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鳥孩在這段平靜的歲月中,生活過得安詳、恬靜,與世無爭,自由自在。他躺在鹿與駱駝的草食之上,時常被一種平靜和知足攫住內心。在他頭腦中黴腐的稻草的香味裏,遊蕩著無拘無束的金魚;殘破的公園圍墻,不如修剪的野生槐林,扒掉運走磚石的瓦房遺址,半夜醒來聽到的動物的吼叫,漫生在小路上的野草,從蒿叢中飛出的螞蚱,從墻那邊飛過來金水河上可恨的蚊子,還有時常從稻草中跑出來的碩大無比的老鼠,這些東西使鳥孩感到沈醉,甚至有時候坐在樹蔭下,吃著都市裏情人們丟下的昂貴食品,如罐頭、午餐肉、火腿腸之類,看著頭頂飛來飛去的麻雀,感覺到了都市離自己已經遠去,高樓只不過是睡夢中的一些建築,而那些愛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腳的都市主人,無影無蹤地遠離了他的腦海。鳥孩便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踏進了一片新的國土。在這半是廢棄的公園一角,鳥孩度過了在他看來比所有人失去戲鬧、失去荒野更有價值的許多時刻。那些平靜安然、與世無爭、恬淡散漫的光陰,回憶起來,鳥孩在塔上還充滿著自豪、迷戀和夢幻般的奇妙感覺。在那種感受中,他坐在遙遠的高處,傲視著都市,傲視著自以為高人幾等的淺薄無比的都市人。在那種時刻裏,他呼吸著更為自由、更為涼爽、被都市日漸崛起的繁華所遺棄的空氣,不懷目的地睡去,又不懷目的地醒來。一切都順乎自然,一切都尋覓著原始。除了每天早上要到房址的水泥地上,朝著傻男的額門上澆一泡白凈的尿水,看幾眼令他時有憂懷、又一日日淡漠的鳳子,再也沒有什麽事情,能讓鳥孩為其所思了。

  可惜這樣的生活只好了四個來月,公園的現代化建設被列入都市的總體計劃,那鳥孩睡覺、幻想的公園一角,成了兒童現代樂園的最好選址。在幾個人的勘察之後,多說也就是幾日,草垛被運走了,槐林被砍伐了,草地被挖地基的新土掩蓋了。那瓦房舊址和傻男、鳳子的畫像,被運來的幾十車水泥蓋住了,就連金魚池也又搬遷到了新的去處。鳥孩又一次面臨了無家可歸的逃亡。

  下

  都市力量的龐大,是在一天午後使鳥孩有了徹骨的體會。山清水秀的記憶,在紀念塔的高層之上,依附在鳥孩的耳旁竊竊私語,告訴鳥孩那天在他朝著傻男的頭上澆了一泡長長的尿水之後,他朝西郊的綠城廣場去了,鳥孩發現那兒有人在放秋季風等。風箏雖然有線牽扯,但表面很像一只來去自由的鵬鳥。鳥孩去看放風等,午後回來,他立在金水河邊,看見了他自以為是家園的公園一角的丟失。終於,都市想起了這個半廢半棄的角落。轉眼之間,斷塌的圍墻對了起來,草垛被移到假山下面,那裏彌散著被破肚切腹的腥鮮的土氣。鳥孩想到了自己學著鳳子的模樣,在草垛下曬的糕點饃塊。可草垛的舊址上,堆滿了拆散的腳手架、三角鐵、竹架板、白色的鋼管,和成堆的螺絲。鳥孩想從施工的地方走進公園,可監工的頭兒用喝斥把他拒於河岸。鳥孩想到了自己撿來的一些心愛的玩藝,如女人的化妝盒,掛了小皮狗的自行車鑰匙、削蘋果的小刀。一次性註射器的塑料管兒、不慎丟掉的獨生兒子的紅銅手槍、放了氣的氣球、印了變形金剛圖案的一疊兒畫片,還有一袋他不知有什麽作用事實上是都市女青年偷用的避孕藥片,如此等等,這些全是在公園撿來的玩藝,都盛在一個艷紅美麗的蛋糕盒內,藏在草垛附近的一蓬野荊下面。然而那時,野荊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亂糟糟一推山似的紅磚。鳥孩沒想到這些事情會變化在半天之間,沒想到都市在半天內能讓那麽一大塊廢棄公園天翻地覆。深綠色的安詳平靜,轉眼間蕩然無存,代之以煙色的喧囂和煙色的塵土。鳥孩怔怔地站在那施工的人群一邊,聽著隆隆的機器聲從他的頭上輾軋過去。那慢慢失去的無家的孤獨,猛然間重又撲將過來。秋天了,晨時馬路上滿地黃葉。而夜間,寒意也已十分濃重,睡時不把那草洞口兒用一捆稻草堵上,半夜會四把腳伸到了洞外而凍醒。也許,再過不久,會有白露悄然落下。鳥孩曾想過,天再冷些時候,就把草洞再挖得深些。要抓緊時間多曬一些食物,以備寒冷冬季裏大雪封門之用。然這些計劃還未及實施,便一切都不再有了。草垛、槐林、野草、金魚、畫像、玩具、食品,還有已經顯得少了許多許多的螞炸蚊蟲,都被都市的力量一掃而光了,不復存在了。事情來得猝不及防,讓人感到世界變化無常。鳥孩就那麽立在河邊,金水河半濁半清的河水從他身後平靜地流下。往日他所諳熱的腥臭,隨風飄拂,從他的鼻前輕輕走過。這氣臭在倏忽之間,喚醒了他的許多記憶。許多記憶一青二白地在他腦海裏萌動起來,使他感到自己該回到鳳子那裏看看。不要說是同自己有近二年朝夕相處之情的鳳子,就是同一旅館廝熟了的旅客,不也有許多人彼此分道揚鑣,還仍然是一對有來有往的朋友。鳥孩開始對四個來月沒有去看過鳳子深感不可原諒。過去的事情,又一次愉快和歡樂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可他不知道,這粉紅色的愉快和歡樂,如記憶中丁冬不絕的小河,正在回憶的掩飾之下,向他做最後的告別,留下了曾經有過而絕不再來的巨大幸福和刺激。他想到了那小鳥歸巢的快活,那快活如回光返照樣照亮了他和鳳子親密無間的全部生活。一時間便他突然激動不己,甚或感到從內心深處在朝體外浸漫著受活而又歡快的汁液。我得去看看鳳子,他想我必須得去看看鳳子。鳥孩這樣決定以後,血液便在體內熱切切地澎湃起來,甚至感激都市對這公園一角的摧毀。以為若不是這家園陷落般的丟失,怕自己將永遠忘了鳳子也亦未可知。鳥孩轉過了身子,他看見了他同鳳子過去的生活在眼前閃閃爍爍。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同這公園的一角,做一個任何形式的告別,就匆匆地沿著金水河岸上的荒涼土路,逆水而上,去找鳳子去了。

  其實,也並沒有太遠的路程。不久鳥孩就看見了郊區的菜地,看見了金水河上的幾棵大樹,看見了大樹下的草庵。他沒想到四個月時間,這兒的一切都未曾變化。河畔的垃圾,還是東一堆、酉一堆,田地的蔬菜,也還是一片青綠、一片艷紅。只不過那一堆和一堆、一片和一片的位置有所改變而已。照理說季節已是仲秋,金水河上白濃濃的腥臭,比較夏天來說,應該有所減緩,然鳥孩去認真品味那腥臭時卻發現它依然是那樣濃烈,還仿佛能看見那腥臭氣息晨霧一樣在河面籠罩不敬。這也許是鳥孩故地重遊、感慨萬千的緣故。他邊走邊回首往事,直至到了草庵面前,才想起該看一眼庵上或草庵附近曬沒曬一男人的衣服。他沒有看到他不想看到的東西,這使他心滿意足。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又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鳳子,鳥孩的心跳因此加劇起來。鳳子在樹下收她晾曬的過冬食物,她遲緩地把曬幹的糕點、饃塊之類的都市遺棄品拾進一個面袋,又遲緩地將袋口紮緊。其緩慢輕柔的動作前所未有,鳥孩慢慢地朝鳳子走去。鳳子車轉身子時,鳥孩冷不兒渾身來了一個震顫,剛才所體味的與鳳子相見的喜悅,一瞬間在那震顫中被抖落在了地上,再也不可能撿將起來。

  鳳子胖了。

  她懷孕了。

  鳥孩把目光盯在鳳子的肚上,宛若看到自己的母親在一夜之間,又給自己送來了一個弟弟或妹妹。鳥孩弄不明白事情竟會是這個模樣。也許知道鳳子是這個模樣,鳥孩壓根兒不會回來看她。然而,事情已經展覽在了鳥孩面前,鳳子的肚子無可掩飾地又鼓又脹,如同令人作嘔的演員的肚裏塞了一個枕頭。而她的臉卻是瘦了,臉上是一種肥皂的黃色,下巴顯得又尖又長。而且,她老了許多,完完全全可以稱做鳥孩的母親。可她的眼神,卻不見有什麽痛苦,且仿佛比往日亮了一些,似乎含有晨暉般的光芒。忽然看見鳥孩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鳳子是有意丟掉了手中的糧袋,還是糧袋從她手中自然落在了地上。她皂黃的臉上,輕輕地掠過一絲淺紅,隨即就又復成缺血的皂黃。她望著不動的鳥孩呆了一陣,輕輕地叫了一聲鳥孩的名字,就快速地移動著她笨重的身子,過來把手放在鳥孩的頭上,毫無目的地又摸又搓,語無倫次地說你回來了,你去了哪裏鳥孩。我讓傻男他再也不要來了,以為你三朝兩日就會回來,可你竟走了一個季節。鳳子在摸鳥孩頭的時候,她穿的一個自制的肥大的布衫,被她的凸肚高揚起來,在鳥孩的臉上蹭來蹭去。這使鳥孩在恍惚之間,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即鳳子懷孕了,快生孩子了,以往她所帶給你的快樂和幸福,都已成為過去,而你要在這兒常住下來,就必須承擔起一些責任。在鳳子那母親的撫摸下,鳥孩感到了肩頭有些沈甸甸的重量。他從鳳子那母愛般的他所不願的受中掙脫出來,過去提起落在地上的糧袋,從鳳子的面前默默地走了過去,提進了他所爛熟的那間草庵。

  鳥孩又同鳳子過起了陌生的全新生活。雖然早上太陽照在庵上,他仍然是做功課一樣,應時地撿垃圾中的有用品,千方百計地準備過冬的食物。而鳳子卻再三地囑托,見到無論多臟多爛的內衣破布,都要撿將回來。鳥孩知道,她在準備他孩娃的出生。由於這個草庵裏將要增添一個新的人口,即便是重復著去做往日的事情,那事情也改變了原有的意思,有了新的內涵。而鳳子,也依舊是手腳不停地忙乎,可忙的時候,她臉上就總是放射著一種病態的光芒。她時常撫摸著鳥孩蓬亂的頭發,發自內心的說一句你回來了,你回來我就不怕了。這親昵的有所依賴的話語,弄得島孩感到自己責任重大,仿佛肩上總是壓著一副擔子,在鳳子面前承擔著使命。他不讓她去那工廠的廁所門口端水了。他不讓她來回提那要曬的都市遺棄食物了。他不讓她到處跑著拾柴和準備過冬了。他眼看著她的肚子氣吹樣一日大似一日,他以為她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就要生出一個孩娃來,可她總是拖拖拉拉又不肯生產。他為了讓她燒飯方便,把鍋竈從庵南換到了庵北,更加借用了河岸的地勢,使她燒飯時不用痛苦地彎腰,站直身子、挺著肚子也就行了。他看她坐那矮凳時笨重而又小心,他特意沿著金水河走了幾裏路程,為她從垃圾中找到了一個松散的靠背椅子。鳥孩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神聖而又偉大,充滿了自豪和傲慢,因此他站在金水河邊,傲視著都市、都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和南邊馬路上,上下班高峰期時螻蟻般的人流。他對自己盲目地充滿了自信。然而,看著鳳子坐在他撿來修好的椅子上,一針一線地縫一些必備的小衣小褲,把紅的綠的拼在一塊,終於縫出了一些奇妙的圖案,鳥孩又感到有了些莫名的苦澀和擔憂,如同這個初冬所湧起的河霧一樣,籠罩著鳥孩的心靈。他擔心鳳子孩娃的出生,將使自己失寵於鳳子,在鳳子面前失去自己應有的地位。幸虧這種憂慮還未最後形成勢力,天便冷了,冬天不可扼制地如期而至了。在一天的大風之後,所有河岸上的樹木,連一片黃葉也不再存在了。菜農的田裏,除了幾行塑料大棚下還有點滴綠色,其余土地都是光禿禿一片。說起來上午還有些許的日光,到了傍黑,金水河邊居然就有了青色的薄冰。夜間睡時,鳥孩正為寒冷發愁,鳳子卻從床下拉出一個紙箱,居然也就從那裝過煙的紙箱裏,取出一床又厚又大,沈重無比的被子。被面顯然是從河邊撿的,老化的紅面上,有許多花色的補釘,而被裏,卻是無數衣褲的布塊連綴而成,有綢、有絲、有斜紋洋布、有的卡灰布,還有一塊工作服的勞動布。而其中的棉花,不消說是她多年從垃圾中撿來積存的棉套,洗洗曬曬,到郊區彈棉花房裏稍做加工而成。鳳子把棉被抱出來放到床上,又把紙箱踢到床下。

  "蓋吧,是給你過冬準備的。"

  蓋上這樣的被子,使鳥孩享受了許沒有享受的溫暖。這次返回到鳳子身邊,雖然她仍然讓他抱住她的腿睡,仍然不拒絕他有意無意去碰她身上哪兒,可想到她將要生出一個孩娃,相到她的肚子又醜又大,想到她懷的孩娃是那可惡的傻男的種子,鳥孩便對那些一度渴求的溫暖,索然無味。想自己若不是義不容辭地承擔了照顧鳳子的重擔,是決不會和鳳子觸摸而睡的。,倒是這下好了,鳳子竟給了他一床被子,她說他若不自己從外邊回來,她就得東跑西顛地去找他,把被子送去讓他過冬。這話弄得鳥孩滿身的舒適潤和,如同被一桶熱水泡了一樣,把鳥孩心裏的一些憂慮,洗滌得幹幹凈凈。甚或使鳥孩覺得有那樣的憂慮和對鳳子的不夠信任,委實是對不起了鳳子。

  冬天就這樣溫暖而平靜地過去了。

  到了今年春天。鳥孩發現了三點異樣,一是鳳子的肚子不再長了,而鳳子的腳脖和臉,卻是水亮,胖得出奇。鳥孩總擔心要發生一件天塌地陷的事。而鳳子卻說,她第一次生孩娃時候也是這樣。二是鳳子時常腆著肚子,朝西郊偏南那兒走去,鳥孩問她那去了哪兒,她說走走身子,不能總是坐著,總是坐著就會難產。鳥孩曾經幾次尾隨其後,有兩次發現她遠遠站在一棵樹下,朝著一處蓋樓的施工工地減望許久,有兩次發現她在那裏望望,朝一家民間診所去了,回來時拿一盒痙攣丸或別的什麽藥。第三,是睡到半夜,她會突然亮燈坐起,圍著被子,坐到鳥孩這頭,滿臉放著晨時絢麗霞光樣的彩輝,癡迷地望著鳥孩,拿手在鳥孩臉上撫來摸去。及至鳥孩醒來,她又淡然說道,你睡吧,我不瞌睡。

  鳥孩猜想,她是想生一個男孩。

  也就終於到了她該生的時候。

  "這是春初時光,柳樹吐滿了綠葉,菜農們又在菜地忙裏忙外,把青菜運到都市裏去。遠遠的那片箭楊的林地,冬天時一枯枯地旗桿樣豎在天空,這時就青枝綠葉起來。河面上又開始有了淡薄的腥氣,不過這多是在午時陽光充足的時刻。而更多的時候,河面上則是漂浮堆積著棉絮似的柳花楊絮。楊絮是一種深紅色的穗子,如同瓜熟蒂落的果子佯,大量地落在林地,少部分隨風而去落到岸上和岸上的一塊荒地。盡管這是不少部分,然等西風一吹,有時還有些微不足道的曠野的龍卷風,它們便被集中到了河裏。加上那無時無刻不在飛舞的柳花,彼此卷在一起,到了河岸上就圍著一蓬新綠的野草,長歇不走了。到了河裏,那就輕輕飄飄,自由自在,隨水起伏著流進都市裏去,飽覽了都市的風光。

  春天就這麽到了。

  "我該生了。"

  鳳子坐在河邊,望著水裏的柳絮楊花,她對鳥孩說我快該生了,就在這幾天。然後從做庵檁的竹筒裏取些碎錢,差鳥孩到商店買了一把剪子。她把那剪子在人上燒了一遍,放冷,壓在了枕頭下邊,又讓鳥孩買了些從不見她用的最便宜的衛生紙,還教鳥孩怎樣把面打成面糊,做成面湯,最後說我生時你給我燒一鍋開水放著。鳳子這樣做時,一直拉著鳥孩的手,庵裏庵外地走,交待他什麽東西放在什麽位置,什麽事情應該怎樣處置,其樣子就像要把一筆家財移交到鳥孩手裏,使鳥孩感到了一種不可承受而又快樂無比的壓力。風從西邊吹來,柳絮楊花飄蓋了草庵。遠處林地的箭楊,在一夜之間吐出了無數的嫩芽。樹身是一種毛茸茸的白色,嫩芽兒在日光中藍瑩地地發亮。其整個的形像,宛如古時一根根鑲滿玉珠的龍旗桿兒豎在空中。近處的柳樹,枝條兒又青又脹,似乎憋滿了一股爆裂的力量。或許在哪一個突然的夜間,會成為滿樹綠葉的傘冠也亦未可知。河對岸的菜農的田地,青黃相間,而又不見一人,只有一只狗臥在田畦上仰望天空。委實說,田野的空礦能使人心裏產生許多激越。而前面路南的遠處,隱隱約約正傳來工地那起伏不止的機器的轟鳴。站在柳樹下面,鳥孩朗四周中打量一眼,最後把目光擱在鳳子那田野一樣空曠而又平靜的臉上。

  鳳子說:"都知道了吧?"

  鳥孩莊重肅穆地朝鳳子點了一下頭,鳳子便說我有些肚疼,我去睡了。可在鳳子走至草庵門口,鳥孩卻突然問她:

  "買些雞蛋吧,西郊的菜場有賣。"

  鳳子迷惑地回頭望著鳥孩。

  "買雞蛋幹啥?"

  鳥孩說:

  "你吃。"

  鳳子搖了幾下頭,回屋去了。

  這是早晨剛過不久的事情,鳳子回屋睡了,鳥孩在春光中站了一陣,覺得女人生孩娃是挺大一件事情,不能不吃幾個雞蛋。鳥孩的褲腰帶裏卷的有錢,這是他瞞著鳳子背地裏藏的體已,全是賣舊鋼毛管和汽體打火機的機殼錢。鳳子不知道這兩樣東西可以賣錢,鳥孩撿垃圾時就把這兩樣東西藏在一個樹洞裏面,每周出去賣一次,每次都能賣到三毛或五毛。鳥孩已經有了五塊四毛七分錢,他用這些錢作為自己獨自上街渴極、餓極的備用。這些錢可給鳥孩帶來了極大的安慰。鳥孩決定用這筆錢去給鳳子買幾個雞蛋。女人生孩子吃幾個雞蛋還是應該的,也作為對鳳子生產的一次聊表心意的慰和報報答。鳥孩在心裏策劃著,就往西郊的農貿市場去了。

  從農貿市場回來已經午時。鳥孩給鳳子買下五個雞蛋,用去了一塊三毛錢。這半斤雞蛋鳥孩以為已經夠鳳子吃了,自己攢幾個錢也不是件易事。買多了鳳子問你錢從哪來的,反而使你無言以對。買五個不算小氣,問錢從哪來的?說路上拾的,她也就自然而然不會有什麽疑惑了。鳥孩一路上仔細盤算,一副少年老成滿險計謀的模樣。太陽在他頭頂是一種燦爛的金色,頗像一圓剛出油鍋的豆沙餅。倘若你細細致致地把臉仰在天空,面對金黃油亮的太陽,你也就果真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油炸的氣息。鳥孩用一個隨手撿來的舊公文袋子裝了那五個雞蛋,一路上走著。他被自己對鳳子的慷慨大方所感動,不時要把路中央的石子、瓦片踢到路邊去。有次他踢了一個罐頭蓋,竟踢著走著走了幾百米,後來一不小心把蓋兒踢到路邊的小溝了,感到了無盡的遺憾和不可原諒的過錯。然又懶得彎腰把蓋兒撿起來,也就只好懷著對自己的抱怨走掉了。走了很遠,他還回頭去尋找在路邊孤獨寂寞的罐頭蓋,一直快到草庵他還覺得自己對不住那個罐頭蓋。

  從哪兒傳來了女人的哼哼聲。

  鳥孩收住自己心猿意馬的輕快思想,剛準備去辨認那個淒哀的聲音,就又聽見從草庵裏傳來了鳳子那青一塊、紫一塊紅褐褐的叫。鳥孩知道鳳子要生了。鳥孩丟掉自己的雜念,撒腿朝著草庵跑。鳥孩跑得極快,就像這個季節回到北方的小燕,在空中收住翅膀滑翔一樣。他推開草庵門,看見鳳子滿頭大汗,被子蓋了她的身子,床邊上搭著她的衣褲。鳳子的頭發像田野上的龍卷風集中起來的一堆柴草棒子,臉是一種黃白的顏色,汗粒又大又圓,晶瑩透亮,美麗得如一張洗白的黃布上掛著無數供人觀賞的珍珠。鳥孩怔在屋門口,鳳子的臉上閃過了一層欣慰的光。

  他說我去買雞蛋了。

  鳳子舔了一下幹裂的嘴,說你趕快燒一鍋開水端到這來。鳥孩把雞蛋放在庵邊的地面上,端著鋁鍋去打了一鍋水,跑步回來生著火。聽著鳳子那時而舒緩、時而急切尖厲的叫喚,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他接著鳳子的旨意,把黑灰的衛生紙放到床邊上,然後,又把一塊當毛巾用的濕布放在她手邊,把燒熱的溫水端進來,倒在經過補修的一個盆子裏,擱在床邊上,把枕頭下的剪子取出來,塞刮鳳子的右手裏,最後就站在風子面前不知該幹些什麽了。鳥孩不知鳳子要剪子幹什麽,還要把剪子在火上燒一燒。但他知道在剪子的下面,將發生一件非常奇妙、又非常可怖的事。鳳子的聲,一聲尖似一聲。鳥孩看到那尖叫聲穿過了一片紅光艷艷的血海,朝著庵外的曠野蕩過去。鳥孩有些怕,幼小的內心劈啪作響,仿佛從遠處工地上傳來的沈重焦慮的灰土飛揚的打夯聲。鳥孩不知道鳳子生孩子為什麽要這樣撕心裂肺地叫。庵子外空曠無人,除了樹上、草上騷動的青春,在三月的風中弄姿翹首以外,實在是安靜得無與倫比了。金水河淌得靜默悄息,不到深夜時分,你聽不到它的呢喃細語。從更遠的地方,時不時飄來火車路經都市的隆隆煩躁的喚叫,或客車出站的青白色的汽笛長鳴。而這些聲響,飛越草庵的上空時,都被鳳子的嘶鳴趕走。似乎,一世界都布滿了鳳子的青紫塊塊的叫聲了。鳥孩在屋裏有些怕起來,他想你生孩子你就生孩子,需要什麽我給你拿什麽,為何還要這樣一聲接一聲地叫,庵子外又沒人能聽到你何苦這樣駭人地叫。鳳子不看鳥孩,她雙眼白多黑少,又大又圓,如兩顆不會發光的星,或者,如鳥孩從垃圾中撿到的兩顆破了的乒乓球。她的一只手抓住床鋪板,一只手在摸那瓶痙攣緩解丸。床上的褥子被她踢到一過了,有血從那光光的席上朝下滴。滿屋子都是鳳子流血的殷紅殷黑的腥氣。鳥孩不知道是她哪兒流了血,她踢過去了褥子,卻依然用被子蓋著身子。鳥孩不知道她就這樣叫了有多久,過去餵她藥的時候,她說鳥孩你快餵我幾塊雞蛋糕,我身上沒勁了,生不出孩娃了。鳥孩便餵了她幾個雞蛋糕。之後鳳子緩緩安靜了,不叫了,像養精蓄銳那樣兒。鳥孩想起了自己買的五個雞蛋,他見過人家白水煮雞蛋。鳥孩出來用白水煮雞蛋的時候,鳳子又開始尖叫了,先低後高,先緩後急。叫聲像穿過了鳥孩的胸膛,驚濤駭浪地蕩在田野上、河面上、曠野上和林地裏,才緩緩急急地朝著都市飄過去。太陽已經過南,郊野這兒溫暖舒適,可讓鳳子的尖叫一攪和,反而暖得有些令人煩躁了。鳥孩以為鳳子應該忍一忍,不能這樣無休無止地叫。這叫聲讓鳥孩心亂如麻,他忽然感到鳳子沒有先前親切了。都市和郊區的人們大約都己吃過午飯,可鳳子不僅沒有把孩娃生出來,且還那樣一聲一聲刺耳地叫。雞蛋在開水鍋中相撞著丁當丁當,為了躲開鳳子的叫,鳥孩把註意力集中到雞蛋上,而有意很長時間不往屋裏去。他下決心煮熟雞蛋自己先要吃一個,或者吃兩個,其實給鳳子吃三個也就不算少了。水蒸氣從鍋裏漫出來,彎彎曲曲朝著天空升。鳥孩把五個雞蛋撈出來,丟在一盆冷水裏冰一陣,然後坐在一個小凳上,剝著一個雞蛋殼。剝了殼的雞蛋,白白嫩嫩如一輪明月照在他面前,透過那層熟蛋白,鳥孩看見內裏的蛋黃燦然如一團黃金。鳥孩想把雞蛋塞進嘴裏的時候,忽然發現鳳子的叫聲減緩了,聽見鳳子在屋裏一聲一聲地叫著鳥孩的名。鳥孩心裏動一下,聽不到了鳳子的尖叫,他反而覺得事情了不得。也許是鳳子把孩娃生產出來了。鳥孩把手伸進水裏,捧著五個雞蛋跑進了草庵裏。

  看到鳥孩,鳳子便一點也不再哼叫了。

  鳥孩站在草庵中央,臉上僵了一層白。

  鳳子轉過了臉。風子的臉上浮著一層雲白色。她少氣無力,如同死了一樣。鳥孩沒想到她流了那麽多的血。鳥孩不能相信鳳子這樣一個人,身上居然會有那麽多的血。也許她鼓起的肚裏原本就壓根沒孩子,而是一肚子血。床上滿席血漿是不消說的了,鳳子那樣倒在床上,如同漂浮在血海上的一條枯木船。而床的下面,從床鋪縫裏瀝瀝啦啦還在往下流。屋子裏塞滿了黑濃濃的血腥味,是那種臭魚腐爛的氣息。有一條血漿開挖的小渠從鳥孩的腳邊流過去。門外的那兒,傳來了幾聲帶著日光的狗吠,而後那聲音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從草庵上一掠而過了。鳳子盯著鳥孩,她把咬著的嘴唇松開了。鳥孩朝鳳子走過去。她從鳳子流的血上走,呱嘰呱嘰就如下雨天走在泥漿上。到床邊鳥孩把剝過的那個雞蛋送到鳳子的嘴邊上。鳳子沒有吃,鳳子拿手接過雞蛋放在枕邊上,那雞蛋立馬染上了鳳子五指上的血印兒。好像鳳子身上的哪兒已經不痛了,已經雨過天晴了。她的臉色除了自,倒是寧靜而又溫和,如同日光下的一湖水,她看不看床邊庵上的第三第四根竹桿兒,對鳥孩說錢和糧票都在那竹桿裏。她半癡半呆地望著鳥孩說過幾天你就拿著那錢和糧票回家去,城市的討要不容易。又說也可以把這裏的東西吃完再回去,床頭上的幾袋都是幹糕點。最後她就用自己的血手,拉著鳥孩的手在鳥孩臉上摸了摸,對鳥孩說傻男就在南郊公路邊那蓋樓的工地上,請求鳥孩去把傻男找過來。

  鳥孩站在她面前沒有動。

  她說,"你去吧,我怕是活不過今天了。"

  鳥孩依然站著沒有動。

  她又說不要讓傻男知道那竹桿裏塞了錢。

  把雞蛋放在鳳子的嘴邊,鳥孩便從鳳子的孕血中退著出來了。

  鳳子到底還是因為難產死去了。

  而傻男也死了。

  二七塔下的堵塞似乎愈加嚴重偉大起來。鳥孩在二十五層塔上,看著都市人的忙亂,如同看著一場戲。由於鳥孩追逐落日的余輝,越上越高,看那廣場上堵塞的都市人愈發像了螻蟻在雨前的不知所措。而新任市長的電視講話,也由於鳥孩身在半空,便聽得更加分明清白。市長好像說到了地球和國外,什麽西方文明和亞洲四小龍之類。似乎在呼籲全市人民,奮起直追什麽似的。鳥孩聽這電視講話又刺耳又煩躁,極像昨天午後聽鳳子那聲嘶力竭的叫。塔頂的那只白鴿依然在頂上歇息,又有一粒鴿屎從鳥孩身邊滑落,滴進了都市的人群。鳥孩看到一個民警拿著一塊白布,擠進了人群裏,白布鋪在鳥孩小屍的身邊。相撞的小車開走了。事故就要水落石出了。鳥孩在死前,於自己的耳朵眼裏塞了一樣東西,當那樣東西從鳥孩的耳朵裏掉將出來,這件交通事故也就告之尾聲。有九個民警手拉手圍成了一個半圓,兩邊接著血淋淋的電車車廂,堅不可摧的圈子也就圍成了。鳥孩在塔頂看到一個民警蹲在了自己的身邊,帶了一雙又薄又亮的橡膠手套。他開始往那白布上收屍。他想從腳收起,其次是腿骨、屁股、破腹和腸子,手和胳膊,肩和頭,最後再清理鳥孩的爛肉,再用水洗馬路上鳥孩的汙血。可他沒有想到鳥孩朝他臉上踢了一腳。他去拿馬孩被血染紅的雙腳時,鳥孩有幾個腳趾掉在了地上,嘩嘩啦啦,就像從棗樹上被風吹落的幾個紅棗。隨著腳趾的落謝,從腳趾的橫斷面上流出了幾股粘稠血線,極如了幾根煮熱的粉絲。他以為鳥孩是徹底地粉身碎骨了,也就想像撿地瓜一樣去撿鳥孩的骨肉,及至把鳥孩的雙腳捉離地面一尺余高,才看見鳥孩渾身上下,大多都還藕斷絲連。重要的部位,如大腿和腰、腰與雙肩、肩與頭顱等處,都還有堅韌的青筋連著,整個兒小小的屍體,宛如一塊被壓碎了的水泥制板,樣子是四分五裂了,可其中的鋼筋、鐵絲,還把它們一塊塊地組織起來。收屍警用了一下力氣,連拖帶拽,終於沒能把鳥孩徹底從馬路上提起來。他把手往鳥孩的腿彎那兒移移。鳥孩讓自己身下藏的血湧到了他的雙腳上。民警是想以一半平衡,藉以自己的力氣,一頭輕一頭重地把鳥孩隨便弄到白布上。可他雙手卡在鳥孩腿彎用力的時候,鳥孩堅決不讓自己的上身離開地面。待民警一用力,鳥孩的右腿彎借著他的手力,極其靈活地把右腳猛擡一下,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民警的左臉上。民警沒想到鳥孩死了一個來小時,他的骨關節還鮮活如初,且動作靈敏,很像木偶在空中輪腳飛拳。冷丁兒這麽挨了一下,涼浸浸的血便沾在民警的臉上。他慌忙丟下鳥孩後腿一步,驚駭地捂著自己的臉。

  鳥孩在二十五層塔上銀格朗朗地笑了起來,終於感到從討要都市至今,屁股上遭到的無數腳踢的疼痛,伴隨著自己最終在民警臉上踢了一腳而煙消雲散,雲開日出。太陽就要落了,西邊的山影已經投到了二十五層塔檐。整個都市除了塔峰和數十數層高的大廈,余皆淋浴在陰影之中。鳥孩最後朝捂著臉的民警瞥了一眼,歡歡快快地朝二十六層上爬去了。二十六層塔上,依然是陽光燦爛,春風習習。鳥孩蹦跳走上去,剛轉過身子要註目塔下時,始料不及地發現了他的目光能翻越北面那座五星級白天鵝賓館了。鳥孩讓目光,從賓館頂上的衛星電視天線的一側擦肩而過,他沒想到數十裏外的黃河如一條玉帶呈現在了面前。正是陽春三月,無雪無霜,時又不值梅雨季節,黃河這時就安安靜靜,碧青如一條十二分平凡大眾的普通河流一樣,款款地由西向東不急不慌地流。鳥孩聽到那水聲時隱時現,很像他將入睡之前,聽到夜半中的金水河的流水聲,汩汩潺潺,如無休無止彈拉在寂靜中的一根琴弦,單調歸為單調,心緒好時卻也是十分動聽。比如在明月之下,比如那一夜他和鳳子乘涼,坐在鳳子身邊,字字句句聽她說著什麽,聽著聽著就趴在鳳子的身上睡著了,這時候鳥孩就聽到了琴弦一樣詩詩畫畫的流水聲。三月二十一日的這時候,鳥孩沐浴著最後的落日余輝,聽到這聲音之時,身上微微顫了一下。死之前他還不知自己死後要往那裏去,這時刻他卻忽然明白,原來自己最該去的地方是都市外的正北方,是黃河的岸邊。鳥孩目不轉睛地朝正北望去,他看見那兒落日輝煌,流水燦爛。黃河邊上的那道千古邙山之嶺,在余輝中呈出金銀之色。也就在邙山嶺的東邊一面坡上,有著滿坡滿溝的桃樹梨樹。值這初春時節,桃紅梨白得令人驚奇。鳥孩看到那桃樹梨樹是相間的種植,於是就紅白相錯,紅便紅得一片血海,一片火光,白便白得一樹雪色,一樹玉光。濃極的桃紅梨白的郁香,從邙山那兒雲霧一樣漫過來,染著艷潤的日光,起起伏伏,有波有浪,在都市的上空,時疏時密地飄。塔尖上有一支銅制的避雷針,掛著霧過來的桃紅梨白的香味,就讓那香味在清風晚霞之中,成為一線一線彩絲,在空中飄飄揚揚,等其掛得多了,也就成了這都市長得最高、最艷的一面旗幟。鳥孩嗅著這濃烈的香味,把目光從桃梨相間的縫裏望出去。他忽然看到那桃紅梨白的正中,有一塊偌大的田地。地裏種植的是越冬而入春的小麥,麥苗青青綠綠,呈出濃黑之色。在田地的盡頭,有一男一女,正在鋤地,新土的肥沃的腥氣,在桃花梨花的香味中流來竄去。那一男一女,背對鳥孩,男人赤著黝黑發亮的肩膀,女人把長長的頭發辮在背後,每一彎腰起伏,那又黑又粗的辮子就在她背上船槳樣搖動。鳥孩在塔上,一手拉著瓦檐,把身子朝前進一步探去,另一只手棚在自己的額上,借以擋著從西射來的日光。他使猛然發現,那女人居然是鳳子。而那男人,卻又極像傻男,在鳳子身邊舉鋤起落,老到熟路地鋤著入春的小麥。

  鳥孩不太敢相信那大是傻男。

  鳥孩忽然後悔自己在葬埋鳳子和俊男時候,做下的一件善事。然一旦懷疑那大是傻男了,那懊悔便思霧霧地如雲如潮,漫無止境地朝鳥孩湧過來,終於就把鳥孩淹息了。

  說起來那件事情,完完全全落入了被俗言稱道的雖然出乎意料之外,然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套子。鳥孩沒料到鳳子會在她的臨終時刻,而差自己去北郊的大樓工地尋找俊男。據實說,鳥孩是不願去的,在鳳子面前,鳥孩同傻男有著我存你亡,有你無我的銘骨仇恨。但鳥孩懼怕了鳳子的眼淚。鳳子說我怕活不過今天了的時候,她的雙眼忽然間汪汪洋洋一片,顯出了對世界和草庵無盡的淒惋和留戀。仔細想想,人世上的力量有什麽能大過女人的眼淚?小小的鳥孩,對鳳子愛之入骨,叉何以能抵擋鳳子水汪汪的請求?鳥孩去了。鳥孩走出草庵,撒腿就向著正北狂奔,到那工地時候,也正是建築工人正要上班的時候,鳥孩站在十余層未完工的樓下,磚、水泥和鋼鐵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望著腳手架下一個個忙著的男人,終於就在樓東看到了一個寬闊高大的漢子,赤著肩膀,推一車紅磚,臉上僵硬了極其濃烈的木呆呆的癡相,使人一眼就可看出這是傻癡的漢子。不過他的力氣倒入得使鳥孩驚羨不已,一大車磚塊在他手裏,他能推得輕松自如。不消說這就是傻男了。不消說鳳子往這工地上一趟一趟地跑,也是為了來看傻男。鳳子她為傻男流了一屋血海,鳥孩也就只能把一切事情的恩怨再次遷怒於傻男。鳥孩立在路的中央,傻男把磚車推來時候,鳥孩如小木樁一樣栽住不動。傻男站住了。鳥孩看著傻男那年醒半癡的木板似的臉,想是誰讓他的病輕了呢?為什麽不讓他一直病到死了呢?他一直病著鳳子不就永遠不再牽掛於他了嗎?

  傻男上上下下地看著鳥孩。工地上的攪拌機、升降機一塊打開了,滿世間都是枝枝梢梢樹杈兒一樣的聲響。

  "鳳子生不出孩娃了。"鳥孩冷目視著傻男,扯著嗓子說:"鳳子讓你去替她把孩娃生出來。"

  傻男把目光擱在鳥孩臉上不動了。鳥孩想轉身一走了之,他想走回去告訴鳳子說,他給傻男說過了,可傻男卻癡癡地在工地上不肯來。可在鳥孩未及轉身之時,他卻看見了傻男的眼睛眨了眨,臉上蕩過一層雲日,然後丟下車把,沿著鳥孩來路的方向,朝著金水河邊的草庵跑去了。

  傻男跑過鳥孩的身邊時,鳥孩感到有股風差點把自己掀倒。望著傻男漸而遠去的赤背後影,鳥孩覺得鳳子又一次不屬於自己了,還有那草庵,金水河和青綠綠的大柳樹。轉眼間鳥孩感到再次無家可歸了。他又看到傻男醜陋強壯的陽物,聽到了他和鳳子在草庵把床鋪弄出的竹裂的聲響。鳥孩開始漫無目的地朝回走,為了不讓自己回到那草庵裏,鳥孩從一片荒地裏穿過去。那荒地上堆滿了都市舊樓房的碎磚亂瓦和風化的泥灰。這些廢棄物上一窮二白,不僅沒長出幾棵青草,卻連一段鐵絲、鋼筋或一個啤酒瓶子也沒有。鳥孩極其失落地在那廢棄物上邊尋邊走,不覺間也就忘了鳳子、傻男和鳳子的孕血。他用盡了努力,終於找到一塊不知該幹何用的五合板。鳥孩把板子提在手裏,面向西南,依然是從那個水泥制板的小橋上,跨過金水河,走到岸下的禁地,踏著毛絨絨的細草,呼吸著清新溫和的空氣,不時地看看箭楊上高挑著的日光,踏一踏林地裏一條條的樹影。如果有早生的幼小的螞炸飛到了自己身上,也就不客氣地捉它一陣,再或碰到一只總不飛高的小鳥,就在林地追著小鳥跑上一會。這種小鳥是偶然迷失在林地的黃鶯,滿身的透亮金色,唯嘴腳是又嫩又紅。它們似乎不會飛高,又不懼怕有人,仿佛是在籠子裏歷經了人訓,顯得癡呆而又逗人。可鳥孩真的賊著尾隨其後,伸手捉時,它又嘰嘰喳喳叫著飛往了別處。這件事弄得鳥孩非常惱火,不捉它時它在你頭頂啁啾不止,要捉它時它又飛到了樹上,整個把鳥孩的情緒逗得時昂時衰,以致人也累得失魂落魄。最後,鳥孩堅定不移地拿定主意,你就是落到我的頭上,我也與你相安無事,不動你一根鳥毛了。鳥孩執意地穿過林地,朝南去了。這樣一來,黃駕又異常失意,追著鳥孩的身子在樹上歡叫。可鳥孩有言必行地不予理睬,它也不得不帶著幾分落寂,朝另一個方向快快地飛走了。

  鳥孩來到了林南的人工湖邊。這兒的水碧清一片,在西去的日光中泛著鱗鱗波光。水裏沒有魚腥的氣息,這頗讓人遺憾。好在從林地吹來的三月的春風中,有著金水河和草木發芽的那種腥藻的氣息,一陣一陣,到了湖邊,被浩渺的湖水略加滋潤,那氣息便變得潮濕而又柔和,呼吸起來異常舒適。鳥孩坐在湖邊自己撿來的工業制板上,把目光投到遠遠的幾裏之外。那兒有一艘汽船,船上有兩個水廠的工人,不知在湖裏安裝什麽,不時地弄得水花飛濺。鳥孩很想坐在船上到水裏走走,可他知道自己命定沒有這道福份,也就只好這麽充滿羨慕地坐在湖邊,端著自己的下頜,徒自來一番空洞的遇想。在湖水的最西邊,水面上有兩只白色的水鳥,是否是白天鵝也亦未可知。這兒距那邊太遠,少說有五裏之遙,就像鳥孩從出生到十二歲的這麽一段距離,所以鳥孩看到的一對水鳥,就像兩只輕飄飄的白色小球,在水面上時趕時落,射來射去,偶或還能隱約聽到一聲嘎嘎的叫喚。如此說來,鳥孩想這湖裏該是有魚的,否則那白色的水鳥不是在那兒徒費功夫?鳥孩把目光落到腳下的水裏,除了深藍的顏色和湖邊剛露頭的幾棵水草,別的一無所獲。他很迷惘地把目光再一次投到對岸的汽船上,投到西邊的水鳥上,就這麽坐到日落時分,看著人家把汽船開走了,開進了東邊一片樓房的水廠裏。而在對岸的水面上,只留下了幾個半沈半浮的如大水桶一樣的東西。湖的西邊,那兩只銀白色的水鳥,在轉眼之間,也都銷聲匿跡,不知去了哪兒。留下的只是湖面上的帶著青色涼意的寧靜。

  鳥孩想,我該走了,鳳子也該把孩娃生到世界上來了。她是為傻男生的孩娃,傻男去了她的身邊,她再也沒有理由不把孩娃生產出來了。鳥孩也就戀戀地告別了湖水和林地,慢慢地往草庵走去了。

  事實上,鳥孩決然想不到他會看到那樣一番淒然的風景。鳳子不僅死了,而且傻男以他力大無比的優勢,竟連鳳子的墓都已挖好。當然,所謂的墓,不過是淺淺的一個土坑而已。鳥孩踩著落日的紅光,走近草庵時候,聽不到了鳳子那撕心裂肺的叫,也沒有她往日夥同傻男把床鋪弄出的竹裂般的響聲。金水河在靜默悄息地流淌,吐綠的柳枝在夕陽中默默搖擺,唯落日照射的聲音,麻雀飛過天空樣響在草庵的周圍。鳥孩覺得奇異,他被這種前所未有的安靜所驚駭,急慌慌又心驚膽戰地走至草庵門口,便看到草庵床前的那片空地上,依著草庵的地勢,挖出了一個席寬席長的土坑,約摸二尺來深。挖出的紅土,堆在坑邊,散發著爽心悅目的氣息。而庵內的床上,已經徒剩了幾塊木板。草席與褥子,被鋪在了坑底,鳳子就睡在坑的北邊,占去了半個坑位,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臉上,只有幾撮沾了血的頭發,在被外隨意地搭在枕上。她的肚子依然隆起,將被子頂起很高,就像現在鳥孩在塔上看到的一脈山嶺。

  自不待說,她已死了,為生不出孩娃死的。

  而鳥孩的情仇傻男,則借著挖成的土坑,在草庵的三角架頂,系了一根繩子,然後繞成一個圈兒,心甘情願地把頭伸了進去。傻男的頭離近草庵,身子在庵頂與地面之間,小腿與腳正好伸在他挖的坑內。他就上吊死了。這事情發生在掐頭去尾的下午之間,也不知傻男是到草庵以後鳳子死的,還是鳥孩剛剛離開鳳子,在傻男未到之前死的。總之,鳳子死了,死在傻男之前。而傻男是看見鳳子死了才想起死的。這傻男也倒有心計,要死時先收拾了自己同鳳子的一間土屋。鳥孩看到這番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氣。想轉身大喚的時候,想起了這四周空曠無人,便只好後退一步,驚戰著默默無言。為了改變四周無人的事實,他往周圍仔仔細細掃了一眼,只好最終接受了空曠的現狀。他立在庵口不動,既不一步跑進庵裏,也不轉身跑離草庵,就那麽把目光擱在庵上。他發現傻男高大的身軀吊在庵上,似乎把草庵壓低了許多。看起來草庵似乎要塌似的,卻終於是擎住了傻男對它的摧毀,依然是那麽歪歪扭扭地棚架在河邊。

  天是在鳥孩的驚顫木呆中黑下的。黃昏的悄然來臨,加劇了鳥孩對鳳子和傻男的恐懼。他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就要死去,難道說生不出孩子就一定要死嗎?難道說鳳子死了,傻男也一定要追著鳳子上吊嗎?鳥孩以為生不出孩子是照樣可以活在世上的,就是說鳳子死了,你傻男有必要追她嗎?由於突然看到的死亡,由於暮色的降臨,鳥孩沒有走進草庵裏,而是在天黑之前,到金水河邊的垃圾集中地上找了一些食物,吃著蹲在了柳樹下。

  鳥孩在塔上看到大柳樹下蹲著的自己,又瘦又小,在黑夜裏如從樹上落下的一枚什麽果殼兒,又孤單、又寂寞,還有恐懼。但鳥孩還是終於睡著了。只是到了下半夜,曠野的風把他吹醒時,孤單、寂寞和恐俱全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個漫無止境的冷。因為冷,他把什麽都忘了。他獨自幽靈一樣飄到南邊馬路的一棟家屬樓的樓道裏,直睡到今天一早,人家出門上班,把他當做小偷,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他才從睡夢中醒來,才想起鳳子和傻男還死在草庵裏。早晨的太陽鮮潤而又明快,如同女孩兒唱的一首歡快的抒情歌曲。鳥孩從人家的樓道裏走出來,他已經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該把傻男從繩子上解下來,傻男在繩上吊著受了一夜罪。然後,把他們埋在土坑裏,一段往事就算結束了。由於太陽的明亮,由於鐵路上不時傳來人車隆隆開過的響聲,由於都市林立的高樓在清晨顯得明晰密集,還由於響起的越來越多的馬路上人流車流的聲音,使鳥孩把恐懼忘記了。然而,鳥孩走進草庵時,他卻看見傻男的臉變成了菜青色,舌頭也吐出了一段兒。鳥孩分明記得,昨兒傍晚的傻男的臉不是菜色的臉,似乎是黃白相混的土雜色。鳥孩以為傻男把臉色變成這樣是為了恐嚇自己才變的。為了對傻男這種恐嚇略有報復,鳥孩在門口的日光中站了片刻,決定自己壓根就不碰不摸他傻男。鳥孩找來了鳳子用來切饃塊、菜葉的爛菜刀,從那堆著的新土上慢慢走過去,立在床板上,輕而易舉地就把傻男上吊的繩子割斷了。傻男的屍體,像一柱倒下的磚,沈重地落在下土坑裏。且恰巧落在鳳子空出的半邊空地上。傻男面上躺著,雙腿筆直地伸展,舒舒服服,似乎這一切都是經過了他的精心設計,而鳥孩不過是落入圈套一步步實施著罷了。略叫鳥孩安慰的一點是,傻男設料到他自己的個子竟有那麽高,一席長的基坑容不下他的身軀,這樣就不得不讓脖子委委屈屈彎一點,頭在坑頭沿,肩在鳳子的枕邊上脖子就不能不彎成一個弓。不過,念到他對鳳子的一片真情,埋他時鳥孩還是大發善心,跳進坑裏把他朝不拉了拉,讓他躺得舒適些,讓他和鳳子並肩了。鳥孩要從坑裏爬上時,想到了鳳子臨終前差自己去喚傻男,那雙眼雖然是汪汪洋洋的淚,也從中可見其對傻男的癡情思念。於是他就掀開被子,看了一下鳳子的臉,仿佛從鳳子的臉上得到了什麽昭示,將被子完全揭開,將傻男也蓋在被子內。之後,他搬著鳳子的頭,把傻男的一條胳膊塞在了鳳子的脖子下,讓鳳子枕著傻男的一條胳膊躺下了。

  剩下的事情是,爬上來掀下床鋪板,蓋在墓口。封土成堆時,鳥孩想到鳳子說的竹筒裏的錢和糧票。他把那兩根竹管從庵上抽下來,取掉管口的棉花碎紙,往裏看了看,見不過都是已經作廢的糧票、碎紙小錢和硬幣,就把竹管塞進兩板的縫間,把鳳子那多年的積存,嘩嘩啦啦地物歸原主了。鳥孩聽到紙錢和糧票在墓坑的空中飛落的聲音,仿佛突遇秋風的一樹黃葉,而那白亮亮的硬幣,砰砰啪啪落在他們蓋的被子上,先是空洞的聲音,而後就丁丁當當起來。那青玉色的響聲,珍珠相撞一樣悅耳動聽。不過,當兩管竹子倒凈時,鳥孩想起自己應該掀開木板把錢撿出來,至少撿出來一部分,是鳳子說好把這部分財產留給自己的。然而,這時候鳥孩想撿也懶得再掀木板了,懶得再去看死去的鳳子與傻男的恩愛了。

  做完了草庵裏人生之後的全部事情,鳥孩從草庵裏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至都市的上空。一切都市中的喧嘩,都一如往常樣朝著這邊湧過來。鳥孩看不看太陽,在柳樹下吃了一些都市人廢棄的食物,把庵子門結結實實落上鐵鎖,從門縫把鑰匙扔在庵內的墓堆上,他朝著林地走去了。也就算和這草庵作了最後的告別。

  鳥孩想起了昨日在湖邊上看到的對岸的汽船,想到了那兩只在湖邊射來射去的白色的鳥。鳥孩穿越林地,來到湖邊,卻再也找不到了那艇汽船,仍然是只有幾個大桶一個接一個地浮在水面。而湖的西邊,也沒有了那兩只水鳥,只剩湖水的平靜碧色的光波。於是,鳥孩就坐在湖邊,等待著那兩個工人從水廠的樓群裏開船出來,等待那兩只水鳥,從什麽地方飛過來,重新落在水面上嘎嘎作響。在這個當兒,太陽已經接近平南,背後林地的楊樹上,閃著這個季節才有的雪白的亮光。而面前偌大的湖上,則是一種晶瑩的五色,暖和的空氣在水面上顫動不止。擡起頭來,可以看到高遠的天空之上,飄著幾朵都市的餐巾紙一樣的幾朵雲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天氣熱得舒心可意。從草庵裏彌漫出的鳳子與傻男墳墓上新土的氣息,越過金水河,隨風飄動,從林地的樹蔭中走來,就顯得不可想像的清新。如果沒有這樣的氣息,沒有這樣的雲朵,人們壓根兒不會覺得春日的到來。鳥孩就這樣坐在湖邊,等待看船和鳥的出現,靜聽著一些隱約可聞的都市的繁雜之音,享受著湖邊陽光下那特有的淡紅色的安詳與雲白色寧靜,看著藍天與陽光在湖水中照出的白色、褐色、綠色以及銀灰的、淡黃的、藍黑的和其它種種分明又相混的顏色。至尾,船雖然沒有出現,卻終於從對岸的堤堰下面飛出了一只白色的水鳥。這時候鳥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猛然從岸邊站了起來,心裏為水鳥的出現,激動得惴惴不安。只可惜那水鳥僅僅在湖面上拍了幾下翅膀,就掠著水面,從離鳥孩很遠的地方,由低到高,飛至半空,朝著都市的方向飛去了。

  鳥孩看見那只水鳥在都市的上空盤旋著。鳥孩開始離開湖水,走過林地,沿著金水河的南岸朝著都市走。不消說那只水鳥早已飛失了,可鳥孩剛進都市,卻幸福無比地看見一只飛累的潔白的鴿子落在二七塔的塔頂上。都市的上空,陽光是一種淡灰淡金的混合色,有一股股的生灰和油煙在空中流動著。鳥孩走到塔下,蹲在去年夏天鳳子受了傻男之辱的隔離欄下,雙手端著自己的下頜,全心全意地看著塔頂上安詳而又寧靜的白鴿。他的癡迷,使得他那腌臟而又幼小的臉龐,變得潔凈而又闊大,正如了那湖水之上的一面天空。亞細亞商場、華聯商場、商城大廈、天然服裝大樓,以及稍遠一些的雙塔賓館、亞細亞大酒樓,都被鳥孩拒以遙遠。主道要口那車水馬龍的繁華,從商場進進出出的人流,聲聲不息的大車小輛的鳴笛在烏孩的面孔上變得無聲無息,那些都市的表現煙消雲散,銷聲匿跡了。事情就是這樣,警察在崗樓上執行著他的公務。面前不遠的地方,電車司機在急躁地修車,騎自行車的人流在鳥孩面前穿梭般來往。而鳥孩的面孔上,卻是那種日常的淡黃,淡黃上彌漫著川流不息的寧靜和川流不息的安詳。他就那麽蹲在鳳子受辱的地方,看著那鴿子一動不動,直到那邊的電車修好了,司機凱旋而歸似的爬上汽車,把電車發動起來。這當兒,十分及時地過來一個人,從鳥孩身後,透過馬路的隔離欄,在鳥孩的屁股上蜻蜓點水似的踢了一腳,罵了一句讓他離開這兒的什麽話,鳥孩才從癡迷中醒過來,看到電車已經開到了眼前,便忙不叠兒地縱身一躍,輕輕快快地墊在了電車的輪下。

  眼下,讓鳥孩後悔的是沒有來得及回望一眼,是誰在自己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盡管踢得溫柔,卻給鳥孩提了一個醒兒。懷著知恩必報而又無以圖報的遺憾,鳥孩開始從二十六層塔上朝著二十七層走去。落日的陰涼在鳥孩身後窮追不舍。二十六層塔上,已經大部都是陰處,只有最高的二十七層上,還有著都市一天中最後的一片日光。鳥孩是決計要在陽光最後從都市,也就是從塔上撤盡之前,離開都市朝邙山那邊的桃梨坡上去的。他往最後一層塔上走去的時候,目光一直是擱在數十裏外的桃梨坡上。鳥孩看見了一個新的情況,不僅那女人的的確確是了鳳子,男人實實在在極像傻男,而在他們鋤過的地頭,還坐著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孩。且這男孩有些相像一歲時的鳥孩,寬寬的嘴巴、小小的額門,總抱一個土球在手裏玩弄。廣場下面的風景已經朝非夕比,堵塞的車流差不多被警察疏通,那些回家的圍觀者,除了看到死屍和血,別的內容都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所以,他們也開始輕描淡寫地說著沒什麽好看,不就是軋死了一個小鳥孩兒的大氣語言,推車離開了廣場,回家吃飯去了。也許這天晚上,在新任市長的就職演講之後,市電視臺會播放一部非常大眾化的影片以慰勞市民們對市長的長篇演講的諦聽。鳥孩你也該走了。上去二十七層就走吧,可那民警為什麽還不把你的小屍弄到白布上,這是這件事情的尾聲,只要他一拖你鳥孩,你的耳朵眼裏就可以掉出一個紙團。紙團落地,我就可以走了。鳥孩想他就是把我的屍體包起來扔到荒郊餵狗,那與我又有何種牽連?橫豎它已經不是我了,不過是一小堆平常的爛肉罷了。鳥孩有些後悔幾分鐘之前,踢了人家收屍警那小小一腳。那收屍警挨了一腳,丟下鳥孩的屍體,和一個值班警察說了幾句什麽。似乎大意是這件工作不屬他的範圍之內,他不多掙一分錢,為啥要來這兒幹這收屍的工作。然後,這警察脫下橡膠手套扔在地上,從口袋取出手帕擦了一把臉,把手帕一扔便揚長而去。

  當然,死屍還是要收的,鳥孩就怕在收屍之前,太陽落盡,自己不能親眼看著耳朵眼的紙團掉落出來。其實,當初應該把那紙團捏在手裏,電車從身上昂然而過,手是自然要伸開的,警察和都市不消說立馬會對那紙團兒一目了然。可惜,那時蹲在鳳子受辱的隔離欄下,懼怕了都市的繁鬧嘈雜,就把紙團兒塞進了耳朵眼裏。你看,這反而誤了事情。鳥孩從二十六層塔上拾級而上,腳步輕輕慢慢,他心裏略微有些煩亂,又怕一不小心走上塔頂,驚飛了那只潔白的鴿子。從塔窗中擠進來的天空的風,清清麗麗地在塔梯上流動。十層塔之下的梯道上,還沈澱著黴腐的枯氣。可到了這高處,那氣息不再有了。風總是這樣無頭無尾地吹,連參觀人員帶上來的灰塵也不復存在,有的只是高空氣流的涼意和極度寧靜的安詳。鳥孩扶著塔壁一級一級走著,越高越慢,越走越輕,及至頭要從塔裏鉆進天空時,腳步的輕微就如同死了人的呼吸。

  幸虧從塔頂進入天空的門洞是在鴿子的身後。鳥孩悄沒聲息地從塔裏爬出來,落日在他眼前波光粼粼,金玉燦燦。他如光色落地一樣坐在了鴿子的身後。他很驚奇那鴿子除了嘴腳紅潤透亮,其余皆雪白一團兒如假的一樣。它一邊用嘴去自己身上啄著羽毛,一邊看了鳥孩一眼,極其歡愉地對鳥孩咕咕地叫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朝鳥孩看了幾眼,竟大踏步地朝鳥孩走了過來。

  鳥孩伸手把鴿子抱住了。鴿子大膽妄為她用嘴在鳥孩手裏鉆來鉆去,使鳥孩汗津津的小手奇癢無比,就像初時和鳳子睡在一張床上,鳳子在他的腳心手心撓癢兒一樣。鳥孩以為鴿子是為了等他才在這塔上落住不走的,鳥孩想這只鴿子可能在這塔上等了他上百年、數千年。也許在鳥孩沒有進入這個都市之前,鴿子已經落在塔上了。鳥孩為自己的遲到而讓鴿子久久的等待,覺得有些問心有愧了。為了不讓大風把自己和鴿子吹走,他緊緊地把鴿子抱在懷裏,又用胳膊和腿繞在塔尖的銅制避雷針上。抱鴿盤坐的鳥孩,在落日的天空中,活活脫脫如了一個小佛。一切都好了,他可以靜心地打量遠處的邙出了。鳥孩擡起頭來,把被風吹在眼睛上的蓬蓬亂發撥到一邊,將目光投到邙山上的桃梨坡,他忽然就又急又奇起來。那男人果然竟是傻男,沒料到他的癡病好了,對著鳥孩伸他的累腰時候,臉上蕩動著一層輕松愉快的潤紅光色。他們要收工回去了,鳳子把自己的鋤放在傻男肩上,彎腰抱起了她的孩娃。鳳子抱她孩娃時候,鳥孩的身上重又產生了一陣小鳥歸巢的顫栗,他沒想到那孩娃竟也果真是二歲時的鳥孩自己。

  無可阻攔了。既成的事實不容鳥孩有所修改,該隨著鳳子和傻男回去了。鳥孩往二七塔下瞅了一眼,事情的安排竟都是這樣緊湊而合章法。剛才那收屍警重新走了回來,他到鐵路的地下道的那兒,領來一個來都市打工的農民。鳥孩看到農民六十上下年紀,一臉風雨雷電的飽經滄桑,仿佛是這都市的父親一樣,祥和而又善良。他從值班民警組長手裏接進一張新票的十塊錢,順手塞進口袋,彎腰如抱隨同自己夏日納涼至夜半睡熟了的孫子一樣,輕輕地把鳥孩抱起來,輕輕放在了身後的白布上。

  有個紙團兒從鳥孩的耳朵眼掉落了下來。

  原來那收屍警撿起紙團兒,展開看一看,又遞給了那值班組長。組長把那張帶有紅艷的一片紙兒看了又看,認出了那是這年月盛產的讀過書的鄉村文盲,用盡氣力寫下的一行字:

  是我鳥孩自個兒要鉆車輪死的,不怪人家。謝了司機。

  還在警察和都市人身處事故的余波中,為那張皺紙片兒驚嘆不已之時,接了人家十塊錢的運鄉農民,把鳥孩嘩嘩啦啦,都市音樂一樣落在地上的腳趾、手指,還有能夠盡其所能找到的其余的碎骨爛肉,挑金選銀一般,平心靜氣地撿到白布之上,完璧歸趙地放至鳥孩身子的原處。然後,便背起鳥孩的一兜小屍,擠出人群,沿著通向都市之外的寬闊馬路的人行道,朝著郊野去了。這時候都市人望著那年屆六旬的老人肩上的一兜白色,如同望著一團兒白雪、或者是一朵奇人的白花,都看到白雪或白花的下面,有了美麗奇艷的一塊燦爛紅潤,嗅到了一股紅白相間的桃花梨花的濃烈的清香。然又不知那香味來自何處,去向何處。及至扭頭尋找的當兒,都又聽到了撲撲楞楞鳥飛的聲音。於是乎,都市人都昂起頭來,看到了二七塔的峰頂上,那只久臥的白鴿,詩情畫意地滑過都市暮黑的天空,朝著這座城市正北黃河岸邊那邙山嶺的方向,一波一浪,歡歡快快地飛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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