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苓植·與死共舞—“鞭桿”的故事 19

我準備好了哭哭啼啼。但當我一見來人的面兒,雖然我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卻再也滲不出一滴淚水兒來。

會是她?小月兒!

有誰會懷疑她是個鞭桿子的女兒?文文靜靜地更像個女大學生了。致使監管者放心地只顧盯住別人,而讓我有機會一露從好漢們那裡學來的作派。尤其在小月兒面前——

「門口那狗不缺吃的吧?」我拉開架式,這麼開了個頭兒。

「不缺!」她羞答答地回話,「爺爺捎來的。一位大師傅多餘的油水兒。」

「王一勺?」我脫口而出。

「沒錯兒。」她更靦腆了,「想不開,前些日子自個兒走的,還得爺爺送他去上路。」

「莫非又碰上了?」我更急切了。

「沒有!」聲兒更柔和了,「只聽說這些年他總犯病,老是嘀咕什麼: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

「啊!」我半晌才說,「你、你就是為了來告訴我這個?」

「不是!」她竟然凝視著我的眼睛說,「是爺爺告訴我說,別老在家裡捂著,是到外頭尋點兒自在的時候了。」

「尋自在?」我一怔。

「這不,」她說,「來了……」

小月兒走了,只留下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溫馨。真不愧是鞭桿子的女兒,竟敢到牢房裡來尋自在。

驀地,我恍若又聽到了那鬼老頭子的竊笑聲兒。

不久,那場可怕的浩劫便開始了。在我看來,這回老爺子總該玩兒完了,就憑他那件該死的黃馬褂兒,他也輪著滾進歷史的垃圾堆裡去了。所幸小月兒不受這一切的干擾,到這監獄裡來尋自在的次數竟越來越多了,不但給我帶來了某種幻想,而且也給我帶來了有關老爺子恰恰相反的消息。

您哪!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

要知道,當時群雄紛爭,山頭林立,各派暗中都難免心毒手狠,明面又頗講形象光輝。於是各類屈死鬼兒只好交鞭桿子們處理,以防在對方手中落下把柄。為此,老爺子只忙得屁打腳後跟,竟沒了精雕細捏的工夫。絕了!天降大任於斯人也!

這場浩劫比我的刑期還要長得多。在我刑滿留勞改農場就業後,外頭還亂得實在可以。小月兒終於長久留在我的身旁守著大自在了,一個鞭桿子的女兒和一個勞改釋放犯的結合也算得門當戶對。不管我在監獄裡學得再灑脫、再無所謂,但摟著個柔情似水的大姑娘還是飄飄欲仙的。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暫時遺忘了!

「老爺子真好!」她卻依偎在我的懷裡,冷不丁地對我說。

「幹嘛!」我一怔,忙用親吻堵住了她的嘴,怕晦氣。

「嗯!」她卻像灌滿酒似地話更多了,「你還記得那年你傻頭傻腦跳坑院兒嗎?」

「別、別總說這個。」我又忙用嘴去堵。

「嘻嘻!」她嬌娜地一歪頭兒,笑了,「你走後,老爺子就說,我的小孫女兒眼力不錯。沒娘的孩子,你這份兒心事交給爺爺了。」

「天哪!」我哀叫著恍然大悟了。

「怨你!」她卻猛地摟緊了我嗔怪起來了,「自個兒愣偏要往火坑裡跳,差點兒把事情給攪黃了。」

「媽的!我說他這麼疼我?」我恨恨有聲。

「來呀……」她卻柔情地呼喚著。

這真是一筆糊塗帳。福我?禍我?我緊緊擁抱著小月兒怎麼也算不清了。他媽的!得自在時且自在。我猛地向上一翻身子,頓時便氣喘如牛了。似在對那鬼老頭兒進行報復,恍然間卻又像聽到他仍在竊竊嬉笑。

我再不敢想了,只願在急驟的運動中失去思維。

只有小月兒歡快地呻吟著。


7


呻吟中終於迎來了天翻地覆,隨之而來的竟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變、變、變!一切都在目不暇接地變。就連我這樣的人也徹底平反了,真讓人有一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感。

我開始漸漸忘卻那鬼老頭子了。

當時,我已調到縣城任中學教師,並且沉浸於「作家夢」之中。我那洋博士的老岳丈從不和我們通信,要想調往省城就只能靠個人奮鬥了。但小月兒老是敗我的興,時不時地總愛在我那玫瑰色的夢幻中插上這麼一槓子:

「老人家大概八十多,或者快九十了吧?」

「幹嘛?幹嘛?」我就怕聽這個。

「怕幹不動了。」她仍在癡癡他說。

「鞭桿子?」我脫口而說。

「……」小月兒不吭聲了。

小月兒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使我隱隱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無情。但如何解決,我心裡又沒一點轍。須知,即使算件出土文物兒,也沒法和秦始皇的兵馬俑相比。鬼頭鬼腦兒的,該往哪兒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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