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伯格《講故事的人》(下)

他已經下到山谷。在這寂靜里,我能夠聽到他的聲音從山谷這頭傳到那頭。他輕鬆地發出這種吆喝,吆喝聲像约得爾(yodel),套索般拋出。這吆喝聲到達聽者之後又重新拋向吆喝者。它將吆喝者放置在中心。他的狗和牛群應和著。一天傍晚,我們把奶牛拴在廄里,發現有兩頭走失了。他出去吆喝。喊第二聲的時候,兩頭奶牛的回應聲從深林里傳來,幾分鐘後,正當夜幕四合之際,她們回到廄門邊。 

前天他下山谷去,下午二時光景,他將牛群從山谷帶回來──吆喝奶牛,吆喝我開廄門。牡瑰(Muguet)要下犢了──兩條前腿都出來了。要想把她帶回廄,就得把整群牛都帶回來。他顫抖著雙手將繩子系在那兩條前腿上。拽了兩分鐘,小牛出來了。他讓牡瑰舔犢子。她哞哞地叫著,發出奶牛永遠不會在任何別的場合發出的叫聲──即便是疼痛的時候。叫聲高亢、徹骨、激越,比怨憤更為強烈,比問候更為迫切。頗似大象的呼號。他抱來麥稈給牛犢鋪上。對他來說,這是凱旋的時刻,真正收獲的時刻:這些時刻將這個狡黠、野心勃勃、堅定、不知疲倦的七十歲養牛老漢融入他身外的宇宙。

 

忙完每天早晨的勞動,我們通常一起喝咖啡,他會講起村里的故事。他記得每個災難發生在幾號星期幾。他記得每個婚禮在哪年哪月舉行,每個婚禮他都有個故事可講。他能把主角的家庭關係追溯到堂表侄甥的配偶。我時不時在他眼里捕捉到一抹神情,一種同謀的眼神。關於什麽?關於我們在顯而易見的差異之下所共享的某些東西。某些把我們連接在一起,卻從來不曾直接點明的東西。自然不是我為他所做的那些瑣碎事體。我為此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猛然間,我領悟到那是什麽。那是他對於我們倆智識相當的認可。我們都是這個時代的史家。我們都觀看事件如何契合。

 

在那個認可里──對我們而言──有驕傲和憂傷。這解釋了為何我在他的眼里所捕捉到的神情既是歡快的,又是慰藉的。這是一個講故事的人看另一個講故事的人的眼神。我正在紙上所寫下的這些他不會讀到。他坐到廚房的角落里,餵飽了他的狗,有時候聊會天就去睡覺。他睡得很早,喝完一天里最後一杯咖啡就上床去了。我不大呆在廚房,況且,因為他說的是山區法語(Patois),他的故事若不是專給我講,我是聽不懂的。然而,那同謀的眼神總也抹不去。 

我從不曾想把寫作當成一種職業。這是一個孤棲獨立的行動,練習永遠無法積蓄資歷。幸運的是任何人都可以開始這一行動。無論政治的抑或是個人的動機促使我寫點什麽,一旦筆尖觸及紙面,寫作便成了賦予經驗以意義的奮鬥。每個職業都有自己的領地,同時也有其權能的極限。而在我看來,寫作,卻沒有自己的領地。寫作不過是去接近所寫經驗的行為,正如(但願)閱讀是去接近所寫文本的行為一樣。

 

然而,接近經驗與接近房子不同。經驗是不可分的,它至少在一個甚至可能數個人生里延續。我從未有過我的經驗完全屬於自己的印象,反倒經常覺著經驗先我而行。總之,經驗層層疊加,通過希望和恐懼的指涉,反復重新定義自身;此外,通過最古老的語言──隱喻,它不斷地在似與不似、小與大、近與遠之間比較。

於是,接近一個特定經驗時刻的行為,同時包括探究(近者)和連接(遠者)的能力。寫作的動作如同打羽毛球的動作:不斷地接近、拉遠、後退、趨前。然而,與打羽毛球不同的是,寫作不拘泥於固定的框架。隨著寫作動作的重復,它與經驗之間的距離縮短,關係更加親密。最後,若是幸運的話,親密就會結出意義這個果實。

 

對於這老漢而言,他所講述的故事的意義更加確定,但故事卻不因此而缺乏神秘感。實際上,這神秘感廣為人知。我會努力解釋我的意思。

作者:[英]約翰·伯格(John Berger) 譯者:翁海貞 | 中國民俗學網 | 發布日期:2009-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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