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常一筆下的流浪者,都具有獨一無二的個性,作者從來不把觀察對象當做經濟關係中一個結構性的存在,而是通過對其言行回憶的轉述,把「人」的主體性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比如土佐源氏,一位真正的流浪貧民,沒有因為落泊而失去話語的權利,恰恰相反,相信讀者對他的成長羅曼史印象頗為深刻,宮本常一將無數溫柔筆墨賦予這位一生摯愛著女人和牛的鄉村落伍者,讓他說出了「我騙了不少人,但沒有騙牛」、「其實每一個都是親切溫柔的女人」之類的名句。

宮本承認在閉塞的世界里存在著不可稱頌的盲區,但受到環境制約的人們也對應生出自己的法則;並且,這個渾厚世界中的文化積澱是錯層的,也是多元的。除了農村邊緣人,他在文化傳承者方面的記錄更為用心。


作者自己說明,這本田野調查的主體之一,是寫以老年人為中心的古老傳承,即描述這些老年人年輕時是在何種環境中如何生存下來,「不是作為單純的回顧,而是作為與現在密切相關的問題,思考老年人產生的作用」。《文化傳承記錄者》系列幾乎采用了攝像般的密集采寫。尤其是第二篇,把與高木誠一的交往細節一一交代,讓高木的博學、技巧和視野在日常生活的場景中自然地流露出來,寫出了一位「向村民展示著思想和生活的方向」的文化傳承者形象。

宮本用最尊敬的語言表達了對他們的評價:「民間的文化傳承者不僅僅是單純地將舊傳統傳承給後代,還為改善自己的生活付出比一般人更大的努力。……這其中閃耀著農民的樸素和充滿活力的明朗……正是以他們為核心的一群人,引領著戰前的日本農村走向進步。」


通過高木誠一的背景和支撐體系,可以看到宮本常一民俗研究的社會時代背景,這是十分重要的切口。高木的鄉村體驗和研究是十分全面的,涉及政治、經濟、生活方式的變遷。宮本常一的工作其實也是如此。但宮本強大的視覺感官系統,以及敏感的心性,使他的書寫不再拘泥那一種風格,而是趨向和講述者立場融合的視角。若非有真正的共感和同情,是無法做到的。

《我的祖父》一文通過對祖父宮本市五郎的人生追憶,實則揭示了宮本常一的成長背景和民俗啟蒙,為我們從根本上理解他的民俗書寫立場提供了注釋。作者並沒有寫祖父是如何教他說唱民間口頭文學,只是平靜地敘述了和祖父一起生活的時間里所聽到看到的瑣碎片段。其中非常詳盡地描述了和祖父一起試圖救助一隻烏龜的故事。我認為這個故事是宮本常一鄉土啟蒙的縮影,也體現了他鄉土觀的核心。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山里田邊的小水井里有一隻小烏龜,我每次上山都要看一眼這小烏龜,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想總困在這個小小的地方很可憐,就讓祖父把烏龜從井里撈上來,用繩子捆著拿回家去,打算在家里飼養。我高高興興地往家走,但路上忽然覺得烏龜很可憐,它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定會感到很寂寞。我手提著烏龜大哭起來,一個路過的女人問我怎麽回事,我也只是說「烏龜很可憐」,繼續往山上的田地那邊走去。那女人跟著我走。在田頭,祖父安慰我,要我把烏龜放回水井里。他說:「烏龜有烏龜的世界,還是放在這兒好。」我現在還記得這句話。我小學畢業的時候,這隻烏龜還在那口井里,而且長得很大了。有一天,旁邊田地的老大爺說:「烏龜長得這麽大了,那里面的世界太小了。」然後把他捉上來,放到旁邊的溪澗里。傍晚我沿著山路回來,有時看見烏龜慢吞吞地在路上爬。祖父只要在山路上看見這隻烏龜,回來後肯定都會告訴我。

(原題:鄉土書寫的「詩性」之辯:從宮本常一的田野調查談開去;作者:石圓圓;中國民俗學網;2018-05-06;原文發表於《文匯報》「文匯學人」專欄2017年8月;注釋及參考文獻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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