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雄屏剖析華語電影亂象:變形的時代別妄談大師

台灣著名製片人,電影學者焦雄屏,以“新人電影節”嘉賓身份,今年10月間去了一趟北京。在电影节期间,和新浪娛樂作者王玉年做了一次深談,記錄如下:
 

焦雄屏顯得有些疲憊,她剛剛結束第一屆塔什乾電影節的評委工作,連夜趕到北京,參加"新人電影節"舉辦的楊德昌電影展。作為台灣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焦雄屏親歷了"台灣電影宣言"的起草,見證了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等傑出華語電影人的成長。

她帶著侯孝賢一起參加影展,打天下,在積極的運作下,才華橫溢的侯孝賢在世界範圍內獲得了極大程度的認可。而焦雄屏主編的《電影館》系列叢書,成為了不少電影青年的啟蒙書籍。

除此之外,在《十七歲的單車》《藍色大門》《聽說》《白銀帝國》《觀音山》等華語電影中,焦雄屏作為幕後推手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20118月,台灣網絡作家九把刀的導演處女作《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橫空出世,僅在台北地區,累計票房就達到了1.77億新台幣(約合3700萬人民幣) ,全台灣票房累計約超億。對於這部電影的成功,焦雄屏有何高見?而對於魏德聖嘔心瀝血三年拍攝,最終反響兩級的《賽德克巴萊》,焦雄屏又有著什麼樣的態度?

最近幾年台灣連續出現高票房的本土電影,這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是什麼?內地電影與台灣電影的交流為何障礙重重?華語電影市場加速擴張,而電影創作卻越來越趨於模 式化,缺乏創意,為何會造成這種亂象?面對好萊塢的強勢入侵,中國電影應該做些什麼?最近幾年華語片在海外的表現到底怎樣?對於這些問題,焦雄屏都有著獨 到的真知灼見。


大家都在找生存規律


談到現在的華語電影,焦雄屏的經歷頗為讓人回味,那時候她與侯孝賢、楊德昌去國際影展,大家每天在探討的都是關於電影藝術,世界經濟,文化發展這樣的大話題, 而現在的電影人動不動就是票房、營銷、植入……我問她現在還有沒有大師,她說,"在現在這麼一個變形蟲的時代,什麼東西都在蠕動跟變形當中,大家都還在找生存的規律,還談不上創作的精確度,能有創作就不錯了。"換而言之,現在談有沒有大師,有點不切實際。

新浪娛樂:今年在台灣,九把刀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簡稱《那些年》)反響非常好。您怎麼看這部電影,和它取得的成績?

焦雄屏:這部電影是我今年最喜歡的,我覺得導演很真摯。每一個人在寫,或者拍自傳的時候都非常誠實,這是沒辦法代替的,那個東西就像我們講的穿透銀幕,力透脊背這個意思。

一些對電影並沒有那麼深了解的人,覺得《那些年》這麼粗俗,或者是太商業,沒辦法接受一些表述的方式,因為它裡面有很多大男孩手淫,或者是勃起的表現,它都以很開放的態度在談論。可是你去看年輕一代,他的確是這樣成長的。

我很不喜歡有人把電影的商業跟藝術截然分開,《那些年》在包裝上頭,有商業電影的一些元素,但是它本質其實達到了非常真摯的一些東西,這個是電影成功的地方,因為大家的共鳴是發自內心的。尤其高中生,年輕的大學生,一個人可能看六七遍,然後呼朋喊伴再去看。

我覺得《那些年》和一些題目很大,可是力有不逮的作品相比,是比較小而完整的。當然還不能跟新電影時代,楊德昌、侯孝賢電影的簡約跟精緻相比,它必須有一些偶像劇的包裝方式……

新浪娛樂:製片人也是做偶像劇的。

焦雄屏:對,她用到非常多偶像劇的包裝方式,包括製片人大力推動自己簽約的演員等等,但我覺得整體來說,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

新浪娛樂:《那些年》在香港票房也非常好,已經超過了2000萬港幣,為什麼呢?

焦雄屏:因為他所訴諸的經驗其實是很聳動的,就像我剛才跟你講的手淫、勃起,大家想說又不能說的秘密……在成長期間,人人都有這個東西,所以就有極大的共鳴 感。其實你要看這個電影,除去表面,把這些性的包裝,跟偶像的包裝拆開來看,它是一個極其純情的電影,講得是非常真摯的感情,不低級,不灑狗血。我相信 《那些年》訴諸了每一個人,對於青春的回憶,最珍貴的純情,沒有任何復雜的因素去侵害的東西,是很純潔的。


九把刀的這個成功,有可能在中國複制嗎?


焦雄屏:絕對可以,這個電影不管在大陸上映,或者是重拍,我相信都有巨大的票房。就算把那些跟性有關的情節剪掉,也還是成立,就是一群很可愛的人,每角色的刻畫都很可愛。《那些年》本來就是網路最暢銷的小說,基礎就在那,也就是說小說已經訴諸這個普世經驗,對於大眾,年輕人來講,他們一直很follow(追隨)這個議題。

新浪娛樂:剛才也說到一些比較宏大的電影,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賽德克巴萊》。這部電影在威尼斯電影節,得到兩種完全不同的評價,好像內地媒體和大部分海外媒體評價不是很好,但是台灣媒體非常認可,你怎麼看?

焦雄屏:分兩部分,一個是電影創作,一個是觀眾反應。電影的創作本身來講,因為魏德聖從以前到現在的創作經歷,不是那麼得心應手,創作上我感覺他不是那麼平均,有好有壞,有些地方能感覺到他的企圖心,但是在執行上不那麼完善。他電影中一些角色內心的動機不明,或者是對於一些民族中間內在的,比較巨大的情緒基 礎,他的描繪不夠詳盡,所以觀眾在認同情緒上,可能會有一些落差。對於所有海外,或者是對《賽德克巴萊》前後歷史并不熟悉的人看,一定會有史實交代的認知問題。

再談台灣人對這電影的直接反映,從《海角七號》之後,魏德聖變成新的民族英雄,我想侯孝賢、李安他們的光芒都遠遠不如他。魏德聖是一個本土英雄,完全不靠外國勢力,不靠外國電影節進來的一個本土英雄。

《海角七號》結合了非常多政治上的,民眾的台客因素,這是從李登輝到陳水扁20年來對台灣施以“愛台灣”魔咒之下的產品,大家都必須極度認同台灣。另外一方面,這變成口號,在媒體故意渲染跟政客的操作下頭,變成族群之間的對立,讓外界產生很大的對台灣的看法。

整個島內的居民,一般老百姓的相處是非常和平而開心的,他們有一種“自樂樂”的形象,每天看《全民大悶鍋》《全民最大黨》,很容易看出台灣年輕族群的性格。他們會不分彼此,你說像我這一代的人,還分得出誰是外省人,誰是本省人嗎?

到下一代,你看他明明講一口台腔,一問他卻是湖南人、上海人,可是你再看有些人字正腔圓地講國語,但是他卻是本省人,所以現在連長相,口音都分不出了,再分族群其實是非常愚蠢的事兒。

魏德聖在《海角七號》中提了一個台灣人的烏托邦,就是多民族、包括原住民共住和樂的形象,而且全是“自樂樂”的性格。台灣人喜歡拿一點小事情炒作好幾天,而且台灣媒體的趨向基本上對國際事務不關心,在國際上的定位非常不明,所以喜歡關心自己島內的小事情。

大家熱烈擁護《海角七號》,說終於有自己的電影文化了,他們很清楚地劃分出,我們不再是楊德昌、侯孝賢那一代,我們不看蔡明亮那樣的電影,我們不關心國際電影節的影響,我們只關心看電影有沒有直接的感受,我喜不喜歡,感不感動,我會不會笑出眼淚來,要求非常低,也不要求藝術,因為已經被藝術這個字嚇破了十年以上的光景。所以當魏德聖把這個魔咒打破,電影的形象就變成整個新聞媒體界,共同的一個話題。

新浪娛樂:你覺得他的電影是好看的嗎?

焦雄屏:台灣是一個很聳動的地方,只要一點小事情,新聞媒體就有東西炒了。台灣差不多有十個有線新聞網,24小時都要有新聞搪塞的,所以有一個《海角七號》來,他們太高興了,今天採訪魏德聖,明天採訪觀眾,後天採訪一下馬如龍,每天都是《海角七號》,每一台都有《海角七號》,《海角七號》就變成台灣最大的事情,這是新聞媒體的特性。

我現在講得蠻明白了,一個是政治上的,一個是老百姓對於台客的認同,一個是新聞媒體的特性,《海角七號》就變成一個很奇怪的聳動事件,魏德聖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台灣小民族英雄。所以大家都知道《賽德克巴萊》拍了三年,非常辛苦,每個人都想再給魏德圣一次加油。他是我們臺灣培養出來的,外國人不喜歡沒關系,我們喜歡。

所以基本上是變成比較狹隘的民族思維,不容任何人批評,這其實是不好的,一個電影應該接受多元化的批評。

現在會有一些反省的聲音出來,但是這不表明說我們不尊重魏德聖,因為我覺得魏德聖的企圖心,他願意用身家性命去壓兩部電影(《賽德克巴萊》臺灣版分上、下集)的作為,這個性是蠻獨特的。

新浪娛樂:感覺《海角七號》,從那之後台灣每年都會有票房非常好的本土電影,為什麼呢它們現在獲得這麼好的票房?


年輕族群拍比較針對年輕人的電影


焦雄屏:先是《海角七號》《聽說》,2010年先是《艋舺》,2011年開頭是《雞排英雄》,中間出來黑馬《那些年》……但是你看這個軌跡一路過來,突出的是台客的個性,我來說我監製的《聽說》,後來我發現最受歡迎的那個角色是天闊的母親(林美秀飾),講話台北口音,非常活潑開朗,這就是我剛跟你講的,台灣人“自樂樂”的那種,happy go lucky (逍遙自在)的那種老太太。

那些老太太對兒子很好,對全部人都充滿善良,很多人看那個電影就說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善意。然後就是《艋舺》,《艋舺》就是誇大的土台客的歷史,把土流氓神話了,簡單的說 (新浪娛樂:美化了) 對,把土流氓美化了。

《雞排英雄》說夜市,也是非常台客跟市井小民的地方,然後到了《那些年》,也是一個喜劇,包括偶像劇的包裝,然後再來就是《賽德克巴萊》一系列都是強調本土。

其實這些電影,其實是真正達到了跟新一代觀眾溝通的地步,就是用他們比較年輕的族群,來拍比較針對年輕人的電影,就是這樣而已,沒有那麼複雜。如果跟上一代比,它比較有通俗性,比較有趣味性,比較講究個性的塑造,非常不強調疏離感。

你看在侯孝賢、楊德昌,乃至蔡明亮的作品裡,(人物)都是一些木頭臉不說話的,好像裡頭有很多東西,但是他不在表面表現出來。

新浪娛樂:現在在內地上映的台灣電影還是不多,反過來,台灣每年好像也只允許放映十部內地電影,導致《辛亥革命》近期不能在台灣上映。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是什麼?

焦雄屏:政治當然是最重要的,《辛亥革命》這時候上,台灣很難接受的,所以他一定會用比較明白的,法規的方式,讓這個電影延遲上映,也不是說不讓你上,而是用 拖延的方法,我認為無可厚非,即便這個電影真正上的話,我也不認為台灣人會願意看,因為台灣人最近對於內地,明顯的是第二個部分――是文化上的問題,排斥,有非常嚴重的隔離感。

我覺得台灣在大眾文化媒體的洗腦下頭,其實對內地有很大的距離感,可能海峽兩岸,反而是全世界最遠的兩端。

台灣 對日本、美國、歐洲的認同感,可能超過對內地的認同感,這個中間包括文化上的勢力,經濟上以前的勢力,殘存下來的影響都有。所以我常在教書的時候跟學生說,你們真的對大陸誤解太大。如果有機會,兩岸的學生、年輕人多交流,就會有一個新的認知,現在你完全看到是很排斥的狀態。

我和一個人說,我們的《聽說》是台灣的票房冠軍,他說那多少錢呀,我說600萬人民幣,那個人就很譏笑的,哎呦,你們600萬就當冠軍啦!我說對呀,因為你們那個冠軍《集結號》,在台灣只有4萬票房呀!


《讓子彈飛》臺灣票房不理想


焦雄屏:《讓子彈飛》96萬台幣,非常差的,你想在大陸是73的票房,這邊是96萬台幣的票房。台灣人對於內地,不管是政治性的電影,或者娛樂性的電影都不關心,也不看。但是你真正去放一些片段,大家看了以後說,這個電影很好看啊,怎麼不知不覺就沒了,因為什麼?因為媒體不報導,媒體根本不關心這些事情,他覺得大陸電影就不用報,他們對這種事情就不關心,這就是媒體的生態。

新浪娛樂:朱延平、鈕承澤,越來越多的台灣導演來大陸做合拍片,您覺得他們應不應該來?

焦雄屏:應該,但是很多電影是要看發展,比如說《星空》(林書宇執導)或者是《LOVE(鈕承澤執導),看看到底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它的水土服不服。香港跟大陸的合拍片,有很多是水土不服的,有很多尷尬,很多大陸的觀眾或者香港的觀眾,都會感嘆說,這個電影沒有以前的港片好看,這個電影沒有以前的大陸片好看,這就是在融合過程中間,產生的一些……我們叫扞格不入吧。

我覺得台灣需要大量的合拍片進入內地,我覺得台灣底層的民族情感,跟大陸是比較接近的,反而我覺得香港跟大陸,在文化習慣跟思維方式是比較有距離的。我覺得現在是台灣很容易“進場”的時間,真的!


柯震東在大陸也能成為偶像


你看現在台灣許多演員在大陸,都有很多的粉絲群,下一棒的接班人看起來都在台灣。包括阮經天,包括彭于晏,如果《那些年》能在大陸上的話,(男主角)柯震東一定是成為偶像明星,這個小孩太可愛了,他很率真不羈的個性,一點都不像演戲,我相信那個是他本色到極致,他很charming(有魅力)的個性,我猜你們一定喜歡他,太可愛了。

新浪娛樂:前一段時間,網上有一篇文章,說是台灣的電影人,提到台灣演員在大陸”上位“的這麼一個計劃。比如說《LOVE》這部電影,有阮經天,有趙又廷,然後拿趙薇來給他們做配角,慢慢觀眾就會覺得,台灣的演員人氣就會比內地演員高,看起來有點荒謬的說法,你怎麼看呢?

焦雄屏:現在的演員其實被消耗得很厲害,內地一年有400多部電影,台灣一年差不多有40部,香港一年差不多,如果不算合拍片,也是4050部之間。這麼多電影,演員需求量很大的。大家所知的演員算來算去,明星級的就是那十來位,現在其實是大量需要演員的時代。

我不知道誰在講,誰是主角配角,但是我覺得現在看起來,台灣年輕一代的演員,尤其男性的演員,有很強的優勢,他們很像好萊塢早期那些大明星,各自的風采已經初見雛形。

以前的明星都在老化狀態中,一定要有接班人,港星接班人不強嘛,大陸明星也有一批,但是現在還沒有像台灣這幾部電影,把這些年輕人這麼快包裝出來。

彭于晏已經在這個圈子十年都沒有下文,一個《聽說》他就起來了,所以說這些電影是很準確地包裝這些演員。大陸忙著在弄合拍片,忙著在用已經成形的”中齡“結構的演員。那有沒有可能呢?像《孤島驚魂》就包了一個楊冪出來,那楊冪會不會再往上走呢,就要看看其他電影有沒有繼續進行包裝。

新浪娛樂:綜合素質上,台灣演員和大陸演員如何比較呢?

焦雄屏:我覺得大陸演員的表演是很紮實的,反而台灣是不行的。我覺得台灣的表演,只能靠偶像劇去包裝,從街頭撿俊男美女包裝出來的,如果這個人本身內在有個性,就容易出來。但是在表演基礎上,他們是不能跟大陸比的。

張曼玉原來就是一個沒有什麼內涵的香港小姐,演了一大堆爛電影,當年我看到她就記得,這個女的怎麼那麼討人厭,真想把她打一拳,一看就沒大腦。忽然有一天她就開竅了,這個開竅可能跟台灣是有關係的,因為她到台灣來演了《黃色故事》,和張艾嘉他們一起合作,從那個電影我覺得她對有些事情的認識有些不同。回去以 後,她立刻接拍的電影就是《旺角卡門》,立刻看到這個女孩子“開花”了。

張曼玉就是一個很好的經驗,她是從臉孔、身材起家,可是她的悟性,跟她的吸收能力,就是屬於天然型的演員。但就表演的基本功來講,我認為大陸是超過台灣、香港的。


新浪娛樂:但是我覺得台灣的藝人,他們非常會做這一行,他們在娛樂圈的經驗要比大陸好一點。

焦雄屏:就是包裝好一點,我覺得那是一個體制做出來的結果,而且主要是跟整個娛樂產業結合。他們那個包裝是從唱片工業,電視工業這兩個產業加起來的,反而電影工業在這方面是非常差,因為我們電影在20年來都是拍寫實的草根鄉土電影,其實出不了名氣。偶像整個的包裝方式,是從唱片界、電視界來的,的確我覺得台灣比大陸走得比較前面一點。


超速膨脹造成電影創意匱乏


新浪娛樂:剛才你也提到《孤島驚魂》,我覺得《孤島驚魂》特別能顯現現在內地電影界的一個現象,就是缺乏創意,跟風的東西特別多。一部《孤島驚魂》賣座了,明年聽說要有50部恐怖片一塊出來。

焦雄屏:我覺得創意的疲憊,來自於產業的需求太大,市場擴張太快,擴張是以幾何倍數增長,不是人家那種漸漸的。其實很像當年香港電影的亂象,在80年代的時候,有一兩部不錯的電影,然後就開始大量的跟風和抄襲。

我們在創作上頭,其實是要日積月累耕耘的,必須用功,吸收很大量的材料,接觸人跟社會。但是大陸的電影產業,因為供需關係,一下子不均衡,需求量太大,供給的管路特別窄。有這麼大的需求量,但沒有時間積累。

我們覺得導演一年拍一部電影是很恐怖的,那你要多大的消耗,像九把刀沒有經過他20年成長經驗的積累,他怎麼會有這樣一部《那些年》結晶出來呢?

我認為文化是非常斤斤計較的東西,你播一個種,就是一根苗,不會生出八個苗來。當時的香港的亂象就是美術指導也升導演了,編劇也升導演了,剪接也升導演了,大家都來做導演,為什麼?因為導演不夠。累積性不強的人都上來了,於是就有跟風了。

恐怖片是坐在那邊就會了嗎?不可能的。你這個國家有沒有恐怖片的基礎,有沒有觀眾的基礎,長期看恐怖片,觀眾跟創作者之間,有沒有約定俗成的一些講述方法,或者是母題。

其實很多人對於恐怖片了解到不夠,恐怖片講得是大家對生活集體的焦慮,曾經有一段時間在西方流行小孩子是魔鬼的電影,其實它訴諸的是那個社會的代溝問題。我發現大陸不管是文化人,或者知識分子,也都是有一點點簡單的感官反應,就急於訴說,但是他其實不去理解深層次的問題。

你說50部恐怖片出來,很可能是跟風,這個社會沒有基礎去接受。更講清楚一點,類型電影是有本來的演化過程,觀眾怎麼樣回饋到電影,電影第二部出來又怎麼回饋,慢慢會有這樣子的累積以後,會出現一個約定俗成的規律。但是現在這個規律還沒有出現。所以現在只是一個初級階段,那這50部電影有多少會成功,不知道,除非抓得到集體的恐懼。


全世界面對好萊塢都是夾縫中求生存


新浪娛樂:今年內地市場的進口片票房特別好,國產片相對勢微,就好像幾年前的台灣……

焦雄屏:不是,台灣一直這樣,全世界都是這樣,因為好萊塢電影平均的製作成本在一億美元以上,這麼高的製作費,你怎麼能跟它比呢?它的精良度,千錘百煉的程度,真的是比世界上任何電影精緻。

本來就是一個強勢、弱勢文化的問題,只要這個國家有一點點國際基礎,好萊塢都勢如破竹,但如果這個地方國際化程度還不夠,他不見得能接受這類的電影。像中國大陸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看盜版電影,對於好萊塢的接受程度已經比較高了。

不只是華語地區,在歐洲也是一樣,像德國沒有本土電影保護,美國電影的市場佔有率就是在90%以上,這是沒辦法的。

過去幾年,內地、台灣有一段很好的發展時期,因為好萊塢電影特別爛,那個時候好萊塢編劇罷工,紐約股市大崩盤,電影缺乏資金,缺乏很好的創作。好萊塢電影爛了幾年,給了華語片很多生機,台灣也是一樣,忽然沒什麼大片,《海角七號》都是在夾縫中間找到一個機會。

好萊塢是需要全力去對付的,不是只靠電影產業,政府跟電影界必須要有這樣的共識,老百姓也有一定的認同程度。你看印度,不管好萊塢怎樣,我就是歌舞片最厲害,這是它文化非常強。但是中國不一樣,中國大家看盜版,已經養成對好萊塢的胃口,將來這是硬仗,必須要去對付的。

好萊塢有沒有在想辦法,也在想,因為他知道中國有很多保護措施,他也想攻破,所以他們其實是用各種方法在努力,包括合拍,包括開公司,開一些變形的外資公司。所以這些將來一定會是趨勢。所以只能稍微做一些提醒,你要真正圍堵好萊塢電影,那是沒有可能的。


沒有文化的電影不能走向世界


新浪娛樂:這幾年,中國電影在海外受歡迎程度,和票房收入怎麼樣?

焦雄屏:《臥虎藏龍》《英雄》那個時候應該算特例,不是一個常態,如果你把那個東西作為常態,你就會失望。

所謂特例是說,人家以前沒看過你們搞這些功夫,武俠這些東西,比如李連杰的巔峰期,張藝謀來嘗試武俠片,他們覺得很新奇。但是這個東西,如果不能轉換成更高層次欣賞的話,那就變成重複性了,老外的接受程度就不會那麼高。包括這些武打明星也漸漸都老去了。

在海外市場,如果光賣這個的話,就是說你在走江湖,不是賣真正的電影文化藝術,不是靠真正的電影講一個常態性的中國的人生、社會這些東西,而是靠外國人不會的東西,飛簷走壁、特技、翻跟頭……

當年李小龍有兩樣東西,一是他自己技藝非凡,我們講的飛簷走壁,但此外,李小龍在全球能有那麼大的共鳴,是因為他有訴諸到文化意義,也就是他替全世界的弱勢民族,或者弱勢階級說話,為什麼黑人、南美人、墨西哥人特別認同他,因為他已經訴諸一個更廣大的口味。

為什麼李小龍之後,那些功夫武打片,很難再出到大家認同的地步,就是因為它沒有訴諸這樣的文化跟政治背景的結果。飛簷走壁,大家像看馬戲班一樣,那就沒意思了。李小龍他之所以有不朽的偶像地位,他是有這方面的文化象徵,他變成一個Icon (偶像),不是一個武打明星。


新浪娛樂:最近五年,哪些華語片在海外還算賣得不錯?

焦雄屏:海外是指哪裡?

新浪娛樂:主要是歐美吧。

焦雄屏:好像只有《臥虎藏龍》、《英雄》、《十面埋伏》,沒有其他電影有撼動性的效果。

新浪娛樂:那就是說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賣得好的了。

焦雄屏:沒有,你能舉出例子嗎,我是不是忘了。

新浪娛樂:《狄仁傑》好像在法國賣得還算不錯。

焦雄屏:你如果說《狄仁傑》的話,我要跟你講另外一個問題了,因為《狄仁傑》也是個特例。

《狄仁傑》來源於一部外國小說叫Judge Dee(《大唐狄公案》),它的寫法是根據福爾摩斯那種古典的偵探小說來的。作者叫高羅佩,荷蘭人,這個人文化修養非常好,詩詞造詣絕對不亞於任何一個中國人。

他就用這樣子的方式,用西方的推理、邏輯性的方式,製造氣氛,然後把中國元素往裡投,這個跟我們所認識的《狄公案》是不一樣的。但是它的後人非常難搞,徐克想拍這個故事很多年,他就一直在搞這個版權問題。

後來徐克知道解決不了這個版權,他很聰明,重寫一個(劇本),可是精髓是符合《大唐狄公案》的,所以他不敢這個電影叫Judge Dee,他叫Detective Dee

這個故事在法國有很深的基礎,就像我們一直在看福爾摩斯小說,今天有一個福爾摩斯電影來,那你會不會去看?但是《狄仁傑》在美國就不如意,因為這個東西是歐洲當時流行的小說。所以他有這個基礎,那你能不能複製,我不認為可以,所以它是個特例。


與其關注歐美不如立足亞洲


新浪娛樂:那中國的藝術類電影呢,他們現在國外的生存狀態如何?

焦雄屏:現在外國對於藝術電影選擇太多了,比如《別離》(Nader and Simina Separation,今年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小亞細亞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natolia,今年戛納(坎城)電影節評委會大獎)……真的非常優秀,深度、情感面都很足。

大家排隊在那邊競爭,我們現在講的市場,一個是美國,一個是歐洲,大家提到海外,喜歡針對這兩個地區,其實是不好的觀念。

因為歐洲對這些電影的吸收能力是有限的,他一個國家常常一年只吸收一部中國電影,那你怎麼去搶這個份額?歐洲可能一年有十部藝術電影的份。全世界的藝術電影發展都很強,人家都有這麼多日新月異的,有趣、動人的東西出來,那中國電影就不見得有這個機會了。

美國市場根本很難打入的,除非你像李安有美國的製片人在後面撐腰,或者有美國的資金在後面撐腰,它幫你打通通路,而且他的電影要有一定的美國的口味在裡頭,沒有這樣的東西,沒有這個基礎,我覺得很難。

比起20年前、10年前的創作力來講,現在中國電影我覺得是比較貧乏的,所以談國外市場,談何容易?我以前在美國讀書的時候,他們對於外國電影很狂熱,但是市場佔有率只有7%,現在是1%以下。我覺得比較合乎邏輯(的選擇)應該是在亞洲市場,主要是韓國、日本、台灣、東南亞、香港。

新浪娛樂:有人說現代這個時代沒有大師,你同意這個觀點嗎?

焦雄屏:就華語世界來講,在現在這麼一個“變形蟲”的時代,什麼東西都在蠕動跟變形當中,我覺得立即找出某些想像中的大師,會比較難。在一個變形時期,大家都還在找生存的規律,所以還談不上創作的精確度,能有創作就不錯了。

我覺得現在還沒有定型,但是會不會很快定型,我也不敢說,因為中國市場這個變數太大了,它一直在牽動全華語世界的變化,只要一動,整個華語世界的規律就在變 化。這跟以前很純粹的時代是不一樣的,以前都是靠過去的規律,比如說第五代的崛起,香港的王家衛,台灣的楊德昌、侯孝賢,都有一個規律性,因為他是一個完整的、內需的時代,現在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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