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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朱天心《古都》
由名導演Ridley Scott執導的1982年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是科幻片的經典之作。自2011年傳出該片續集即將開拍的消息之後,許多近乎狂熱的影迷苦苦等待,如今由Denis Villenueve執導的《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終於上映。目前雖然票房不如預期,但影評甚佳。Villenueve說這部片子是具「存在情境黑色電影」風格的偵探故事 (existential film noir detective story)。本文就此立論,先說明什麼是「黑色電影」,再詮釋電影所探討的「存在情境」,希望能夠從風格與主題兩方面來幫助讀者了解《銀翼殺手2049》的震撼力量。
黑色電影
所謂「黑色電影」(film noir)不是像動作片、劇情片那樣的電影類型,而是一種風格。這種風格盛行於1941年到1958年之間。當時一般戲院在正片(A film)之外會加演成本較低的副片(B film)給觀眾看。電影公司在生產副片時為了樽節成本,通常會在影棚拍攝。副片通常是黑白片,為了掩飾棚內道具的虛假性,導演還會拍攝許多陰影、暗夜、煙霧迷漫的鏡頭。這種成本考量的手法讓電影罩上了一層陰暗沉鬱的氣氛。當時幾位流亡美國的德裔導演如Fritz Lang、Otto Preminger、Billy Wilder等人,更利用這種氣氛引進德國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的風格,比如將光源或攝影機鏡頭擺在異常角度,造成誇張浮動的陰影,用以呈現一種內心焦慮、恐懼、紛亂的感覺。這些手法意外造就了一種深受法國評論家喜愛的藝術風格,把它稱作黑色電影 。
黑色電影經常反覆出現一些堪稱為「母題」(motif)的場景: 雨夜濕黑的柏油街道、霓虹燈閃爍的酒館、酒館裡彈奏爵士樂的琴師及歌女、百葉窗密閉的陰暗房間。劇中角色通常有硬漢型、憤世嫉俗的偵探(hard-boiled detective)、別有居心的致命女郎(femme fatale)、以及大都市中離群索居的疏離的人。這些人彼此爾虞我詐,各有居心,而人心的鬥爭便表現在暗夜的幢幢黑影之中。黑色電影的情節繁複糾纏、步調快速,只看一遍常不易看懂,但劇中角色的對話卻非常冷酷俐落。
黑色電影的劇本多改編自通俗偵探小說,最有名的作家有Dashiell Hammett (The Maltese Falcon),James M. Cain (The Postman Always Rings Twice,Double Indemnity,Mildred Pierce),Raymond Chandler (The Big Sleep,Farewell My Lovely,The Lady in the Lake,The Long Goodbye)。這些小說中的偵探包括Hammett的Same Spade和Chandler的Philip Marlowe都是憤世嫉俗硬漢的典型。Humphrey Bogart是在古典黑色電影中扮演這類角色最有名的演員。
有些黑色電影只有硬漢型的偵探和致命女郎,例如最早的黑色電影之一的1941年的《梟巢喋血記》(The Maltese Falcon),但有些黑色電影則著墨在一位來歷不明的人,或許為了逃避仇家、或許為了逃離傷心地,而隱身於都市叢林之中。這類角色對過去隻字不提,對未來毫無希望,只日復一日地苟活著,等待過去的陰影追襲來臨。這類電影最典型的例子包括1946年的《殺人者》(The Killers)和1947年的《漩渦之外》(Out of the Past)。這類型的黑色電影便是所謂「存在情境黑色電影」(existential noir)。
黑色電影並不一定要是黑白片,像希區考克1958年的彩色名片《迷魂記》(Vertigo),有偵探、有致命女郎、有繁複糾纏的情節,很多人也把它歸類為黑色電影。1950年代以後彩色片日益普遍,彩色名片被歸類為黑色電影的有1974年的《唐人街》(Chinatown)、1976年的《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1990 年的《風雲再起時》(Millers Crossing)、1997年的《鐵面特警隊》(LA Confidential)。1960年代以後重拍或刻意模仿古典黑色電影風格的當代電影,常被稱為「新黑色電影」(neo noir)。
新黑色電影中另有一種把黑色電影風格帶進科幻片的,這包括法國導演Jean-Luc Godard 1965年的《阿爾發城》(Alphaville)、Ridley Scott1982年的《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丹麥導演Lars von Trier1984年的《犯罪份子》(The Element of Crime)。這些電影描述腐化破敗的未來世界—所謂反烏托邦 (dystopia)—以及人們在的存在條件,情節近似存在情境黑色電影,再加上刻意使用傳統黑色電影的風格和母題,因此一般把它們稱作「未來型黑色電影」(future noir)。
《銀翼殺手2049》跟《銀翼殺手》一樣,有硬漢型的偵探、有致命女郎、有雨夜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有霓虹燈下濕淋淋的柏油街道和黑色人影、有廢墟般的反烏托邦—中上層居民已經遷離地球的洛杉磯,正是道道地地的未來型新黑色電影。
「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銀翼殺手》及《銀翼殺手2049》也是「存在情境電影」(existential films)。但這並不只是因為它們的情節都有遭受無情追殺的、來自於「過去」的角色—像首部曲被銀翼殺手追殺的複製人和續集中反被複製人追殺的銀翼殺手。它們所著力刻劃的存在情境恰恰相反:逃離未來(內建死期)和探索過去(原生身份)。這比起《殺人者》和《漩渦之外》等古典黑色電影描述的存在情境要深邃多了。
首部曲著重的是面對死亡的存在情境。片中複製人Roy在與銀翼殺手Deckard激烈駁鬥後自知死期已至,以己度人,遂饒Deckard一命。臨終前,雨中,Roy說出一段像詩一樣淒美的內心獨白:
然後說道:“Time to die”便閉目而逝。此時,一隻白鴿驀地飛起…
看到過黑暗中如此美麗的彩光,讓複製人對程式所設定的短暫生命戀戀不捨,這是對生命的最高禮讚了。它有聖經〈約伯記〉中約伯向上帝控訴的氣魄和蒼涼。
影音:a href="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OW4QiOD-oc">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OW4QiOD-oc>
續集著重的則是出生、過去之記憶的存在情境。電影中面對這些存在情境的是複製人,但複製人的故事只是我們人類的寓言。
生命是有「路徑相依」(path-dependency)性的: 現在的我型塑於過去每一階段的我,而過去的我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如果我的記憶受到質疑,那就是我的存在受到質疑。如果我的童年記憶受到質疑,那連我的出生都會成為問題。如果長久遺忘的記憶重新浮現,那我的生命可能會有全新的意義。
記憶因此是存在本質的重要部分,我們甚至可以說:「我記得,所以我存在。」
但因為記憶是存在的本質,如果有人想操控你的存在,他可能先操控你的記憶。
《銀翼殺手》首部曲中追捕複製人的銀翼殺手Rick Deckard在發現新型複製人Rachel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複製人之後,與複製人製造者Tyrell之間有一段對話:
Tyrell:「我們公司在商言商。我們的銘言是『比真人更真』。Rachel目前只是一個實驗而已。我們注意到複製人有一種奇特的執著。他們畢竟不像我們有那麼長遠的過去,只有幾年生命經驗在累積,因此他們在處理情緒上是缺乏經驗的。假如我們為他們植入一個過去,我們可以給他們的情緒帶來一些緩衝,這樣我們就可以更妥適地來控制他們。」
Deckard:「記憶,你說的是記憶。」
像Rachel這種Nexus-7的複製人在實驗階段是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是被植入的,因此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複製人。她的存在與真人的存在幾乎無異,甚至容許廠商誇口「比真人更真」。
首部曲最後Deckard跟Rachel產生情愫,相偕逃亡躲避其他銀翼殺手的追殺。過了30年,在《銀翼殺手2049》中,洛杉磯警局(LAPD)銀翼殺手Nexus-9複製人K在一次任務發現了Rachel的遺骸,進而發現Rachel曾經做過剖腹生產。由於複製人竟能生育事關重大,K受命追殺Rachel的小孩。另一方面,新的複製人製造廠商Wallace公司也希望找出Nexus-7實驗複製人Rachel之所以能夠生產的秘密,派出複製人追蹤K。
K在Rachel埋骨處發現一個刻在枯樹上的日期「6-10-21」,這恰好是他被植入的記憶中,小時候玩具木馬上刻有的日期。當他追尋到曾經收留過小孩的孤兒院,赫然發現一處與童年記憶吻合的場所,而在那兒找到記憶中當年暗藏的木馬。因為記憶得到事實印證,K深信自己是Deckard與Rachel的兒子,是人子而不是Wallace公司製造出來的產品!
K找到了Deckard之後亟亟問起Rachel生前,孺慕之情溢於言表。但後來他發現Rachel所生的是女兒,他的童年記憶畢竟是被植入的,而為他植入記憶的Wallace公司的記憶工程師才是Deckard與Rachel的小孩:他的原生身份終究是複製人。
記憶與認同
記憶是一種德國哲學家Ernst Cassirer所說的「符號形式」(symbolic form)。我們不是以生物本能來面對世界,而是透過符號的媒介來感知世界。記憶是我們面對自身存在的重要媒介。
《銀翼殺手2049》中的複製人問:「你怎麼知道你的記憶不是被植入的?」
然而,被植入的記憶就不算數嗎?
當K相信他的童年記憶是真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出生及過去有了完全不同感知。《銀翼殺手2049》最令人驚悚的一幕是複製人生產的完工階段:一個具有成人體形的複製人光著沾滿羊水似液體的身子從生產管線終端呱呱落地,Wallace公司CEO撫摸著自己的造物說生日快樂。相對於這樣的出身,K短暫地相信他是從Rachel的子宮生出來的,而且有一段可以印證的童年記憶。這樣的認知,讓他的存在有了全新的意義。即使後來知道他的童年記憶畢竟是被植入的,他也已經洞見了作人子和作複製人的差異。此時,記憶問題變成認同問題,而認同問題是不會因為記憶被否定就消失的。
K在人子夢醒之後可以選擇回去作LAPD的複製人銀翼殺手,但他作了不同的選擇:他奮不顧身與追蹤他的Wallace公司殺手搏鬥,拯救了一度以為是父親的Deckard,並帶他與親生女兒見面。K自己則躺在台階上望著天空,靜靜地等待死亡來臨:“Time to die”。
K所面臨的存在情境正是一種認同的抉擇。他在短暫的時間中看見了一般複製人「無法置信的景象」—作為人子的意義—為此,他甘於死亡。這跟首部曲不同,但同樣地令人震撼。
林澤民的部落格
記憶與認同:《銀翼殺手2049》中的存在情境
2017/11/23 (https://blog.udn.com/nilnimest/10915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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