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苓植·與死共舞—“鞭桿”的故事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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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歸來後的第一堂人生哲學課。

我從貴人的身上彷彿看到了自己,又從老岳丈身上恍然憶起了昨天。眼瞅著蛐蛐罐裡那一隻隻掐斷了後腿兒的蛐蛐,我竟莫名其妙地產生了想見見這鬼老爺子的念頭。

何況小月兒還夜夜在我枕畔歎息。

恍恍惚惚間,我似乎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故地重遊了。大褲襠胡同,墳頭間的坑院兒,還有那荒野裡頹敗的小廟和古老的水井。有的變了,有的沒了,但都有舊址可尋。唯有那甩掉累贅的鬼老爺子,任我尋尋覓覓卻難得再見蹤影。而妻子的歎息,岳丈的沉悶,竟使我尋找得更加頑強了。

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這一天,我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如果再找不見老爺子,我就立即返回原先的勞改農場,或許這正有助於徹底擺脫這鬼老頭在我身上投下的陰影。大褲襠胡同裡人群熙攘,我在這裡作最後的大海撈針。煩透了,亂透了,我又開始操這老頭子的八輩兒祖宗了。就在這時,就只覺得誰在我肩頭拍了一下輕輕對我說:

「哥們兒!跟我來。」

轉身一望,啊!好帥的一個年輕小伙子,西裝革履,時髦眼鏡,像是個文質彬彬的研究生,又像個風流瀟灑的小記者。真可謂要派兒有派兒,要面兒有面兒。

「幹什麼?」我自慚形穢。

「別問。」他只顧帶著我往胡同外走,「缺少現代意識!在這裡窮逛能找到老爺子麼?」

「啊!」我當即失口驚呼了。

是缺少現代意識,三轉兩繞小伙子竟把我帶進了一家省城新落成的大酒吧,完全超一流的,致使我一走進去就暈頭轉向不知所措。這時只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嘻嘻之聲,猛回頭一望,就

見一張豪華的酒桌後便閃現了老爺子那難得的身影兒。

天哪!比過去是縮小了一個號兒,但果真依然老而彌健。只不該愣怪模怪樣地來了一身醫生的打扮:白小帽,白大褂兒,脖子下還吊了個白口罩。似個土頭巴腦兒的中醫郎中,但又多了點嬉皮笑臉的荒誕勁兒。

「坐!坐!」他的自我感覺卻特別良好,「來瓶兒人頭馬還是白蘭地?」

呵!好一個現代派的鞭桿子。

「說!」剛等我坐穩了他就嚷嚷上了,「幹嘛總用老眼光瞧人,總在老古董堆兒裡去找咱爺們兒?呆會兒我非讓你聽聽,咱也來一曲卡拉OK。」

這?這我只剩下膛目結舌了。

「嘻嘻!」酒來了,他氣也消了,「緣份!還是剩下那點緣份!這幾天我老瞅見你在老古董地兒轉悠,我就知道咱爺倆緣份未盡。教授、貴人全是累贅,該淘汰就得淘汰。你還年輕,想來就來吧,誰讓咱這行業務擴大了呢。」

什麼?放著活神仙不當,他還在當鞭桿子?

「機靈!」他一張沒牙的嘴樂了,「現如今橫死暴卒的咱也收,好死順倒的咱也管。老法子照用不誤,洋架式咱也毫不含糊。這年頭的兒女啊,既怕噁心,又要顯示孝順,到手的活兒多了去了。而哪座醫院沒咱們買通的內線兒,你就等著成天點票子吧!比如這位——」

另一位也頗有風度地向我點了點頭。

大酒吧裡激光唱盤響起來了,搖滾樂聲很快就把我搖入了迷幻之中。朦朧間,只望見一位身著白大褂的年輕人手提著醫箱向太平房走去。醫生一般,頗為自尊,頗為自信。但他面對的不是病人而是一具屍體,高級藥箱中裝的也不是藥品而是一瓶燒酒幾宗工具。進得門來,先是仰頭灌下幾口燒酒,然後便極為麻利地修面、淨身、更衣、化妝,程序似地一氣呵成。待到死人栩栩如生躺順時,才將眾親者召入。絕不吭聲,只管伸手。數目不夠,拒不縮回。即使滿意了,也難得見他笑容,再等眾親者號啕失聲時,他早將白褂工具等裝入了藥箱。眼鏡一戴,頓時間化為一位風度翩翩的西裝客,絕不影響情緒,半個小時後又准出現在燈紅酒綠的舞廳裡。擁抱早已等待的女友,盡情旋轉著享受人間的歡樂。

「嘿嘿!神仙過的日子。」老爺子的聲音又閃現了。攪拌著搖滾樂,不倫不類,卻使我猛地清醒了。

學者型的年輕人就坐在我旁邊。

「瞧瞧!」老爺子更加得意了。「喝的墨水一點兒也不比你少,楞放著助教不當來投奔我老頭子。好眼力!怪不得好幾個跳舞的漂亮妞兒死纏著他不放。」

那小子竟也顯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怎麼樣?」老爺子卻突然轉向了我,「費了咱爺們兒半天唾沫星子,你小子是打定了主意沒有?」

天哪!他還是想招我當鞭桿子。

頓時,我惘然,我困惑,我煩躁,我不安。我舉止失措,我六神無主。須知,我原本是為了憐憫他八九十歲才來找他的,誰料他竟把我當成可憐蟲兒倒要收留我。三十年並沒有河東,三十年也沒有河西,只不過像蒼蠅飛了一圈兒,臨到完了又落在了一起。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區別就在於換了個地兒重溫一場夢。

「得!小月兒白伴你睡了。」又是一聲喟然長歎。

「我、我……」我想解釋,我想說明,我想分辯,我想當眾就給他幾個嘴巴子。

「等等!」他卻突然一驚一乍地示意住嘴。

怎麼了?酒吧內依舊歌舞昇平,老爺子的核桃般的老臉上卻驟然佈滿了鬼氣兒。一雙黃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著,滿臉的老人斑也在跟著抽動。神神道道,迷迷怔怔。似聽,似嗅,又似在運轉他那獨有的特異功能。夜貓子進宅一般,剎那間便有一種神秘的恐怖感籠罩了我的全身。豪華的酒吧似乎驟然消失了,心裡頭只剩下了他能預卜生死的種種傳說。我開始手腳冰涼打冷顫兒了,他竟驀地兩眼發直似化成了一具殭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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