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蒙面騎士馬科斯 (3)

關於這本書,我最高的希望是能夠跟大家去分享一些非主流的思想資源,非主流的文化資源,非主流的世界景觀,我的最低希望是希望當今的中國人,可以看到另外一種精彩的人生,我們的英雄不該只有比爾·蓋茨,不該只有用金錢來衡量的成功者,還可能有另外一種人生。

也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過程當中,我有意無意之間到處聽人們說起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叫做副司令馬科斯,有各種各樣關於他的說法,各種各樣關於他的故事。於是到墨西哥的時候,我就非常好奇,很想看看這個人。當然我們沒能看到,但是知識分子,你看不到真人就可以讀書了,所以我回來就在網上搜索,發現全球大概有六萬多個關於他的網站,幾乎囊括世界所有的語言,當時我覺得唯一沒有的是中文,在臺灣有一些很少量的報道,但是中國沒有一個“薩帕塔”的網站。但是我還是發現了大量英文的資料,而後我發現實際上在英文世界有大量的關於“薩帕塔”的出版物,繼而我發現了一個非常奇特的情形,就是馬科斯在寫這些有的非常美麗、有的非常尖刻、有的非常精靈古怪的文字的時候,他每次都寫給國際國內外各大報紙,出版社,他還專門寫了一份空白合同,說你把你的出版社填進去,把你的報社填進去,我把這個送給你們。他說什麽叫版權?版權不過是私有制的一個可笑的東西,我就是要讓全世界的更多的人讀到。

2000年從墨西哥回來之後,我就開始尋找馬科斯的文字。我沒有推銷書的意思,我認為如果你們有興趣,肯讀的話,應該不會失望。我首先讀到了他的一個部分,就是杜裏托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小甲蟲,後來我搜索全世界的傳媒,發現有人支持他,有人反對他,有人憎惡他,有人嘲弄他,但是所有的各幫各派,毫無例外的都接受杜裏托,都覺得這個小甲蟲太可愛了。小甲蟲這個部分的書寫太有趣了,太智慧了。

如果大家真的去讀這個故事的話,你們會發現,在這個故事當中,小甲蟲代表著西班牙語世界當中一個永恒的形象,就是唐吉訶德。唐吉訶德大家都知道,唐吉訶德戰風車,唐吉訶德騎瘦馬,但是大家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在整個西班牙語世界,唐吉訶德從來不是笑料,他是西語世界最偉大的不朽的英雄,他象征著一種精神,一種去行動、去實踐、癡迷於夢想、但是絲毫不為自己的夢想而感到恥辱的力量。

說杜裏托是唐吉訶德不奇怪,奇怪的是在所有的杜裏托故事裏還有“我”,這個“我”就是副司令馬科斯,副司令馬科斯是誰呢?是唐吉訶德故事裏那個可笑的矮胖侍從桑丘·潘沙。如果大家看過《唐吉訶德》都知道,唐吉訶德象征著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桑丘象征著不可救藥的現實主義。所以很好玩的是,這個浪漫主義的傳奇英雄馬科斯在他的故事當中,相反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膽小怕事,非常市儈,而小甲蟲卻非常浪漫,非常豪爽,非常的勇敢,非常的自戀,又懂得自嘲。

所以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嶄新的經驗,就是一個英雄並不做英雄的悲情書寫,大家知道現代世界的反叛英雄都是悲情英雄。悲情英雄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講自己的苦難,看我們多苦,苦難就成了正義,另一種是講自己的敵手多麽無恥,敵手的無恥就成了自己正義的證明。

而在馬科斯的書寫當中,他拒絕悲情,既不去慷慨陳詞講印第安原住民的苦難,也不用義正詞嚴的態度去訴說敵手的非正義,敵手的無恥,相反,他采取了一種後現代式的詼諧,幽默,調侃,用一種後現代式的拼貼文體來表達他的政治主張。比如說,他從來不說政府軍把他們趕入了原始叢林,原始叢林完全無法生存,他反而說,歡迎來到叢林,這個叢林只有這樣幾種人能夠生存:死神,野獸,遊擊隊員。他說在這兒你們可以欣賞到一個很好的過程,什麽過程?這個過程是逆進化,人變成了猴子。

他用近乎於苛刻的自我嘲諷來講述他們的艱辛,他講到在六萬政府軍圍堵三萬遊擊隊員的撤退當中,他們的艱難情況,沒有水,沒有糧食,他不說我們沒得吃,沒得喝,他說這個地方只有泥濘和荊棘,泥濘和荊棘多到如果投到股票市場裏,就足夠把墨西哥的外債都還了。實際上他們在最絕望的時候,要喝自己的尿,他怎樣寫?他說請各位在吃飯前讀,因為這會幫助你減肥。

一個完全不同的書寫方式,一個完全不同的“後冷戰”時代的一個反叛的英雄。事實上,我們都可以想象,他們所生存的環境和此前的遊擊戰士、反叛運動領袖一樣艱難,他們面臨的苦難一點也不比那時候少,但是他用完全不同的姿態來面對這些苦難,面對這個世界。

也是第一次,全世界發現一個反叛的領袖不做說教,他用詩意的語言對大家發言,用詩意的語言去呼喚每個人心靈當中的詩性和你的想象,用詩意的語言去呼喚你們對弱勢群體的認同。

他說我們不是革命者,因為我們不要權力,我們所要的只是讓我們與我們的方式生存下去的條件。他說我們不要一場革命,我們是要發動一場使革命成為可能的革命。他說我們這個革命是每個人都可以在你的家裏開始,你的武器是筆,是攝像機,是任何東西。他帶著面具,老有人問馬科斯是誰?到底是誰?馬科斯的說法非常好玩,他說你問馬科斯是誰嗎?你去照鏡子吧,你在鏡子裏看到的就是馬科斯,因為這個馬科斯是你心中的不平,是你心中所感受到的這個世界的不合理,是你心中的被壓抑了的反叛。所以他說我們都是馬科斯。好,這是一個有趣的,我想跟大家說明的點。

另外一個吸引我的東西,就是馬科斯其人和面具。我正翻譯馬科斯的時候,和一個著名的學者談起了馬科斯的故事,這個學者聽完了以後就拍案叫絕,他說這些所有的行為藝術家都該歇菜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馬科斯是今天世界上最著名、最出色、最成功的演員和行為藝術家。他拿著槍,而他把槍變成了一種象征性的符號,他們有著遊擊戰的組織形式,但是他真正的遊擊戰場是在網絡和傳媒上。

而更有趣的是,馬科斯毫無疑問的是一位領袖,但是他卻說他不是領袖,他是副司令,我和我的朋友們經常開玩笑,我們現在都爭著當副司令,都爭著當副主任,都爭著當副組長,因為在“薩帕塔”運動中有很多司令,可是只有一個副司令。這個僅僅是一個裝蒜嗎?僅僅是一個表演嗎?不是,他表現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理念,就是一個反叛的運動,你必須去尋找和嘗試跟主流不同的東西,否則的話就像20世紀革命的教訓一樣,你反抗主流的統治,最後你成了主流統治的一個也許更差的復制品。你要反叛主流,就必須尋找一個完全不同的組織方式。

所以馬科斯說他是副司令,司令是誰?司令是一個叫原住民委員會的集體,這個原住民委員會是由瑪雅原住民的老人,智慧的老人,和瑪雅各個部族的公眾選舉的代表來組成的。我剛剛提到給我們做導遊的那位老建築師給我們做了一個比喻,他薩帕塔運動當中,他說薩巴塔解放軍和原著民委員會的關系,就像日本的幕府和日本的武士,武士只是武器。馬科斯說得非常清楚,他說我們是軍人,我們隨時準備被殺,也隨時準備殺人,這樣的人就不該當領導,一個真正有效的社會的組織方式必須是和平的和民主的,他說你手裏拿著槍,對別人是不公平的,你就不可以成為一個運動的領袖。

他另外的很多表述也都非常有意思,他說現代社會應該向傳統社會學習,不是廣義的傳統社會,是瑪雅人的傳統社會,他說他/她們有一種真正廉潔的和民主的方式。墨西哥察巴斯州瑪雅原住民是在1994年起義,但是非常好玩,他/她們在1993年就開始全民投票,這是世界上據我所知絕無僅有的一場不是領袖、或者領袖集團決定的,而是所有人參與投票的農民起義,所有參與起義的社區,一人一票,男人一票,女人一票,老人一票,孩子一票,一個村一個村的投票,說打,還是不打,最後所有參與的村莊大家都投票,多數通過,決定打。後來他/她們起義之後,政府提出了一個收買計劃,說給你們修橋修路,蓋學校,蓋醫院等等。他/她們又轉了一圈,八個多月,因為那裏完全是原始的,沒有現代通訊裝置,所以只能一個村,一個村的走,又投了八個月,全體投票拒絕,說我們要的不是改善我們這一小塊地方的生活,我們要的是原住民按照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社會組織方式生存下去的這種空間。所以這是另一個非常有趣的點。 22.9.2009 中國《網易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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