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一場小說的華麗冒險──讀《時間裡的癡人》

《時間裡的癡人》是一場小說的華麗冒險。

華麗,因為作者Jennifer Egan打定主意要讓書中的每一章,有不一樣的寫法。不一樣的角色、不一樣的觀點、不一樣的敘事手法、不一樣的節奏、不一樣的情緒。

令人驚訝的,她基本上成功做到了。

最讓人驚豔,最容易引起注意的,當然是書中的第十二章,從頭到尾用 Powerpoint 的形式呈現。

應該不曾在別的地方出現過這樣精巧細緻的PPT小說吧!或許有人試過用PPT來寫小說,但恐怕很難寫得像叫做“出現很棒停頓的搖滾歌曲”

這一篇那麼成熟、那麼成功吧!

首先,這裡使用PPT有充分的理由,因為那是一個平常就熱衷於玩各種PPT表現的小女孩的自我表達

其次,PPT在這裡不只是一個形式上的噱頭,而是精確提供了讓那些文字可以被更有意思地安排的架構。換句話說,同樣的內容,如果搬回平常的字行、段落排法的話,立刻就失去了那種力量。

第三,PPT形式巧妙呼應了故事裡的一項主題──“停頓”,和原有的小說敘述相比,PPT剛好也是一種充滿了“停頓”,只講大綱,省略許多說明的文本。

文字的“停頓”與搖滾樂曲的“停頓”相映成趣。事實上,藏在這兩種“停頓”背後,還有敘事者(或者該說PPT製造者)愛麗森 .布萊克他們一家在情感結構上的幽微斷裂與「停頓」.

也就是說,進行小說技巧上的大膽試驗時,Jennifer Egan抱持的卻是一種絕非遊戲的鄭重態度。

那是面對小說這門藝術時的鄭重.她不是要發明別人沒寫過的手法,她要的,是透過不一樣的手法,表達因為這種手法存在才能被表達出來,甚至被創造出來的人間情感。

這種態度貫串了小說中的每一章。表面上看起來平凡無奇的第四章“狩獵觀光行”,講述“盧”帶著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小女朋友,和兒子女兒,一起到非洲“狩獵觀光”,中間經歷的事。

不過在表面客觀的敘述中,悄悄地加入了小女朋友明蒂的主觀評論,用她從人類學研究中學來,並自行衍生擴張的裝模作樣理論(pseudo-theory),分析、解釋這趟旅程。

旅程的描述與旅程的第二序解析,巧妙無縫地並存並進著,構成了完全不炫耀、更不影響閱讀流暢度的“後設小說”。

還不只如此.這章小說進行了超過一半,突然天外飛來一段插話:“雷姆西狩獵觀光之旅的成員得到一則可以講上一輩子的故事.還促使某些團員在許多年後利用臉書和Google來尋找其他成員....”

之前完全沒有任何預示,敘述飛跳到三十五年後,講述這些成員的重逢遭遇.接著,下一段敘述又飛跳回三十五年前的非洲。

這種跳躍到了這章小說快結束時,以讓讀者目瞪口呆的方式密集出現.我們被帶著一下子跳到四年後、幾周後、二十年後,以及二十年後的三十年,,還有十八年後發生的一場死亡悲劇。

Jennifer Egan不讓我們安住在閱讀的假設裡。假設我們只是要知道那年在雷姆西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假設明蒂就是二十三歲的美麗研究生,查莉就是十五歲的小女孩,羅力就是年紀更小的弟弟。

我們理所當然將小說視為人生、時間的切片,切出這塊來供我們仔細凝視。

Jennifer Egan卻以戲劇性的手段打破了這樣的心態,把時間帶進來,正因為我們沒做好準備,時間的殘酷格外令人驚心。

《時間裡的癡人》裡,也有全無小說奇技淫巧的篇章,但那絕不代表這樣的篇章就比較平庸。像是第六章“基本要素”,從頭到尾是單一的第一人稱。

小說第一句:“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敘述者史考特在雜誌上意外知道了,年少時一起玩樂團的班尼,現在竟然是當紅的唱片製作人了,他決定寫信給班尼,決定去拜訪班尼。

小說結束在史考特從班尼的辦公室裡出來,將班尼給他的名片轉送了在街頭無家可歸的一對顯然是玩音樂的男女,然後回到自己的公寓。就這樣。

但藏在這樣單純的一件事底下,卻是史考特特殊的思考與感受方式。他說:“我決定不去想班尼。在‘想某人’與‘想著自己不要再想某人’之間只有細細的界線,但是我有耐心也有自制力,可以在這條細線上走個數小時,如有必要,數天都可以。”

為了要去見班尼,他去紐約東河釣了一尾銀花魚帶去當禮物.而且他將才剛送洗過,還沒有從洗衣店的塑膠套裡拿出來的夾克,再送去洗一次,惹得洗衣店櫃台小姐差點抓狂。

他的理由很簡單──“因此我敢說啊,今早我穿去見班尼的夾克是乾淨衣裳。”

我們認識了一個有點怪,卻又奇特讓我們能夠理解、不會陌生不會抗拒的人.我麼從來沒遇到過,卻很樂於遇到的人。

因而等到小說最後一章“純淨語言”中,史考特再度出現,我們就能完全信任地接受,他就是那個可以在滿街都是“手指族”的時代,保留、甚至創造“純淨語言”的人。

《時間裡的癡人》書中最華麗的設計,是各章之間、各個角色的互相連結。

用長篇小說的標準,用長篇小說的閱讀經驗來衡量《時間裡的癡人》,那小說有太多沒有說明、沒有交代的空隙了。

若是換從短篇小說集的角度來看待呢?那麼“惡棍來訪”又提供了太多令人無法安然錯過,無法不動念追究的各章之間互串連結了。

這正是Jennifer Egan的巨大成就。讓讀者勤勞些,自己去把連連看這個人和那個人,這段情節和那段情節吧!

不保證你想連的,一定都連得到連得上,不過只要你開始連,那麼保證你一定會在連連看的過程中,或理所當然或意料之外地,找到許多原本閱讀中忽略的感受與意義,連的線頭愈多愈雜,閱讀的收穫就愈多.

要能達到這樣介於長篇與短篇之間,刺激讀者投入並保證回收的閱讀效果,談何容易.所以是一場冒險,一場其實成功機率很低很低的冒險。

Jennifer Egan竟然就從自己惹來的母獅子嘴下,活著回來。

按:《時間裡的癡人》(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是美國作家Jennifer Egan勇奪2011年普立茲獎、2010年美國國家書評人獎的小說,中文版由資深譯者何穎怡翻譯。

Views: 433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Comment by 開篷樂勢力 on October 8, 2012 at 1:25pm

馬世芳: 歲月殘響:序珍妮佛‧伊根《時間裡的癡人》

《時間裡的癡人》原題《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Goon Squad典出十九世紀美國工運蜂起年代,敵對陣營雇用破壞對方行動的流氓打手,後來Goon便引申為"惡棍"代名詞。

至於書名來由,第七章便有線索──過氣搖滾樂手波斯可說的:"歲月是個惡棍,對吧?"

這部小說用了三百多頁篇幅描述的,或許就是這麼一句話──書中每個角色面對"間"這個"惡棍"的侵凌、威逼,幾經顛簸曲折,最終幾乎都走到了當初無從想像的所在:

有人年紀輕輕便死去、那永遠靜止的青春形象成為後死者終身的負疚。

有人懷著半生舖張放浪的記憶狼狽老死病床,有人自毀未遂乃轉而擁抱平淡生活,有人破罐破摔卻柳暗花明開展第二人生。

整部書橫亙半個世紀的歲月,牽扯三代人的悲歡流離,從嬉皮當道的六十年代到2021年連嬰兒也人手一支手機的近未來,場景從紐約到舊金山到遙遠的肯亞和拿波里。

串接這許多故事的背景,是轟轟然的搖滾──是的,搖滾。它令書中人一度生死相許而後心灰意冷,把你捧紅捧高然後重重摔下,讓你目睹九重天堂與阿鼻地獄,在你槁木死灰之際又讓你重獲新生。

很難說《時間裡的癡人》不是一部小說家"炫技"之作:十三個章節各有主角,敘事人稱不斷跳躍,故事不按時序排列,整本書也沒有絕對的"主角"和"配角",往往這一章的主角,之後又變成另一章的配角。

作者還大玩"文體實驗":有一章是一篇新聞特稿,有一章插入了大量的手機簡訊,還有一章是七十幾頁的PowerPoint 簡報檔!此外,整本書分成A、B兩部曲,就像一張唱片,聽完A面必須換口氣翻到B面......。

這些"炫技"並未讓《時間裡的癡人》淪為"奇技淫巧"的寫作實驗場──儘管網上已經有不少讀者自己製作了人物關係圖表、按時序重新排列情節,以利查索。但老實說,這部書的"非線性"敘事,倒不至於造成閱讀的障礙。

正相反──這樣的敘事手段,讓我們像在看一齣時而倒敘、時而跳接的電影,一段段故事各有獨特的色溫、光影、節奏和聲效。一路看下來,那些散落在不同時代、不同人物身上的故事,彼此包覆、互相註解,共同融為一則大故事。

作者珍妮佛‧伊根說:之所以採取這種形式,正是受到六、七○年代那些經典搖滾"概念專輯"(concept album)的影響,比方英國樂團 The Who的《Tommy》(1969)和《Quadrophenia》(1973)──

六、七0年代之交,勇於創新的搖滾樂手拓展了"專輯"的定義,讓它不再僅只是一堆單曲的結合,他們以整張專輯的篇幅創作野心龐大、貫串全輯的概念,每首歌獨立聆聽各有各的姿態,但擺在一塊兒,它們又曲曲相扣、彼此呼應。

伊根說那些"概念專輯":"每一個片段聽起來都不一樣,而有趣的地方就在這些聽上去各自不同的片段,它們相互撞擊、融合成整個故事。我追求的就是那樣的效果。"

於是仔細一看《時間裡的癡人》的結構,正如一張唱片,從A面到B面("A to B"是第七章的標題,也是書中過氣搖滾樂手波斯可的專輯),每一章都是一首歌,每首歌都能獨立聆聽,但又在整體結構中佔據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比方倒數第二章,那則形式特殊的PowerPoint簡報,便像一張唱片在最終大高潮之前的一個"停頓",一次屏氣凝神的懸念。那一章的標題,正是"出現很棒停頓的搖滾歌曲"。

觸發整部《時間裡的癡人》的遠因,是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伊根說:她二十多歲時草草讀過幾篇普魯斯特,但很快失去耐心。

直到年近四十,她纔花了五年時間通讀了普魯斯特的小說,尤其深遠的觸動來自《追憶似水年華》:讀罷那數千頁的鉅著,伊根自問:

在現代世界,我們能不能用更經濟的手法,描寫我們身處這個時代的流逝歲月?

普魯斯特的書裡充溢著那個時代的音樂,伊根遂決定以搖滾串起自己這本書──畢竟,還有什麼比搖滾更適合裝載那一代代浪擲、錯置的青春歲月?還有什麼比搖滾更能體現那人世間最最不堪的惡濁與狼狽、乃至那幾代人靈魂提煉出來的奇麗絕美的精魄?

伊根說,她寫這部小說,開筆之初並沒有整體布局的構想。事實上,書裡有四章原是她先前發表在不同媒體、各自不相干的短篇故事。但她繼續寫下去,深入那些角色的生命史,並且把原本不相干的故事串在了一起。

就這樣,整個"大故事"的輪廓漸漸浮現,她決定採用"多聲道、非線性敘事"的手法寫這本書,並且給自己訂下三大原則:

一、每一章都要以不同的主角作為敘事者。

二、每一章都要採用不同的敘事技巧(人稱或文體的變換)。

三、每一章都要能作為獨立的短篇。

同時滿足這三項條件,並不容易。然而通讀全書,的確應驗了那句老話:The whole is greater than the sum of its parts──它總體的力量,遠遠大於部分之和。

第十二章是這麼說的:"停頓讓你以為歌曲結束,其實歌曲並未真的結束,因此你鬆了一口氣。但是,顯然,所有歌曲都會結束......。"

讀完《時間裡的癡人》,闔上書,那些角色仍會繼續跟著你,那些情節仍會時時回來刺著你,那些對話會繼續在你腦中迴盪。一如唱片放完,唱針在空軌往復繞行,空氣中仍將久久漂浮著若有似無的殘響

(轉載自:http://blog.roodo.com/honeypie)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