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歐洲的家,有一個院子,裡頭有五株松樹、兩株蘋果樹、一株櫻花、一株梨樹、一叢跟房子一樣大的歐洲茉莉。

靠書房的那株松樹長得特別快,亭亭伸出的松枝一年就增長三十公分。樹幹一圈一圈加粗,像小孩兒搶著長身體似的。

然後書房外面的那面牆腳,開始出現八爪裂痕;我們知道,松樹的根也在地下長,跟房子爭地盤了。不處理,房子要壞。

我們站在松樹下,討論是否不得不砍樹。十歲的兒子在不遠處他專屬的菜圃上,正趴在土上種番茄。

聽見我們的談論,他晃了過來,說,“松樹幹直徑已經超過六十公分,不能說砍就砍喔。”

原來村裡的樹木保護法規定,即便是你自家院裡的樹,樹幹直徑超過六十公分就得事先取得村政府環保辦公室的許可,才能砍除。

我看著這身高不到一百公分的小鬼,臉上都是黑泥巴,心裡著實驚訝:學校的公民教育、綠色教育真厲害,讓一個十歲的小孩都知道樹木受到什麼樣的保護,還回來教訓家長!(Cafe by Norbert Vajdulak,http://www.flickr.com/photos/vajdulakphoto

一九九九年秋天,我開始在台北市政府作公務員。有一天收到一封老太太的信,字寫得大大的,墨水很濃,看起來就是一封情感激動的信:一條計畫道路要穿過她家門口,因此要切到一株老樟樹。

這株老樟樹,她說,起碼有幾十年,如果不是上百年的歲數了,樹冠濃密美麗。社區居民對這樹充滿感情──樹小的時候,老人家是孩子;人老了,樹也大了。能不能不砍?老太太甚至願意把自己一部份的房子捐出來,如果樹能留下。

我們就召集各個工程部門共同去會勘這棵樹。真是一株漂亮的老樹啊。樟樹樹幹顏色黝深,紋路歷歷如圖案。樹葉層層疊疊,發出清香。

放學歸來的孩子們在樹蔭下嬉鬧,鳥雀在頭上的樹叢裡追逐。有了老樹覆蓋,再粗陋的巷子也變成溫馨甜美的家園。

協調之後,工程部門同意留樹。歷史就被創造了:第一次,計畫道路為一株老樹轉彎。人們承認了:樹,才是一個城市裡真正的原住民,驅趕原住民,你是要三思而行的;不得不挪動時,你是要深刻道歉的。

市民的來信更多了:“一整條馬路兩旁的欒樹,上百株,突然被砍光了。我可是從幼稚園起,就每天走那條路上學的。”“

河邊一大片空地,本來有幾百株大樹,鳥很多。建商在一夜之間全部砍下,變成光禿一片,街坊鄰居們都很傷心。”

我們才發現,那砍樹的,從來就不是市井小民的個人行為。城市裡頭樹的最大殺手,其實有兩個,一是政府的工程行為,一是私有的地產開發。

工程行為一心只思考硬體的建設,造橋鋪路就是目標;地產行為一心只思考金錢的利益收入,最大 的樓地板面積帶來最大的利潤。

至於樹木與居民的歷史情感、綠色環境帶來的生活美學、或者“樹木是原住民”的生態哲學,當然不在工程手冊和建商契約裡。

這種 工程和開發行為,一砍就是成千成百的砍。而你不可能像搶救老樟樹一樣,一株一株去救。

牽涉工程目的和經濟利益,你也不能訴諸於道德勸說。在法治社會裡要解 決問題,還是得用法治的手段。原來林林總總的法,保護不了這些樹。

於是我們開始立法。專家學者花了上千個小時的細節討論,各層公務員花了不計其數的加班夜晚,在老太太為樟樹求情之後的三年半,台北市通過了“樹木保護自治條例”。

從此以後,不論是政府工程或是私人開發,動工之前必須先把該保護的樹木給保護起來,才能取得動工的許可。

一個新法的執行儘管可能磕磕碰碰,而且還得依實際情況不斷修訂,但是這個法最深刻的意義在於:從此以後,人文價值 滲透工程思維,價值改變,一個城市的面貌、氣質和內涵,從此不同。

然後有一天,十歲的孩子也會告訴大人,嘿,這棵樹可不能砍。

(收藏自 《人文心 中華情 世界觀 科技腦》第51期 2006 年8月7日日,http://www.minlun.org.tw/haihui/bbs/list.asp?unid=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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