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所有村子都講故事。過去,甚至很久以前的故事。有一次,我和另一個七十歲的朋友在山里的峭崖下走著,他跟我講起,一個年輕女孩在山上的夏天牧場割曬牧草時,如何從峭崖上跌落摔死。是戰前麽?我問道。大約是在1800年(不是誤寫),他說道。
他又講了些那天里發生的其他故事。一天結束前,這一天里所發生的大多數事情會被人講述。故事是紀實的,或目睹,或耳聞。每天發生的事件和遭遇被納入人們的日常敘事,這些尖刻的評判和彼此間終生的熟稔,構成了所謂農村的閑話(gossip)。有時候故事暗含著道德判斷,不過這個判斷──公正抑或偏頗──都只是一個細節:作為一個整體,故事的講述帶著某種寬容,因為說者和聽者仍然得與故事的主角在一個村子生活。
鮮有故事是為了理想化或者非難而講述;相反,故事證明了可能性那總令人略吃一驚的廣度。雖然都是些日常事件,但它們也是神秘的故事。一絲不茍的C怎會推翻了自己的乾草車?L怎麽將她的相好J騙個精光,J這個鐵公雞,又怎會讓自己上人當?
故事邀請評論。實際上,它創造評論,因為即便是默不作聲也被當作某種評論。評論也許是惡意的,或者是偏執的,但是,若是如此,評論本身也會變成一個故事,因而反過來成為評論的對象。為什麽F從不放過機會詛咒她兄弟?更多的時候,附加於故事的評論是作為,也被理解為評論者個人──根據故事──對於生存之謎的回答。每個故事允許每個人定義自己如此。
這些故事實際上是親近的、口頭的、日常的歷史,它們的功能是使得整個村子定義自身。跟村子的自然和地理屬性不同,村子的生活是存在於其中的所有集體和個人的人情關係的總和,它們結合社會和經濟關係──通常是沈重的──將村子和外面的世界聯系起來。但是,我們也可以這般形容一些鎮子的生活,甚至一些城市的生活。農村生活的獨特之處在於它同時也是一幅活動的自畫像(aliving portrait of itself):一幅群像,在這幅肖像里,人人都被描摹,人人都在描摹;這只有在人人彼此熟知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正如羅馬式教堂柱頭的雕刻,在所顯現的與如何顯現之間有種精神的一致──仿佛所雕刻的便是那雕刻者。村子的自畫像不是由石頭造就,而是由述說、流傳的詞語造就;由輿論、故事、目擊者的陳述、傳說、評論和道聽途說造就。這是一個綿延的肖像,它生生不息。
及至新近,村子和村民可用來定義他們自身的唯一材料仍是自己的口頭語言。村子的自畫像──除卻他們勞動的物質成就──是他們生存意義的唯一反映。這個意義只被他們自己認可。如果沒有這樣一個自畫像──"閑話"是其素材──村子會被迫懷疑自身的存在。每個故事,以及對於每個故事的評論──它是故事被目擊的證明──成就了這自畫像,證實了村子的存在。
與大多數自畫像不同,這個綿延的自畫像是極為寫實的、隨性的、不矯揉造作的。由於生活的不安全,農民與其他人一樣,或可能比他們更強烈地需要形式,一種通過典禮和儀式表達的形式。但是作為他們自己群像的制作者,農民又是隨性的,因為隨性更符合真理:典禮和儀式只能支配部分真理。所有婚禮都是相似的,而每個婚姻是不同的。死亡走向每個人,而亡靈只能獨悼。這就是真理。
在村子里,一個人為人所知的一面與不為人所知的一面之間的差異甚小。村子里可能有一些瞞得結實的秘密,但是,一般來說,欺罔是罕見的,因為這不可能發生。因而,也少有好管閑事(inquisitiveness)──在窺探意義上的,因為這沒有太大的必要。好管閑事是城市看門人(concierge)的特征。通過向X道說其不熟悉的Y,看門人可以得到丁點權力或認可。在村子里,X對Y了如指掌。於是,這里也少有表演:農民不像城里人那樣扮演角色。
這不是因為他們"簡單",或者更誠實,或者從不耍詭計;這只是因為一個人的為人所知與不為人所知之間的空間──這是給予所有表演的空間──過於狹小。當農民表演時,他們表演的是實際的玩笑。比如說,某個星期天上午,村里人都在教堂里做彌撒,四個男人推來村里所有運堆肥的獨輪車,在教堂門廊外一字排開。每個走出教堂的男人,只得尋著自家的獨輪車,推回家去。穿著最好的星期天禮服,在村子大街上推堆肥車!正因為如此,村子綿延的自畫像是尖銳的、直率的,偶爾有些誇張,但絕少有理想化或矯飾。這其中的意味是矯飾和理想化關閉問題,而現實主義則開放問題。
現實主義有兩種形式,政治的(professional)和傳統的(traditional)。作為一種被藝術家或作家(像我本人)所選中的方法,政治的現實主義總是有意識地帶有政治性;它旨在瓦解統治意識形態的晦澀之處,因此,通常現實的某些方面一直被扭曲或擯棄。而傳統的現實主義,就其起源而言更為大眾化,在某種意義上,更具科學性而非政治化。假定一組實證知識和經驗提出未知的謎題。該當如何?與科學不同,傳統的現實主義可以無需回答而繼續存在。可是它的經驗過於龐大,以至於它無法忽視問題。
與常言相反的是,農民對村子之外的世界很好奇。然而四處走動卻仍做個農民的幾率終歸不大。農民沒有選擇地點的權利,他的位置在受孕瞬間就被指定。因此,如果他把村子看作世界的中心,與其說這是鄉土觀念的問題,倒不如說這是現象學的真理。他的世界有個中心(我的沒有)。他相信村里所發生的事件是人類經驗的典型。如果用技術性的或組織學的術語來解釋,這個信念無非是天真的。他將人作為"類"來詮釋。讓他著迷的是各色人等的類型學,以及無人逃脫的生與死的共同命運。因此,村子的活動自畫像的前景極為具體;而其背景則是由最開放、最普遍、永遠不可能被完全解答的問題構成。在那里,便是公認的神秘。
這老漢知道,我與他一樣,深刻地理解這一點。
作者:[英]約翰·伯格(John Berger) 譯者:翁海貞 | 中國民俗學網 | 發布日期:2009-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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