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念·死亡與悲傷的執迷-評許悔之詩集《天的亮》

閱讀許悔之,我曾經被他對鯨魚的執迷所震動,我在想,是什麼樣的執著,可以使一顆詩心無悔的傾注對另一生靈關懷的眼神從各種可能、時空去描寫牠們的生命之旅這是詩人的固執,或者說一種心靈存在的狀態(mentality) 。

當我再讀許悔之《亮的天》新詩集,似乎漸漸可以趨近那樣的心靈狀態。不同的是,這次反復的主題和關懷回到了人世的死亡與悲傷。

兩者都是時間與變化臻致的結果,時間帶來變化,帶來死亡。對時間的迷惑,從孔子到屈原,從柏拉圖到聖奧古斯丁到海德格,是哲學家、神學家、詩人恆常的天問。

如果大爆炸與大擠壓(big bang and big crunch)是宇宙時間之始終,則出生與死亡大概是人生時間的始終了,中間則是時間所帶來無盡的變化,老、病、成長與衰朽。

這一切就是《亮的天》新的關懷與執迷。 是的,成長、衰朽、死亡,然後我們都走到了時間的盡頭,這是多麼悲傷的一段旅程,如果能留下什麼,也許只有悲傷的紀念物:詩。

所以許悔之要以詩記載他的時間之傷。〈在時間的盡止處〉、〈昨夜我感到悲傷〉這樣的詩題恰足說明一切。時間無所不在,悲傷與之俱往。

                                                                                      (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

「好冷的冬天啊 / 時間凝結為冰牆」(頁27),

「啊此處是 / 時間的盡止了 / 再過去,便是墨漆的大海 / 每個浪花都嘶鳴著死亡」(頁53-54),

「夢中有天使守著沙漏 / 計算神所給予我們的時間 /一次午睡過了千年 /一次凝視遠,將成為永遠」(頁77),

「就在紐約 / 我感到自己像是時間的游民」(頁87)。

在這些詩句中,時間的概念往往與空間互為遞嬗,時間是冰牆,是大海。

在異鄉紐約的大都會中,詩人不僅是異鄉的游民,也是時間的游民,他也許試圖游出時間之囿,

「但時間的冰牆太高 / 太高了 / 我遂以節奏拍打時間的冰牆」(頁28-29)。

時間的滋味毋寧是苦澀的,說甜其實是詩人的偽裝,因為中間永遠是時間帶來最大的悲傷:死亡。

〈之前〉一首詩寫道: 壁上的時鐘爬滿了螞蟻 它們魚貫而過 好像去參加一場 地球的喪禮 在死亡之前 時間都是甜的 生死的中間,時間帶來無盡的變化,

「所有看的見的美麗 /都要在闃暗中 /披上黑色斗篷大衣/乘坐一列不知去向的火車/轟隆轟隆轟隆地/而消失,隱去」(頁45) 。

所有美麗的事物終將消逝,寶變為石,「這麼美好的事物 /終於敗壞了 /玉,變為石」(頁112)。

對美好事物的消逝轉成一種慌恐,緣於時間的侷限,「生命是一次長長 /長長的散步 /深怕落於花季之後」(頁120)。

當我們老去,只見證了一回,生命永恆的孤獨,甚至在夢中,詩人都看到:「我已經老去 /你忘了 /應當從遠方回來」(頁99)。

死亡與變化帶來心靈的創傷,也帶來悲傷。悲傷像交響曲的主旋律,出沒在卷首至卷尾的行間:「昨夜我感到悲傷/因為離開了 /如海一般遼闊的胸膛/而無以依靠」(頁24),

「昨夜我一人/被拋擲到彼處/感覺到一種/滅頂前的悲傷」(頁30),

「這是,這是個悲傷的秋天/戀人在哭泣/戰士們死於高原/大雪撲撲而早降」(頁60- 61),

「所有過往的悲傷啊/泉水將從那裡湧現出來」(頁108)。

悲傷是因為時間帶來的死亡嗎許悔之的答案是肯定的:「死亡僅在伸臂之外/你們用肉身將之屏擋」(頁19),

「塗窮處 / 沒有悲傷 / 死灰 / 隨風吹向四野」(頁80)。

「頭上花萎 / 天人也有如此五衰 // 甚覺悲哀 / 只剩下無邪的花香(頁49)。」

如果花凋萎只留下香味,肉身衰朽,恐怕只有詩被記憶了。 許悔之的詩一直相當注重節奏,不管是情緒的或聲音的,在《亮的天》中,幾乎所有的詩篇都訴諸強烈的音樂性。許悔之經營節奏的手法,或者用詩句的複沓,如在悼黃國峻的一首中,「好奇怪的人生啊」出現了三次,在〈泉水將從那裡湧現出來〉一首中,「轟隆隆的車廂」和「轟隆隆的地鐵」各自重複了兩次,形成了回環反復的聽覺效果。

或者用明顯的尾韻,而在押尾韻時,交韻(ABAB)、抱韻(ABBA)、隨韻(AABB)相互為用,形成強烈的節奏感。許悔之對新詩節奏的掌握,標記了他個人在創作上的成熟。與節奏形式把握俱來的,則是語言的凝鍊,詩人操縱語言,語言為詩人所用,其極致處,則是不避古典或文言,

如「恍兮惚兮 /昨夜,就在昨夜我感到 /無法說出的悲傷」(頁25-26),

「我用力 /拍之,擊之 /驚嚇了 /在銀箔地面上 /踱步而優雅的孔雀」(頁27),

「其刀矢兮 /之勿加 /紫兔紫兔 /天明,就將死」(頁81),

「得一夢 /不吉 /醒來後異常口渴 /忐忑地把冰箱裡的西瓜 /急啖而盡 /昏沉沉而又睡」(頁98)。

論者或要以為這是文白夾雜,是用古典的語言寫現代詩,但我以為語言如長河,誰能一刀兩切,分開古典或現代,適度的古典文言,可以糾正現代詩語言過於鬆散、口語的弊病。 節奏的不重視與語言欠凝鍊是現代詩一種損失。它使現代詩不易被朗誦、記憶,使詩和音樂分離。作為讀者,個人欣見許悔之《亮的天》詩集對節奏經營的用心,對語言融合古典與現代的成熟。掩卷之後,我也彷彿看見詩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
(作者蔡振念: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 轉載自《蔡振念教授教學部落》 2006/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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