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這話我說得很爽快,但並不是心裏話。我很難想象,在我那堆滿書籍的工作室裏怎麽能放上這樣一個我一點不喜歡的機器,對跳舞我也有很多不同看法。我曾想過,我偶爾也可以試著跳一跳,雖然我堅信,我已經太老了,骨頭也硬了,學不會了。而現在,一步接一步,事情來得太快太猛烈了,我是個年老、愛挑剔的音樂行家,我不喜歡留聲機、爵士樂,不喜歡現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這一切在反抗。現在,要在我的房間裏,在諾瓦利斯和讓·保羅旁邊,在我的思想鬥室和避風港裏響起美國流行舞曲,要我隨著樂曲跳舞,這可是太過分了,人們不能這樣要求我。可是,要求我這樣做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赫爾米娜,她有權命令我。我服從她。我當然服從。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一家咖啡館會面。我去的時候,赫爾米娜c經坐在那裏喝著茶,微笑著讓我看一張報紙,她在那張報上發現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家鄉出的一張反動的煽動性報紙,經常發表誹謗性文章攻擊我。在戰爭期間,我是反戰的,戰後我曾著文,提醒人們要冷靜,忍耐,要有人性,要進行自我批評,我反對日益猖獗起來的國家主義的煽動。現在,有人又在報上攻擊我了,文章寫得很蹩腳,一半是編輯自己寫的,一半是從接近他的觀點的報章雜志上的許多類似文章中抄襲拼湊來的。眾所周知,沒有人比這些陳舊思想的衛道士寫的更壞了,沒有人會寫得這樣卑鄙齷齪,會這樣粗制濫造。赫爾米娜讀了文章,從中得知,哈裏·哈勒爾是害人蟲,是個不愛祖國的家夥,只經這種人和這種思想被容忍,青年人被教育成具有傷感的人道主義思想,而不想向不共戴天的死敵報仇作戰,那麽,這對祖國當然只是十分糟糕的事情。
“這是你吧?”赫爾米娜指著報紙上我的名字問我。“你樹敵還不少呢,哈裏。你惱火嗎?”
我把這篇文章看了幾行,全是些老花招。這些謾罵的話沒有一句不是陳詞濫調,這些年裏聽得我耳朵部長了老繭。
“不,”我說,“我不惱火,我早就習慣了。我幾次表示過我的看法。我認為,每個國家,甚至每個人,在政治‘責任問題’上都不應該渾渾噩噩地沈醉在編造的謊言中,他們都必須在自己身上檢查一下,他們犯了什麽錯誤、延誤了什麽時機、保留著哪些陳規陋習,從而也對戰爭的爆發和世界L的其他不幸事件負有一定責任。這也許是能避免下一次戰爭的唯一道路。正是這一點,他們不能寬恕我,因為他們自己一皇帝、將軍、大企業家、政治家、報紙——當然是完全無辜的,他們對自己毫無可以指責之處,他們誰也沒有一絲一是責任!人們可以說,除了一千多萬被打死的人躺在地下以外,世界上不是一切鄰很好嗎。赫爾米娜,你看,這種誹謗文章雖說不會讓我生氣惱火,有時卻也使我傷心。我的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閱讀這類報紙,每天
早晨和每天晚L聽到的都是這種調子,他們每天被灌輸,被提醒,被煽動,被攪得不滿和發火,這一切的目的和結局就是爆發另一場戰爭,而下一場戰爭也許比上一次戰爭更可怕。這一切非常清楚簡單,任何人都能理解,只要思考一個小時就能得到同樣的結論。可是,誰也不願這樣做,誰也不想避免下一次戰爭,誰也不想為自己和子女、後代避免一場死人的大廝殺。思考一個小時,檢查一下自己,捫心自問,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世界上的壞事,承擔多少責任,你看,這就沒有人願意做!於是一切都按老皇歷進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非常熱心地準備著下一次戰爭。我明白了這一點以後,我的身心就麻痹了,絕望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祖國,沒有理想了,這一切都只是那些準備下一場屠殺的先生的裝飾品。按照人道主義原則去思考,把它說出來,寫出來,這已經沒有用了,頭腦中想出一些好的想法已經無濟幹事——這樣做的只有兩三個人,而每天都有成千家報紙、雜志,成千次講演,公開或秘密的會議在宣揚完全相反的東西,並且達到了日的。”
赫爾米娜很關切地聽了我的議論。
“是啊,”她開口說道,“你說得不錯。自然還會有戰爭,這一點用不著讀報就知道。人們當然可以為此感到傷心,可傷心也沒有用。這就像一個人無論怎樣反對,怎樣努力都不免一死一樣。跟死亡作鬥爭,親愛的哈裏,始終是一件美好的、崇高的、奇妙的、可尊敬的事情,反對戰爭的鬥爭也是這樣。但是,這種鬥爭向來都只不過是毫無希望的堂吉柯德式的滑稽劇罷了。”
“這也許是真的,”我激烈地大聲喊道,‘它是,反正我們很快就要死,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這一類所謂真理只能使整個生活平庸愚蠢。難道我們就該把一切都扔掉,放棄一切精神、一切追求、一切人道的東西,讓虛榮心和金錢繼續發號施令,喝著啤酒,坐等下一次總動員?”
這時,赫爾米娜奇特地看著我,這目光一方面充滿快樂、譏諷、戲德、諒解和友誼,另一方面又非常莊重、深邃、嚴肅,並充滿智慧。
“你不用這樣,”她非常慈愛地說。“即使你知道,你的鬥爭不會成功,那你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就變得平庸和愚蠢。反過來,哈裏,如果你在為某種美好的事物和某種理想鬥爭,而認為你一定要達到目的,這樣倒是要平庸得多。難道理想都能達到嗎?難道我們人活著就是為了消除死亡?不,我們活著,正是為了懼怕死C,然後又重新愛它,正是由於它的緣故,有時這一點點生活在某一小時會顯得如此美妙。你是個孩子,哈裏。現在聽我話,跟我來,今天我們有許多事要做。今天我不想再談戰爭和報紙的事了。你呢?“
噢,不,我也準備好了。
我們一起走進一家樂器店,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城裏一起走路。我們挑選各種留聲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試聽唱片。當我們選到一架價廉物美的留聲機時,我想馬上把它買下,赫爾米娜卻不願意急於求成、她把我攔住了,我只好跟她一起到第二家樂器店去。在那裏我們也試了各種系列、各種大小、各種價格的留聲機,這時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買我選中的那一架。
“你看,”我說,“這件事我們本來可以做得更簡單些的。”
“你這樣看?真是那樣的話,明大我們也許會看到一架同樣的留聲機擺在身一個櫥窗裏,卻便宜了二十瑞士法郎。況且,買
東西也有樂趣,而使人快樂的事就該好好品味。你還得學很多東西。”
我們讓一位夥計把留聲機送到我的住宅。
赫爾米娜仔細觀看我的房間,很讚許屋裏的火爐和沙發床,試了試椅子,拿起一本書,在我情人的照片前站了許久。我們把留聲機放在五鬥櫃上的書籍中間,然後開始上課。她打開留聲機,放一首狐步舞曲,給我示範做了幾個動作,拉起我的手,開始帶我跳舞。我順從地跳起來,卻撞到了椅子上;我聽著她的命令,卻聽不懂地的意思,一腳踩到她的腳上。我跳得既笨拙又熱心。跳完第二個舞,她一下子躺倒在沙發上,像孩子似地笑起來。
“我的上帝,你簡直跟木頭一樣僵硬!你只需像散步那樣,很自然地往前走就行!根本不必緊張!我想,你一定跳得很熱了吧?來,我們休息五分鐘!你看,會跳舞的人,跳舞就像思想一樣簡單,學起來要容易得多。你現在看到下而這一點就不會那樣不耐煩了:人們不願養成思考的習慣,情願把哈裏·哈勒爾稱為祖國的叛徒,平心靜氣地讓下一次戰爭來臨。”
一個小時後她走了。臨走時她說,下一次肯定要好一些。我想的卻跟她不同,自己那麽笨,那麽不靈活,真是大失所望。我覺得,這一個小時我什麽也沒有學到,我不相信下次會好一些。不,跳舞需要的能力正是我完全缺乏的:快樂、熱情、、輕率而無邪。好了,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
可是你瞧,下一次真的好了一些,而且,始給我帶來某種樂趣。上課結束時,赫爾米娜說,我現在已學會狐步舞了。但當她因而得出結論,說明天我得跟他到飯店跳舞時,我大吃一驚,拼命反對。她冷冷地提醒我,我曾發誓服從她,明天一起到巴朗斯旅館喝茶。
當天晚_L我坐在家裏,我想讀書卻讀不進去。一想到明天我就害怕;我這樣一個上了年紀、膽小敏感的怪人,要去光顧一家無聊的、摩登的、奏爵士樂的舞廳,而且什麽舞也不會就要在陌生人的眾目股膝下跳舞出醜,這個想法太可怕了。當我獨自一人在安靜的房間裏打開留聲機,只穿著襪子在覆習我的狐步舞時,我暗自承認,覺得自己好笑,並為自己感到羞愧。
第二天,在巴朗斯旅館裏,一個小樂隊在演奏音樂,茶和威士忌應有盡有。我企圖賄賂赫爾米娜,給她糕點,想各種辦法請她喝一瓶好酒,但她卻依然鐵面無私。
“你今天到這裏不是來玩兒的。今天是上舞蹈課。”
我只好跟她跳舞,跳了兩三次,其間她介紹我認識了薩克斯管演奏師,這是一位西班牙或南美洲血統的年輕人,黑黑的,長得蠻漂亮。據她說,他會演奏所有樂器,會講世界〔所有的語言)這位先生似乎跟赫爾米娜很熟,很友好,他面前放著兩根大小不同的薩克斯管,換著吹,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逐個兒打量著跳舞的人。我自己也感到很驚奇,不知為什麽,我對這位無辜的、漂亮的音樂家產生了一種嫉妒之心,這倒不是吃醋,因為我和赫爾米娜之間談不上愛情,而是精神.L對友誼的嫉妒,因為在我看來,他不配赫爾米娜對他表現出來的興趣和引人註意的神色所嘉許。我奇怪地想:今天我要結交這樣的朋友,真可笑。
接著,有人請赫爾米娜跳舞,我一個人坐在桌旁喝茶,聽著音樂,以前這類音樂我是聽不進去的。天哪,我想,這個地方戲覺得那樣陌生,那樣討厭,迄今為止,我竭力避免到這裏來,我非常蔑視這個遊子好閑的人的世界,這是個擺著大理石桌子、奏著爵士音樂的平庸呆板的世界,是妓女的世界,旅行客商的世界!現在,她卻要把我引進這種世界,要我在這裏生根落腳,熟悉它!我憂郁地喝著茶,凝視著穿戴並不大雅致的舞者。兩個漂亮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們倆舞都跳得很好,我懷著讚賞和羨慕的心情看著她們跳舞,她們跳得多麽靈巧自如、多麽優美快樂!
這時,赫爾米娜又回來了,對我很不滿。她責備我,說我到這裏來就不該板著臉,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子旁喝茶,我應該拿出勇氣去跳舞。怎麽,我一個人不認識?這完全不必要。難道這裏就沒有我喜歡的姑娘?
我指給她看兩個姑娘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她正好就站在我們附近。她穿著天鵝絨短裙,棕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胳膊細皮嫩肉的很豐滿,瞧她多麽迷人可愛。赫爾米娜一定要我馬上走過去請她跳舞。我拼命反對。
“這我可不能!”我很沮喪地說。“如果我是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那倒還行!我這樣一個笨拙的老東西,連舞也不會跳,那不讓她笑掉大牙。
赫爾米娜很瞧不起地看著我。
“我是否會取笑你,你當然是無所謂步!你真是個膽小鬼!誰去接近姑娘,都要冒被取笑的危險,這就是冒險的賭註。我說哈裏,去冒冒這個風險,最壞也不過就是讓她取笑取笑——一否則我就不相信你是聽話的。”
她一點不通融。樂隊又奏起音樂,我忐忑不安地站起來,向那位漂亮的姑娘走過去。
她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好奇地看著我,見我過去便說道:“我本來已有舞伴。不過,看來他還要在那邊的酒吧裏呆一會兒。好,來吧”
我伸出手摟住她的腰,跳了頭幾步。我很驚訝,她並沒有把我打發走;不過,她很快註意到,我不怎麽會跳,於是她帶我跳。她跳得好極了,連我也被感染了。這期間,我忘了我是遵命跳舞的,也忘記了跳舞的種種規則;我只是那樣輕飄飄地跟著跳,我摟著舞伴那纖細的腰肢,接觸到她那快速旋轉的、靈活自如的腿,看著她那年輕的、容光煥發的臉,我向她承認,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跳舞。她嫣然一笑,沒有說什麽話,然而她用輕柔優美的動作使我們的身體靠得越來越近,以此鼓勵我,回答我那興奮的目光和恭維她的話語。我用右手緊緊摟住她的腰,歡愉而熱切地隨著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肩膀的動作跳著,我很驚訝,我一次也沒有踩到她的腳。音樂結束了,我們兩人停在舞場上使勁鼓掌,樂聲再起,我又一次熱心地、愛戀地、全神貫註地參加那儀式。
想不到舞曲很快就結束了,穿天鵝絨衣服的美麗女郎走了。突然。赫爾米娜站到了我的旁邊,她剛才看我們跳舞來著。
“你看見了吧?”她讚許地笑道。“你發現了吧,女人的腿並不是桌子腿。嗨,好極了狐步舞你現在會了,謝天謝地,明天我們就可以學波士頓華爾茲舞了,再過三個星期就可以到格羅布斯大廳參加化裝舞會了。”
舞會休息時我們在桌旁落了座,那位薩克斯管演奏師,又英俊又年輕的帕勃羅先生也過來了,他向我們點點頭,在赫爾米娜身旁坐下。看來,他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我承認——初次認識他時一點不喜歡他。他長得很漂亮,體型和外相都很美,這一點無可否認,可是在他身k我沒有發現別的優點。至於他會多種語言這一點,他也沒有為難自己,他根本不說什麽
話,要說也是精,謝謝,是,當然,哈呷”以及諸如此類的幾個字,這幾個字他當然可以用好幾種語言表達。不,這位帕勃羅先生不說話,而且.他似乎也想得不多,這位漂亮的先生。他的營生就是在爵士樂隊裏吹奏薩克斯管,看來,他全身心都撲在這個職業L,簡直是入了迷。有時,在演奏時他會突然鼓起掌來,他也采取別的方式抒發他的熱情,有時會從他的嘴裏突然爆出唱歌似的幾個字來,如“噢噢,哈哈,除此以外,很明顯,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他一概不會,他只是長得漂亮,讓女人喜歡,他穿領子最時髦的衣服,結個時髦的領結,手指上戴滿戒指。他此時的休息娛樂不過是:跟我們坐在一起,對我們微笑,看著手表,卷卷紙煙,卷紙煙他倒是非常靈巧。他那一雙移民後裔的黑眼睛很好看,他的頭發黑黑的,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住他的浪漫氣質、他的問題和想法。從近處看,這位漂亮非凡的人是個快樂的、有些嬌慣的青年,舉止端莊,很有禮貌,如此而已。我跟他談論他的樂器,談論爵士音樂,他看到,他現在是跟一位音樂的老愛好者、老行家談話。可是他卻不予理睬,我出了對他的禮貌,或者其實是對赫爾米娜的禮貌,講了一通話,從音樂理論上為爵士音樂辯護,他卻無可無不可他笑笑,根本不接我的話茬,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除了爵士樂還有過其他音樂。他人很好,很規矩,聽話,他那雙大眼睛笑得很甜;可是。他與我之間似乎沒有共同的語言——重要和神聖的東西,對我則不然,我們來自地球上兩個完全相反的大陸。我們的語勢沒有一個字是共同的人可是後來赫爾米娜跟我講了一些奇特的故事。她說,那次談話後,他曾對她說,她應該關心我這個人,我是那樣的不幸。當她問他,他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他說:可憐的人,真可憐。看他那雙眼睛!他不會笑。”
黑眼睛的帕勃羅告辭走了,音樂重又響起,赫爾米娜站起身。“現在你又可以和我跳了,哈裏。你不想跳了?”
現在,我跟她跳得更輕松、更自由、更快樂了,雖說沒有跟那一位跳時那樣的自在、忘我。赫爾米娜讓我帶她,她如同一葉花瓣似的輕柔地隨我旋轉,在她身上我也發現並感覺到那些忽而迎面飄來、忽而又飛去的美,在她身上還有一股女性和愛情所特有的芳香,她的舞也仿佛在溫柔而真摯地唱著可愛誘人的異性之歌——一然而,對這一切我都不能完全自由、完全明朗地給予口答,我不能完全忘掉自己,完全獻身給她。赫爾米娜跟我太親近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類,她像我本人,像我年輕時的朋友赫爾曼——幻想者、詩人、我的思維練習和越軌行為的熱情奔放的同志。
後來,當我對她談到這一點時,她說道:“這我知道,我很清楚。雖然我會讓你愛我,但不著急。我們暫時還是朋友,我們是希望互相成為朋友的兩個人,因為我們互相認出了對方。現在我們兩人要互相學習,一起玩兒。我給你看我的小小技藝,教你跳舞,讓你快活一點,愚蠢一點;你給我講你的思想,講一點你的知識。”
“啊,赫爾米娜,我沒有什麽好講的,你知道的比我多。你這個人多麽奇特啊,你這個姑娘。你對我什麽都理解,總是走在我前頭。對你說來我算什麽?你不覺得我很無聊嗎?”
她目光陰郁地看著地板。
’‘我不喜歡聽你這樣說話。你想想那個晚上,你當時要擺脫你的痛苦和孤獨,精疲力竭地、絕望地攔住我,成了我的朋友!你想,我為什麽當時認出了你,而且能理解你?”
為什麽,赫爾米娜?請告訴我。”
‘因為我跟你一樣。因為我也和你一樣孤獨,和你一樣不能愛生活,不能愛人,不能愛我自己,我不能嚴肅認真地對待生活,對待別人和自己。世上總有幾個這樣的人,他們對生活要求很高,對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你啊,你啊”我深為詫異地喊道。‘我理解你。朋友,沒有人比我更理解你。然而你對我又是個謎!你對待生活玩世不恭,你對種種細小的事情和享受都十分崇敬。你就是生活中的這樣一個藝術家。你怎麽還能受生活之苦呢?你怎麽會絕望?”
“我不絕望,哈裏。可是受生活之苦,噢,我可是太有切身體驗了。你覺得很驚奇,我會跳舞,在生活的表層如此熟悉一切、精通一切,卻不感到幸福。而我呢,朋友,也感到驚奇,你對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刻的事情——精神、藝術、思想H如此精通熟悉。正因為如此,我們互相吸引,我們是兄弟姐妹。我會教你跳舞、遊玩、微笑,但我不會教你滿意。我要向你學習,對你要作思考和了解,然而也不會學會滿意。你知道嗎,我們兩個人都是魔鬼的孩子?”
“是的,我們是魔鬼的孩子。魔鬼就是精神,它的不幸的孩子就是我們。我們已經脫離了自然的軌道,遊離在虛空中。不過,現在我想起了一點事:我給你講過《論荒原狼》,裏面談到,如果哈裏以為他只有一個或兩個靈魂,他是由一個或兩個人構成的,那麽這只是他的幻想。每個人都是由十個、百個、千個靈魂構成的。”
“這話太中我的意了赫爾米娜喊道:“比如在你身上,精神的東西很發達,訓練有素,而在所有小的、次要的生活技能方面卻相當不行。思想家哈裏一百歲了,而舞蹈家哈裏出生還不到半天。現在我們要扶植舞蹈家哈裏,讓他成長,扶植所有跟他一樣小、一樣笨、一樣未成年的小兄弟。”
她捂嘴一笑,看著我,改用另一種語調輕輕地問我:
“你覺得馬麗亞怎樣?”
“瑪麗亞?她是誰?”
“就是跟你跳過舞的那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真是很漂亮。據我的觀察,你有點兒愛上了她。”
“你認識她?”
“噢,是的,我們很熟。她讓你有點兒牽腸掛肚了吧。”
“我喜歡她,我很高興,我跳得不好,她卻對我那樣寬容。”
“難道就這些?你應該對她殷勤一點,哈裏。她模樣那麽俊俏,舞又跳得好,況且你已經有點兒愛上了她。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啊,我可沒有這個奢望。”
“現在你有一點不說真話了。我知道,在哪個角落你有一位情人,你每半年和她見一次面,見了面就爭吵一通。你忠於這位奇特的女友。當然這樣做很好。不過恕我直言,我並不把這件事看得那麽認真。而民,我懷疑你對愛情就那麽認真。你盡可以那樣做,盡可以以你理想的方式去愛;這是你的事,我無須探這個心。我要操心的是,你要稍稍學會一點生活中小的、簡單的技藝和遊戲,而在這方面我是你的老師,比你理想的情人更好的老師,你要相信這一點!你非常需要再次跟一位漂亮的姑娘睡覺,荒原狼。”
“赫爾米娜,”我痛苦地喊道,“你倒看看我,我是個老人了廣
“你是個小男孩。你懶得花力氣學跳舞,現在學似乎有點晚了;同樣,你也懶得下功夫去談情說愛,說那種理想式的、悲劇式的愛,噢,朋友,這一點你能做得很出色,對此我毫不懷疑,而已非常欽佩。你現在得學習稍許像常人那樣地愛人。你已經有了個很好的開端,很快就可以讓你去參加舞會了。至於波士頓華爾茲舞嘛,你還得好好學習,我們明天開始。我三點鐘到你那裏來。話說回來,你覺得這裏的音樂怎樣廣
“太好了。”
“你看,這也是一個進步,你又學到了一點東西。在這以前,你一向不喜歡這類舞曲,不喜歡爵士音樂,你覺得這種音樂太不嚴肅,沒有深度,現在你可看見了,根本不必那麽認真地去看待這種音樂,然而它能招人喜愛迷戀。另外,要是沒有帕勃羅,整個樂隊就算完了。他在指揮它,給它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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