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2.5

留聲機敗壞了我的工作室裏苦行式的充滿智慧的氣氛,陌生的美國舞曲闖進了我的悉心保護的音樂世界,帶來破壞性的、甚至毀滅性的後果,而與此同時,又有新的、可怕的、解體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湧進我迄今為止輪廓SHltt、自成一體的生活。荒原狼和赫爾米娜關於有上千個靈魂的說法一點不錯,我身上除了所有原有的舊靈魂,每天都出現幾個新的靈魂,它們提出各種要求。大吵大鬧,我以前的性格的幻覺現在像一幅圖畫那樣清楚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只讓由於偶然的原因而非常擅長的幾種智力和技能盡情發展,我只畫了一個哈裏的畫像,只過了一個哈裏的生活,而這個哈裏只是一個在義學、音樂、哲學等幾方面受過很好訓練的專門家——我這個人剩下的其余部分,對整個由各種能力、欲望、追求構成的混沌,我一直感到非常厭惡,一概冠以荒原狼這個惡名加以貶低。

最近我從幻覺中清醒過來了,我的人格分解為許多不同的品性,這絕然不是令人愉快的、有趣的冒險,相反,常常是非常痛苦的。幾乎令人不能忍受。在我的房間裏,那留聲機的聲音聽起來常常像魔鬼的嚎叫,因為它同我的環境極不相稱。有時,當我在某家時髦飯店,混在油頭粉面、衣著入時的色鬼、騙子中跳一步舞時,我似乎覺得背叛了生活中我原先覺得值得尊敬和神聖的東西。哪怕赫爾米娜只讓我單獨過上八天,我也會馬上擺脫這些令人費解而可笑的色鬼。然而赫爾米娜總在我身旁;雖然我不是每天見到她,但我每時每刻都被她觀察,聽她引導,受她監視,讓她鑒定,我的種種猛烈的反對和逃跑的想法,她都能微笑著從我臉色中看出來。

隨著以前稱為我的性格的東西不斷被破壞。我開始理解,我為什麽如此絕望而又那樣害怕死亡。我開始註意到,這種可惡可恥的恐死癥是我以前的騙人的平民生活的一小部分。原先占主導地位的哈勒爾先生——天才的作家,莫紮特和歌德專家,寫了許多論及藝術中的形而上學、天才與悲劇、人性的值得一讀的文章的作者,躲在他那堆滿書籍的鬥室裏的多愁善感的隱士——這位哈勒爾先生不得不逐步進行向我解剖,而且無論在哪方面他都經受不住這種解剖。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爾先生雖然宣揚了理性和人性,抗議戰爭的粗野殘忍,然而,他在戰爭期間並沒有像他的思想必然導致的結論那樣,讓人拉到刑場槍斃,他反而找到了某種適應辦法——一種非常體面、非常崇高的妥協,當然妥協終究是妥協。此外,他反對權力和剝削,但他在銀行裏存有許多工廠企業的股票,他花掉這些股票的利息而毫無內疚之感。他身上的一切都存在著這種矛盾。哈裏·哈勒爾很巧妙地偽裝成理想主義者、蔑視世界的人,偽裝成憂傷的隱士、憤恨的預言家,但他骨萬裏仍然是個有產者,他認為像赫爾米娜那樣的生活是鄙俗的,為在飯店裏虛度的夜晚、在那裏浪費掉的金錢而生氣,他內心深感負疚,他對自身解放和自我完善的希望並不迫

切,相反,他非常強烈地渴望回到以前那舒適的年代;那時,精神

活動這類玩意兒使他快樂,給他帶來榮譽。同樣,那些被他蔑視

嘲笑的報紙讀者也渴望回到戰前的理想時代,因為那時的生活

比從受苦受難中學習要舒服得多。真見鬼,他——這位哈勒爾先

生令人作嘔!然而,我還緊緊抓住他不放,或者說抓住他那已經

松開的假面具不放,我還留戀他玩弄精神的神態,留戀他對雜亂

無章和意外變故感到普通市民的懼怕(死亡也屬於這種意外變

故),我嘲弄而嫉妒地把這位正在形成中的新哈裏一一這位舞廳

裏的膽怯而可笑的外行——與以前的弄虛作假的、理想主義的

哈裏形象作比較,他現在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令人不快的性格特

征,這同前幾天在教授家裏的歌德蝕刻畫中使他感到討厭的所

有特征完全相同。他自己——老哈裏——原來也是這樣一個按

照市民的模子理想化了的歌德,也是這樣一個精神英雄,目光中

露出高尚的神情,他具有高尚、充滿人性而精神煥發的形象,就

像上了潤發油而使人精神十足一樣,他幾乎為自己靈魂的高貴

而忘乎所以1見鬼,這幅優美的畫現在卻戳了幾個可惡的窟窿,

理想的哈勒爾先生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他的樣子就像一位遭受

強人洗劫、穿著被撕得破爛不堪的衣服的達官顯貴,這時他聰明

一點就該學習扮演衣衫襤褸的窮人角色,然而他卻不是這樣,穿

著破衣爛衫還要挺胸突肚,似乎衣服*還掛滿了勳章,他哭喪

著臉繼續要求得到加失去的尊嚴。

我一次又一次地和音樂家帕勃羅見面,赫爾米娜是那樣喜

歡他,那麽熱切地找他作伴,因此我不得不修正對他的看法。

在我的記憶中,我把帕勃羅看作漂亮的不中用的人,一個又矮

小、又略愛虛榮的花花公子,一個快活的、無憂無慮的孩子,這

孩子快樂地吹奏他的集市喇叭,只要說他幾句好話,給他一點巧克力就很容易擺弄他。帕勃羅卻不問我對他的看法,我的看法和我的音樂理論一樣,他都覺得無所謂。他總是微笑著有禮貌地、友好地聽我講話,但從不給予真正的回答。盡管如此,我似乎引起了他的興趣,可以看得出來,他努力使我喜歡,向我表示好意。有一次,我和他談話也是毫無結果,我火了,幾乎粗暴起來,他驚愕而憂傷地盯著我,拿起我的左手撫摸我.從一個鍍金小罐裏拿出一點鼻煙之類的東西給我,說我吸了會覺得舒服的。我向赫爾米娜投去詢問的目光,她點點頭,我接過東西吸起來。果然,我很快又有了精神,又活躍起來,在煙末裏大概有可卡因。赫爾米娜告訴我,帕勃羅有許多這一類藥品,這是他通過各種秘密渠道得到的,有時給朋友服用一點,他是配制這些藥品的大師。他配制的有鎮痛劑、安眠劑,有使人做美夢的,有讓人獲得快感的,也有催發情欲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在碼頭邊遇見他,他二話沒說就來跟我作伴。這次我終於讓他開口說了話。

他手裏擺弄著一根黑色的銀制細棒,我對他說:“帕勃羅先生,您是赫爾米娜的朋友,這就是我對您感興趣的理由。可是我不得不說,跟您交談真不容易。我試過好幾次,想和您談談音樂,我很想聽聽您的看法,聽聽您反駁的意見和您的判斷;可是您總不肯給我,哪怕最簡短的回答。”

他很誠懇地對我笑笑,這次他不再避而不答,而是沈靜地對我說:“您要知道,按我的看法,談論音樂根本沒有意思。我從不談音樂。對您那些非常雋永、非常正確的言辭,要我回答什麽好呢?您說的一切都很有道理。可是您瞧,我是音樂家,不是學者,我不相信,在音樂裏‘正確’的意見有一絲一毫價值。就音樂而論,重要的不在於人們是否正確,是否有鑒賞力,是否有教養等等。”

“就說是這樣吧,那麽重要的是什麽?”

“就在於人們在演奏歌唱,哈勒爾先生,就在幹人們演奏得盡可能的好,盡可能的多,盡可能的專註。就是這麽一回事,先生。如果我把巴赫和海頓的全部作品都記在腦子裏,並同。能滔滔不絕地談論這些作品,這樣我對誰也沒有用。如果我拿起我的薩克斯管,演奏一首流暢的西迷曲,不管這首西迷曲是好是壞,樂曲會給人們帶來快樂,樂曲會進入他們的骨髓,進入他們的血液。重要的僅在於此。當舞廳裏長時間休息後,音樂再一次響起的片刻,您好好看看那一張張臉吧,他們的眼睛怎樣閃出異樣的光彩,他的腿怎樣在顫動,他們的臉怎樣開始露出笑容!這就是人們演奏音樂的目的所在。”

“說得很好,帕勃羅先生。可是除了刺激感官的音樂,還有使人得到精神享受的音樂。不僅有在某一片刻被演奏的音樂,還有不朽的音樂,即使當前沒有人去演奏,它也是傳世的音樂。某個人可能單獨躺在床,他突然會想起記憶中的《魔笛》或《馬太受難曲》的某個旋律,然後音樂就響起來,雖然沒有人吹笛子,沒有人拉小提琴。”

“不錯,哈勒爾先生。連伊爾寧和瓦倫西亞這樣的舞曲,每六夜裏都被許多孤獨的、夢幻的人無聲地覆制著;即使辦公室裏最可憐的打字員在腦子裏也記著最新的一步舞舞曲,按照舞曲的節拍敲擊字鍵。您說得對,所有這些孤獨的人,我讓他們大家享受他們那無聲的音樂,不管是伊爾寧也好,《魔笛》也好,還是瓦倫西亞也好。可是,這些人從哪裏獲得他們的孤寂無聲的音樂?他們是從我們音樂家這裏聽去的,這些音樂只有光演奏,讓人聽見,同他們融為一體,他們才能在家裏坐在他們的房間裏,回想它,夢見它。”

“同意您的看法,”我冷冷地說。“但是,我們仍然不能把莫紮特與最新的狐步舞曲相提並論。您給人們演奏神聖而永恒的音樂抑或廉價的應時小曲,這可不是半斤八兩的事情。”

帕勃羅註意到我的聲音激動起來,他趕緊露出笑臉,撫摸我的手臂,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道:

‘啊,親愛的先生,談到‘相提並論’,您也許完全正確。莫紮特也好,海頓也好,還是瓦倫西亞也好,您可以把他們分成您認為合適的等級,這隨您的便。這對我來說都一樣,我無需決定他們的等級,也沒有人問我。莫紮特也許還要演奏一百年,而瓦倫西亞也許兩年後就銷聲匿跡,我以為,這一點盡可讓L帶去決定,上帝是公正的,他決定我們每個人活多久,他也決定每首華爾茲舞曲和每首狐步舞曲的壽命,他肯定會作出正確的判斷。而我們音樂家只能做我們的事情,履行我們的義務,完成我們的職責:我們必須演奏此時此刻人心渴望得到的東西,我們必須演奏得盡可能的好,盡可能的美,盡可能的打動人心。”

我嘆了口氣,不想再談下去了。這個帕勃羅真難對付。

在某些時刻,新與舊,痛苦與樂趣,懼怕與歡樂非常奇妙地混雜在一起。我忽而在大上,忽而在地獄裏,而大部分時間是既在天L又在地獄裏。老哈裏和新哈裏時而互相激烈爭吵,時而又和睦相處。有時,老哈裏似乎完全斷了氣,死了,被埋葬在地下,突然他又在面前,發號施令,專橫霸道,什麽都比別人高明,新的、矮小而年輕的哈裏感到難為情,他沈默不出,被擠到後面。而在另一些時候,年輕的哈裏又抓住老哈裏的脖子,便指他,兩人常常作殊死鬥爭,常常鬧得呻吟聲不絕,想起要用刮臉刀了此一生。

痛苦與幸福常常在一個浪頭裏向我打過來。比如我第一次公開跳舞以後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走進我的臥室,發現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床上,我感到驚奇、詫異、恐慌、喜悅。

在赫爾米娜讓我經受的所有意外中,這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次。因為我絲毫不懷疑,這只極樂島正是她給我送來的。這天晚上正好是例外,我沒有和赫爾米娜在一起,而是在大教堂裏聽演奏古老的教堂音樂。這是一次美好而憂傷的遠足,到我以前的生活中探幽的遠足,回到我青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到理想哈裏盤桓過的地區的遠足。教堂的哥特式大廳高高的,裏面只點著幾支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中,精美的網狀拱頂像幽靈似地來回晃動;在這裏我聽了布克斯特荷德、帕赫爾相爾、巴赫和海頓的作品,我又一次走上了我愛走的老路,又聽見了曾經是我的朋友的一位演唱巴赫歌曲的女歌唱家的優美聲音,以前我多次聽過她出色的演唱。這古老音樂的聲音及其無限的尊嚴和聖潔又喚醒了我青年時代所有虔誠、喜悅和熱烈的感情,我憂傷而沈思地坐在高高的教堂合唱室裏,我在這個高尚的、永恒的世界裏作客一個小時,這個世界一度曾是我的故鄉。演奏海頓的一首二重奏時,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沒有等音樂會結束,放棄了與女歌唱家再次見面的機會(噢,以前,聽完這樣的音樂會後,我曾和藝術家們度過多少興奮而熱烈的夜晚啊,悄悄地從教堂裏溜出來,在夜晚靜靜的胡同裏逛蕩,走得疲乏不堪。街上有些地方,飯館裏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我現實生活的旋律。噢,我的生活變得多麽灰暗迷亂!

在這次夜遊時,我思考了許久我與音樂的奇異關系,又一次意識到,這種對音樂的既感人又惱人的關系是整個德國精神的命運。在德國精神中主宰一切的是母權,是以音樂主宰一切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血緣關系,這在其他國家是從未有過的。我們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對此沒有勇敢地進行反抗,沒有傾聽並服從精神、理智和言詞,反而卻沈醉在沒有言詞的語言之中,這種語言能敘說不可言狀的東西,能描繪無法塑造的東西。從事精神活動的德國人沒有盡量忠實可靠地使用他的工具,反而始終反對言語和理智,與音樂眉來眼去。他沈迷在音樂中,沈迷在美妙優雅的音響中,沈迷在美妙的、使人陶醉的感情和情緒中,這種感情和情緒從未被催逼去實現,於是他忘記了履行他的大部分真正的任務。我們這些從事精神活動的人不熟悉現實,不了解現實,敵視現實,因此,在德國現實中,在我們的歷史、政治和公眾輿論中,精神的作用小得可憐。誠然,我常常這樣思考這個問題,有時感到我有一股強烈渴望去塑造現實的欲望,這種欲望是嚴肅負責地從事某項工作,而不僅僅是研究研究美學和搞搞精神肝的工藝品。而結果卻總是放棄這種努力,向命運屈服。將軍和重工業家們說得對:我們這些“精神界的人”一事無成,我們是一群可有可無、脫離現實、不負責任的才華橫溢、誇誇其談的人。噪,見鬼去’便拿起刮臉刀’。

我腦子裏充滿了各種想法,音樂會的余音在耳際回響,心裏充滿哀傷,充滿對生活,對現實,對意義,對不可挽回地永遠失去的東西的絕望的渴求,終於回到家裏。我登上樓梯,進屋點了燈,想讀點什麽卻又讀不下去。我想起孤單迫使我明天晚上到澤西水酒吧去喝威士忌和跳舞的約會,於是心裏感到一陣惱恨,不僅摘報我自己,還惱恨赫爾米娜。盡管她是個絕妙的姑娘,對我心懷好意——,她倒不如讓我毀滅的好,她不該拉我下水,把我拉進這個混亂的、陌生的、光怪陸離的遊藝世界,在這個世界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身上最美好的東西受盡苦難,逐漸荒廢。

於是我悲傷地熄了燈,悲傷地走進臥室,悲傷地開始脫衣服。這時,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心頭一驚,那是淡淡的香水味兒,我環視四周,看見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床上。她臉帶笑容,略微有點局促,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

“瑪麗亞!”我叫了她一聲。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是我的房東知道了,她會收回住房的。

她輕輕地說:“我來了,您生我的氣嗎?”

u不不,我知道是赫爾米娜把鑰匙給您的。是吧?”

“噢,您對這件事生氣了,我就走。”

“不,美麗的瑪麗亞,請您留下!只是今天晚上我很悲傷,今天我不可能快樂起來,明天也許又能快樂起來。”

我略微向她彎下腰,她突然用她那兩只又大又結實的手捧住我的頭往下換,吻了我好久。我挨著她在床上坐下,拉著她的手,請她說話輕點,因為不能讓別人聽見我們說話。我看著她那美麗豐滿的臉,她的臉像一朵大鮮花,陌生而奇妙地枕在我的枕頭L。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嘴邊,拉到被子底下,放在她那溫暖、安靜、呼吸均勻的胸脯上。

“你無須快樂,赫爾米娜跟我說過,你有許多苦惱。這誰都能理解。我還稱你的心嗎,你前不久我們一起跳舞時,你真可愛。”

我吻她的眼睛、嘴巴、脖子和胸脯。剛才我想起赫爾米娜時還惱她,責備她。現在我手裏捧著她的禮物,非常感激地。瑪麗亞的愛撫並沒有使我感到難堪痛苦,我今天聽了這奇妙的音樂,覺得她同這音樂完全相稱,她是音樂理想的實現。我慢慢地把被子從美女身上揭開,我吻她的全身,一直吻到她的腳上。當我躺到她身邊時,她那鮮花似的臉龐親切地看著我,似乎什麽都知道。

這天夜裏,我躺在瑪麗亞身邊,睡得時間不長,然而卻睡得像孩子那樣好、那樣酣暢。我們醒了幾次,這時我盡情享受她那美好活潑的青春,我們低聲交談,我聽到了許多有關她和赫爾米娜生活的值得知道的事情。對這一類型的人和她們的生活我以前知道得很少,只是在戲劇裏才遇到過類似的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一半是藝術家,一半是花花公子。現在我才稍許了解了一點這些奇異的、無事得奇怪、墮落得奇怪的人的生活。這些姑娘大多出身貧賤,然而她們都很聰明,模樣又長得俊,因而不願意一輩子只靠某一種收入低微而毫無樂趣的職業謀生,她們有時靠做臨時工為生,有時就靠她們的俊俏嫵媚過日子。她們時而在打字機旁工作幾個月,時而成為頗為富有的花花公平的情人,接受零用錢和饋贈,她們有時著羅穿緞,出入有汽車,住在家華的旅館,有時又住在狹小的頂樓,雖然在某種情況下有人出高價,她們會嫁給他,但總的說來她們並不熱衷於結婚。一她們中的某些人在愛情方面並無渴求,她們討價還價,只有對方付出極大的代價,她們才勉勉強強賣身給他。而另外一些人一瑪麗亞就屬幹這一類人——對愛情方面有非凡的才能,非常需要愛情,大多數人都具有與男女兩性相愛的經驗;愛情是她們唯一的人生目的,她們除了正式的、付錢的朋友以外,一向還有其他種種愛情關系。這些蝴蝶就這樣孜孜不倦、忙忙碌碌、充滿憂慮而又輕浮、聰明、麻木地生活著,過著天真和精心安排的生活,她們不依附於任何人,不是每個人都能用金錢化她們買到手,她們期望從運氣和良好的客觀條件中得到她們的那一份,她們愛戀生活,而又不像普通市民那樣執著地留戀生活,她們時刻準備著跟隨某一位童話中的王子走進他的宮殿,他們始終朦朧地意識到她們會有淒慘悲傷的結局。

在那妙不可言的第一晚以及隨後的日子裏,瑪麗亞教給我很多東西,不僅教給我新的優雅可愛的感官遊戲和情欲之樂,而且還教給我新的認識、新的看法、新的愛情。茶樓酒肆、舞廳酒吧、影院娛樂場所,這一切構成的世界,對我這個孤獨的人和美學家說來,始終含有某些低級趣味的、為道德所不容的、有損體面的東西,而對瑪麗亞、赫爾米娜以及她們的女伴們說來,這就是她們的整個世界,既不好又不賴,既不值得去追求也不值得去憎恨,她們那短暫的、充滿渴求的生活就在這個世界裏開花結果,她們在這個世界裏感到熟悉、親切。就像我們這種人喜愛一位作曲家或者一位詩人那樣,她們喜愛香檳酒或者當著客人的面烤出來的一盤特制烤肉;就像我們這種人對尼采或漢姆生表現出巨大的熱情、激動那樣,她fi肥無比的熱情和激動奉獻給一曲新的流行舞曲或某位爵士樂演唱者的傷感歌曲。瑪麗亞給我講述那位漂亮的薩克斯管吹奏家帕勃羅,談起他有時為她們演唱的一首美國歌曲,她談起這些是那樣全神貫註,那樣欽佩愛慕,比任何一個有高度教養的人談起高雅的藝術享受時表現出深的狂喜更使我感動。我已經準備與她一起去遐想陶醉,而不管那首歌曲怎麽樣;瑪麗亞那親切的言語,她那充滿渴望、神采煥發的目光在我的美學中打開了又長又寬的缺口。誠然,是有一些美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些偽數不多的精選出來的美的東西一一雖然高居首位的是莫紮特毫無疑問是非常崇高的,但是界限在何處?我們這些專家和批評家年輕時熱烈地愛慕過。的某些藝術品和藝術家,今天我們不是又覺得很可疑、很糟糕嗎?對我們來說,李斯特和瓦格納不都是如此嗎?在許多人看來,甚至連貝多芬不也是如此嗎?瑪麗亞對從美國來的歌曲不同樣也懷有極大的孩子似的感情,不同樣也是純潔的、美好的、毫無疑問是崇高的藝術感受,如同某位教員讀到特裏斯坦時的感動、某位樂團指揮在指揮第九交響樂時的激情?這與帕勃羅先生的看法不是奇異地相吻合,肯定他說的不錯嗎?

瑪麗亞也似乎很喜愛這位帕勃羅,這位美男子!

“他是個漂亮的人,”我說,“我也很喜歡他。可是,瑪麗亞,告訴我,你怎麽另外又會喜歡我這樣一個沈悶無聊的老家夥?我”既不漂亮,頭發也已灰白,既不會吹奏薩克斯管又不會演唱英國愛情歌曲。”

“別說得這麽可怕!”她批評我。“這是非常自然的事。你也讓我喜歡,你身上也有漂亮的、可愛的、特殊的東西,你只能是你,不該是別的樣子。這些事情不該談論,也不能要求解釋。你瞧,你吻我的脖子或耳朵時,我就覺得你喜歡我,我中你的意;你吻我時有那麽一點羞澀,這就告訴我:他喜歡你,他賞識你的美貌。這讓我非常喜歡。而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我喜歡的恰恰是相反的東西,他似乎並不喜歡我,他吻我,好像那是他對我的一種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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