在發光發熱,包括天空在內。洶湧的火苗夾帶著黑色的濃煙直沖雲霄。空氣中襲來令人窒息的熱浪,令人感覺很不舒服。他還沒有回來。
核電站的屋頂上鋪著一層瀝青,濃煙就來自於燃燒的瀝青。後來,他說走在那上面就像是走在熔化的柏油上。他們用盡一切辦法,試圖撲滅大火。他們用自己的腳去踩踏那些燃燒的石墨……他們當時並沒有穿帆布制服。他們穿著體恤和襯衣衝進了火場。沒有人告訴他們需要注意什麽。火災發生,作為消防員,他們應召救火,這就是事情的全部。
4點、5點、6點,按照原計劃,我們本該在6點的時候出發,去他父母家種土豆。從普里皮亞季到他父母生活的斯佩利茲耶有40公里的路程。耕地、播種——這是他最喜歡的工作。他的母親總是對我說,他們是多麽不希望他搬到城市里去生活,他們甚至還為他建造了一座新房子。後來,他應征入伍,在莫斯科的消防連隊里服役,當他退役後,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消防員。除此以外,他別無他求!(沈默。)
有時候,我好像會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栩栩如生,聽上去就像他在我的耳邊輕聲呼喚我。即便是照片也無法令我產生這種感覺。可是,他從來都不曾要求過我什麽……即使是在夢中也一樣。一直都是我在呼喚他,要求他。
7點,7點時,我被告知他在醫院里。我聞訊立刻跑到醫院,可是警察已經將醫院團團圍住,不准任何人進入,除了救護車。我聽見那些警察衝著人群大叫道:救護車有輻射,大家離遠一點!醫院門口已經圍了很多人,我並不是唯一一個趕往那里的傷者家屬,那天晚上在核電站工作的所有男人的妻子都已經趕到了醫院。我開始四處尋找我的一位朋友,她是這家醫院的醫生。當她從一輛救護車上跳下來之後,我立刻衝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白大褂:“讓我進去!”“不行,我辦不到。他的情況不好,所有人都一樣。”我死死地抓住她:“讓我看看他就行!”“好吧,”她說,“跟我來。你只有15分鐘的時間,最多20分鐘。”
我看到他了。他全身水腫,皮膚脹得十分厲害。我幾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需要牛奶。大量的牛奶。”我的朋友說,“他們每個人都需要喝下至少3升牛奶。”“可是,他不喜歡喝牛奶。”“現在,他會喝的。”那所醫院的許多醫生和護士最終都會生病,然後死去,尤其是在那兒工作的勤雜工。但是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對此一無所知。(下續)
(續上)早晨10點,攝影師希謝諾克死了。他是事故發生後第一個死亡的傷者。我們得知,還有一個人被壓在了爆炸的廢墟下——瓦列里•霍捷姆楚科。他們根本無法到達他被掩埋的地點。於是,他們就把他埋在了混凝土下。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只是第一批走向死亡的人。
我說:「瓦斯亞,我該怎麽做?」「離開這里!快走。你還要照顧我們的孩子。」可是,我怎麽能夠丟下他不管呢?他對我說:「快走!離開這兒!照顧好孩子。」「首先,我需要為你找一些牛奶,然後我們再決定該怎麽做。」這時,我的朋友坦尼婭·基貝諾克跑進了病房——她的丈夫也在這間病房里。和她一同進來的還有她的父親,他有一輛車。我們隨即上了他的車,開到最近的村莊,弄到了一些牛奶。村莊距離市區大約3公里。我們買了許多3升裝的牛奶,如此一來,所有人就都能喝到足夠多的牛奶了。可是,他們剛一喝下牛奶就立刻嘔吐不止。與此同時,他們還時不時地陷入昏迷狀態,醫生給所有人都做了靜脈注射。醫生一遍又一遍地對他們說,燃燒的氣體有毒,他們全都中毒了。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人提到過「核輻射」。市區里到處都是軍用汽車,軍隊封鎖了所有的道路。電車和火車都停止了運行。士兵們用一種白色的粉末清洗街道。目睹此情此景,我開始為明天如何出城買新鮮的牛奶而擔憂。直到這時,我都沒有聽到有任何人談論任何有關核輻射的話題。整個城市里,只有軍隊里的人帶著防毒面具。人們繼續像往常一樣,從商店里買面包,然後把買來的面包裝在敞口的大袋子里。人們繼續吃著裝在盤子里的杯形蛋糕。
那天晚上,我沒能進入醫院。醫院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我站在他病房的窗戶下,他走到窗邊,大聲地對我說話。那情景簡直令人悲慟欲絕!人群中有人聽到了他的呼喊——當天晚上,他們就會被送到莫斯科去。
所有傷者的妻子立刻組成了一支隊伍。我們決定要和他們一同前往莫斯科。讓我們和我們的丈夫在一起!你們沒有權力分開我們!我們手握著拳頭大聲呼喊,同時用力地敲醫院的大門。士兵——當時醫院里已經由士兵把守——他們將我們的隊伍沖散。沒過多久,一名醫生從醫院里走出來,對大家說:是的,他們將會被飛機送往莫斯科,但是我們需要給他們帶一些換洗衣物。他們之前在核電站工作時所穿著的衣服已經全都燒壞了。當時,城市里的巴士已經停運,於是,我們這群女人就在街道上飛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收拾衣物。可是,當我們帶著他們的行李包重新跑回醫院的時候,飛機已經飛走了。他們欺騙了我們,只有如此,我們才不會一直圍在醫院四周喊叫和哭泣。
夜幕降臨了。街道的一側停著許多巴士,數百輛巴士——這些巴士都是準備用來疏散城中居民的,街道的另一側則停滿了消防車。他們都來了。所有街道上都覆蓋著一層白色的泡沫。我們踩著泡沫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流著眼淚咒罵他們。城里的電臺反復地播放他們的通知:在接下來的三至五天里,城里的市民可能會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在此期間,大家可能會暫時在樹林的帳篷里生活幾天,所以請大家帶上保暖的衣物。聽到這一消息,人們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全城野營!屆時,我們還將會過一個別開生面的五一勞動節。人們準備好了燒烤的用具和食物,很多人還帶上了自己的吉他、收音機。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只有那些當晚在核電站工作的工人的妻子們在哭泣。(下續)
(續上)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如何趕到了父母所在的村莊,那情景就像是我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媽媽:「媽媽,瓦斯雅現在在莫斯科。他們用一架特殊的飛機把他接走了!」不過,最後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開始播種土豆。(一個星期後,生活在這個村莊的人們也被撤離了。)當時,誰也不知道會這樣!天知道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那一天的晚些時候,我開始嘔吐。當時,我已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我覺得很不舒服。那天晚上,我夢到他在睡夢中大聲呼喚我:「柳西婭!柳西婭!」可是,在他死後,我再也沒有夢到過他呼喚我的名字。一次也不曾有過。(說到這兒,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早晨,我醒來後就一直在想:我必須去莫斯科。我一個人去。我的母親哭著對我說:「你要去哪里?你怎麽去?」於是,我拉上父親和我一同前往。臨走前,爸爸去了一趟銀行,把他們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
我己經完全忘記了旅途中的情景,就好像這段回憶從未在我的記憶中存在過一樣。到達莫斯科以後,我們拉住在路上見到的第一名警察,問他,他們把切爾諾貝利的消防員送到什麽地方去了?他立刻把地址告訴了我們。這不禁讓我們驚訝萬分,因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言之鑿鑿地威嚇我們說,這屬於最高機密。「第六醫院,就在地鐵站斯庫金斯卡亞站。」那是一所治療特殊疾病的醫院——專攻放射醫學,必須憑通行證進入。我給了看門的那個女人一些錢,她這才說:「進去吧。」接著,我不得不挨個地哀求其他人。最後,我終於坐在了放射學科管理者——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的辦公室里。但是在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一切,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就像一名失憶症患者,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必須要見到她。她一見到我立刻就問道:「你們有孩子嗎?」
我應該怎麽對她說呢?我已經意識到自己必須隱藏我已經懷孕的事實。他們不會讓我見他!幸好我很瘦,沒想到瘦也是一件好事。從外形上,其他人幾乎看不出我和普通人有何區別。
「有」我說。
「有幾個?」
我暗自思忖,我得告訴她我有兩個孩子。如果我說只有一個孩子,她一定不會讓我進去。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既然如此,你們也不再需要第三個孩子了。好吧,聽著: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已經徹底癱瘓,他的大腦也已經完全被破壞了。」
好吧,我心想,那就是說他會有一些煩躁不安。
「還有,你記住:如果你哭,我立刻就會把你趕出去。你不能抱他,也不能親他,甚至不能距離他太近。你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可是這個時候,我早已打定主意,絕不離開這里。假如我離開,那也一定是和他一起離開。我發誓!我走了進去,他們正坐在床上打牌,時不時發出一陣哄笑。
「瓦斯亞!」見到他們,我立刻沖著他大叫起來。
他轉過身:
「噢,好吧,我不玩了!沒想到她竟然找到了這里!」
出現在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十分滑稽。他一向都穿52號的衣服,但是此刻他身上卻穿著一件48號的睡衣。袖子和褲子都短了一大截。不過,他的臉已經不腫了。面部表情看起來也自然了很多。
我說:「你打得怎麽樣啊?」
他想衝上來擁抱我。
醫生制止了他:「坐下,坐下,」她說道,「這里不准擁抱。」(下續)
(續上)我們聽了,立刻哈哈大笑起來,就像聽到了一個好笑的笑話。接著,所有人都從其他病房里趕了過來,所有從普里皮亞季來的人都到齊了,總共28個人。發生了什麽事情?現在,城里的情況如何?我告訴他們,那些人已經開始疏散城里的居民,在三到五天的時間里,城市里所有的居民就都會被撤離到其他地方去。他們聽了,一句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女傷員——在轉移到莫斯科的傷者中,有兩名女性——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事故發生時,她正在核電站里值班。
「噢,天啊!我的孩子們還在那里。他們怎麽樣了?」
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兒,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其他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這一想法,他們編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病房,去了隔壁的大廳。當他們離開後,我終於擁抱和親吻了他,但是,他很快就閃到了一邊。
「不要坐得離我太近。你拿把椅子。」
「這樣做太愚蠢了。」我一邊說,一邊擋開了他遞過來的椅子,「你看到爆炸了嗎?你看到發生了什麽事情嗎?你們是第一批趕到事故現場的人。」
「這次事故很有可能是一場有預謀的破壞活動,是人為蓄意破壞造成的。我們所有人都這樣認為。」
當時,人們都這樣說,他們也全都是這樣認為的。
第二天,他們被限令只能待在各自的房間里,躺在床上,不准站在走廊上,也不準與他人交談。於是,他們就用自己的指關節敲打墻面,嗒、嗒嗒,嗒嗒、嗒。醫生解釋說,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每個人身體的耐受性各不相同,所以每個人在接受核輻射後的反應都不一樣。醫生們甚至還測量了他們病房墻壁的輻射強度。所有的墻壁都接受了測量,包括天花板和地板在內。原本住在他們樓上和樓下的病人都被轉移到了其他病房。他們成為了那棟太樓里唯一的病人。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朋友不斷地對我說:你需要什麽就拿什麽,水壺、盤子,盡管拿去。我為住在醫院里的六個大男孩一他們都是消防員」一做了六人份的火雞湯。他們和他被排在了同一個小組,那天晚上正好輪到他們的小組值班。他們分別是:巴舒克、基貝諾克、提特諾克、普拉維科和提斯庫拉。我給他們買了一些牙膏和牙刷,醫院里根本就沒為他們準備這些洗漱用品。我還給他們買了些小毛巾。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禁為朋友當時的表現感到吃驚:他們都很害怕,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怎麽可能會不害怕呢?畢竟外面已經有一些風言風語了,可是他們仍然不斷地對我說:你需要什麽就拿,盡管拿!他現在怎麽樣了?他們那些人呢?他們能活下去嗎?一定要活著!(說到這兒,她陷入了沈默。)那時候,我遇到了許多好人,現在,有很多人我都己經想不起來了。我記得有一位年長的老太太,她是一名看門人,她曾經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有一些疾病是無法治愈的。你必須在他們身邊,照顧他們。」
每天一大早,我都會趕往市場,然後再去我朋友家,在那里給他們做湯。我必須把所有的食材都磨碎,碾碎,壓成粉。他們中的一個人說:「給我帶點蘋果汁來喝吧。」於是第二天,我就帶著六個半升的裝滿蘋果汁的瓶子趕到了醫院。我準備的食物永遠都是六份。早晨,我火急火燎地趕往醫院,然後在那兒一直待到晚上。太陽下山後,我再橫穿整座城市,回到位於城市另一邊的住處。我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還能堅持多長時間。三天後,院方通知我,我晚上可以住在醫生的宿舍里,而宿舍就在醫院的大院里。上帝啊,這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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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ed by engelbert@angku张文杰 0 Comments 71 Promotions
Posted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February 21, 2021 at 11:00pm 7 Comments 60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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