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T·簡德林〈存在主義與體驗式心理治療〉(7)

對於存在主義來說,並沒有獨立於外在「客體」的內在「主體」。長期以來,我們的語言和思維習慣一直受到英國經驗主義(British Empiricism)的引導,以至於連存在主義者有時也會退回到存在主義最為反對的那些思維模式當中。對於胡塞爾(Husserl)和從那時起的現象學來說,基本的術語是「意向性(intentionality)」。這個詞的意思是我們所擁有的體驗總是關於某些事情、朝向某些事情、對某些事情的反應、屬於某些事情、與某些事情一起,

而不僅僅是我們頭腦或身體裏的一個實體。現象學排斥那種認為我們可以看到「知覺體(percepts)」的理論,即認為我們在思考「圖像」、「感官痕跡」或者「神經刺激」。胡塞爾在研究直接給定的體驗(directly-given experience)時發現,他從未看到過一個知覺體。從來沒有人看到過知覺體。我們總是看到一棵樹、一個人或一個房間。我們總是看到我們之外的某些東西(甚至在夢境中也是這樣),而並非在我們的頭腦中看到什麽知覺體。因為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以及我們現在必須做的事,我們總是對別人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我們從

來沒有把憤怒只是當做一種主觀的東西、一種內在的並且與我們生活的世界無關的實體來加以感受。我們實際體驗著的東西消除了客觀(被幾何式地構想為外部的原子和物理力)和主觀(內部的實體或力)之間的那道舊屏障。胡塞爾發現,整個人的世界實際上隱含在我們的經驗中,其中所假定的實體僅僅是理論構造。


個體的直覺經驗(比如,「我非常緊張,整個人都是緊繃的」)並非只是一個內在的實體(就像一塊吞下的石頭),而是內隱地包含著一種整體的有關所關涉之事物的質感(a whole texture of concerns),這些關涉之事物包括情境、對他人的反應、對事物和人的感知。下面這段話說明了許多情境性的情況和感知,所有這些都內隱在看似只是純粹的內部實體之中,這些所謂實體表現為緊張、害怕或羞愧:


哦,我太緊張了,因為我知道我不得不要談到 X,我不想談它,因為擔心你會怎麽看我……還有我會怎麽看我自己,我想我感到羞愧,真的,因為我做了這件可怕的事情,但其實那不是主要原因,我不得不這樣做,這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因為我不敢面對他,因為那樣的話我就得去鬥爭,所以這真的是出於恐懼,我被迫這樣做,而且不得不承認這些,這比我所做的那件事還要糟糕,我不敢承認這一點。天啊,我太緊張了。


人們在按照舊理論進行討論的時候,「情感」(內部實體)就好像是「附著在了」情境刺激上一樣。人們使用的公式是「我緊張是因為 X」,這個「因為」填補了主觀和客觀之間人造的鴻溝。但是,這種「附著其上的情感」掩蓋了它的真實面目。請注意,在上面的幾句話中,首先緊張被用以「附著」,然後是「害怕」,然後是「羞愧」。這些不同的情感色彩的確來來去去,但個體真正在述說的是一條感受式體驗鏈(one felt chain of experience)。當他

述說了他為什麽感到緊張後,他便不再感到緊張了,而是感到羞愧。他所感受到的「緊張」也不僅僅是一個內在實體。而是預期到要和某人談論某事,他就緊張了起來。他的羞愧也不僅僅是一個內在實體。他因為害怕而被迫做了某些事情,因此他感到羞愧。他的「害怕」不是一個內在實體,而是一種對於爭鬥的害怕。

這是感受式體驗的一項基本特征,它是內在可分化的(internally differentiable)[7]它可能在片刻之後變成一長串複雜的情境和人際關係的面向。體驗不是某種「內部」的東西,而是某種相互作用著的、內隱地包含著個體所處情境的諸多面向的東西。


存在主義把人定義為「在這個世界中」的存在。它並不把主觀的或個體的體驗定義為內在的東西,而是定義為「在這個世界中」的東西。它將個體人類定義為一個此在(Dasein)。這意味著他是具體地具有感知力的。存在總是你的、我的、他的。它是我們感覺到的和我們所是的具體而持續進行著的生命過程(concrete ongoing living)。它內隱地包含著我們是如何活著的,以及我們是如何適應著我們的處境的。


其他人或許是這個世界和我們所生活的處境中最重要的面向。人類總是一種「與某共在(being-with)[8](孤獨也不例外;事實上,我們之所以會感到孤獨,正是因為與某共在是人類最基本的一個面向。)


與某共在和在某(處境、世界)之中,這些不僅僅是人類的「特征」。它們即人本身,它們就是 human "being"(漢譯者注:此即英文的「人類」一詞,其中「being」又有「存在」之意)。正如沙利文將理論視角從個體化的實體轉變為「動力(dynamisms)」(人與人之間持續進行著的交互)一樣,存在主義也將人性本質首要描繪為一種持續進行著的在某之中的生活和與某共同的生活。我們的感受和行為不是來自於內在的自給自足的機制(self-contained machinery),而是來自於朝向某人和某事的我們的所感和所為,來自於引發某些處境並且改造它們,來自於去實現我們所預期的可能性以及去避免我們所害怕的可能性。如果你企圖從人類身上剝離掉這個「投射於(projected)」世界的面向(投之以恐懼、關心、擔憂、計劃、安排、高興或回避),那麽什麽都不會留下了,因為所有的感覺、思想和行為都是在這個世界中存在的。過去只不過是一系列感覺和行為交織而成的組織(texture),這些感覺和行為曾經是我們對所處處境的恐懼、關心、擔憂,是對我們生活其間的情況的改變、回避和接納。的確,所有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並且停當了(settled),我們可以把它們當作事實一樣回憶起來,但是它們仍然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存在,而不像桌子上的東西那樣,它們永遠不僅僅是它們本身,而總是其他的某些東西,是對某事物的擔憂、渴求、關心,或者是因某事物而做的某事。

[7] Gendlin, "Experiencing: A Variable in the Process of Therapeutic Change," loc.cit.

[8] A. Burton, "Beyond the Transference," Psychotherapy: Theory, Research, and Practice, 1 (1964), No. 2; M.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New York: Harper & Row,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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