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個人，但到底也還是一個人，我不可能做所有的事，但畢竟也還能做點什麽。

一灘血漿，一片喝彩

雨後夜。

拉讓江畔月。

冷澀的空氣，適合聽悲情故事的那種。

人生經歷豐富的兩位朋友，於是說了一段。把我帶到風雨飄搖的六十年代，看著風雨飄搖的砂拉越。

飄搖的風雨裏，走來了一位砂拉越共產黨黨員。他放棄了他年輕時的信仰，步出集中營。迎面而來的是，許多人會說的：新生。

火拼森林，他不曾怕。竄逃奔野，他不曾怕。禁錮黑室，他不曾怕。後來，信仰改變了，他也不曾怕。

                                              （Feature Photo： 拉讓江，Sungai Rajang Sunset by iqbal mohd）


然而，“新生”叫他顫抖 ——

家產被瓜分。

妻子移情別戀。

有人指責他：“沒骨氣！”

有人嘲笑他：“鬥爭什麽？兜了一個大圈子，青春丟了，最後還不是打回頭！”

舊的信仰幻滅了，新的信仰是那麽含糊。新生？是悲淒、憤怒的泥沼，怎樣掙紮也爬不出來。他拿起剪刀，狂亂剪下自己的睪丸。

可是，他未能死去。醫生撿回了他的生命，卻沒撿回他生之勇氣。

最後，他縱身一躍，跳下醫院的大樓。一灘血漿，不再是泥沼，是他死的完成。


詩巫江濱公園旁的餐室裏，冷冷的空氣。福州小菜已冷，茶已冷。朋友和我三人，話題從死亡談回生存。

眼前兩位友人，一位抓槍桿子出身，他的沙場是深山野嶺；一位抓筆桿子，沙場在報館。他們都在集中營裏沈澱了許多年，現在有了很不同的生活信念。

“起初，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一位朋友回想剛踏出集中營時的日子：“生活習慣的調整，謀生糊口的壓力，年歲老大想成家育兒的衝動，周遭的人給你古怪的眼光和言語，……信仰的落空……”

“一句話，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另一位朋友補充了一句：“不管怎樣，總要生活下去。”


無法面對現實的冶煉，有人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有人逃離人群，沈默。

另一方面，有人卻直視現實，繼續生活，而且創造了他祈盼的格局，成了議員，成了領袖。換一條道路，抒展初衷，贏得群眾浪潮的喝彩。


一灘冰冷的血漿，和一片熱烈的喝彩，我想起了一句話－－

生氣，不如爭氣。

世途多舜，待我太薄，生氣嗎？死掉嗎？有人會悔恨嗎？就算會，還能彌補什麽？有人會懷念嗎？就算有，日久天長是否還深刻？每個人仍然匆匆走著自己人生的路，一切都沒改變；對死者來說，卻是一切的結束了。

“不要哭，生活下去。”世途多舜，人生贏家的信念卻很單純：“爭氣吧，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總還能做點什麽。”許多人可能都誤解他，甚至曲解他，唯他仍然溫暖地擁抱自己。很有力量地正視現實，換過千百條路子，也要把胸中所祈盼的格局懇拓出來。


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龐居士上禪寺拜訪藥山和尚。告辭時，藥山和尚請禪客們送他出門。

走到寺門前，擡眼望，天空正飄著雪。龐居士說道：“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用現代的語言來說便是，每一片飛雪都是美麗的，而且都落在其應該落下的地方。

意思是指天下萬物，無論大小貴賤，都有其立足的地方；世間萬事，不管輕重苦樂，都有其存在的道理。

可是，有一位禪客不能領悟龐居士的禪機，疑惑地問道：“好雪片片，不落別處，那麽，會落在何處呢？”

龐居士打了他兩記耳光，斥責說：“掙著眼睛，卻看不見什麽；張著嘴，卻說不出什麽，你還算是禪客嗎？”


人都有弱點和缺陷，人生總有波折和橫逆。所謂不如意、不完美，就是如此。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怎樣看待這一切，對這一切做出怎樣的反應。

在人生輸家眼中，看見的是山窮水盡，處處是問題。

他埋怨，他控訴：“為什麽偏偏選中我！”老天怎樣那樣不公道，倒楣事都讓我碰上了，開這麽大的玩笑戲弄我，叫我怎樣不生氣！

在人生贏家眼中，看見的是柳暗花明，在在有禪機，有轉機。


他惜福，他感恩：“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善哉善哉，老天這樣的安排，必有其美意，以這樣的方式啟示我、激發我，我應該爭氣！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明白這個成功定律，人生贏家化悲憤為力量，自強不息，變弱成強，反敗為勝。

有人怨恨上蒼叫他天生既盲又聾，然而海倫凱勒說：“我為我的殘缺謝謝神。”

有人怨恨上蒼奪去他的聽覺，然而貝多芬在他徹底耳聾後，寫下最偉大的交響樂章。

有人怨恨上蒼叫他長得既矮又胖、既醜又光頭，外形扭曲，然而蘇格拉底成為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

有人怨恨上蒼叫他口吃，苦於表達，然而邱吉爾和狄摩西尼不僅成為最偉大的演說家，而且，前者成為英國二十世紀大政治家，後者是兩千三百年前的希臘大政治家。

有人詛咒上蒼叫他顛沛不平。然而司馬遷遭漢武帝施以慘無人道、奇恥大辱的宮刑，生殖器被割。他吞下了所有悲憤的血淚，生活下去，埋頭著述，完成了章法嚴謹，文筆雄放，內容感人的《史記》。

有人詛咒上蒼叫他年邁失敗，結束了賴以養家活口的生意。然而，年老的山德上校，不因為高速公路的開放，逼得他必須關掉生意日愈慘淡的快餐店，而兩夫婦去排隊領福利金。他拿著他的炸雞秘方，去叩商業機構的門，尋找合夥人，嘗試了近千次，他終於獲得願意和他合作的公司。今天，肯德基家鄉雞是舉世稱譽的快餐連鎖店。
接受一切，活出自己


臺灣演員孫越有一次在看電視，綜藝節目主持人問觀眾：“那一位男演員的樣子長得最古怪？”

“會是誰呢？”孫越在想，他的演藝朋友誰稱得上古怪。

“孫越！”電視機刺耳傳來答案。

他跳了起來，立刻想去找一面鏡子。不過，馬上又有另一個念頭－－

“醜有什麽要緊，我能為別人制造一點歡笑，也蠻有意思的。”

他說，在舞臺上，一個演員可以活出自己的生命模式。就因為他知道本身，是在表達真正的自己，所以也就有能力坦然接受，那發生在他身上的種種。


演戲三十年，曾經沒有選擇的拍了許多爛戲，拍完了都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麽的孫越；曾經覺得活得好沒意思，看見鏡子裏自己的臉就想吐的孫越；有時候真希望對面來部車子，把自己撞死算了，甚至還計劃演完戲就自殺，以造成轟動的孫越，終於堅毅地走過了種種不如意，在1983年以一部《搭錯車》，贏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活出自己的生命模式。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美國英雄羅斯福總統，是美國歷史上唯一連任四次的總統。他的早年生活，從受教育、做律師到從政，一帆風順。

三十九歲那一年，晴天霹靂，一切都改變了。他患上小兒麻痹癥！身心遭受重大打擊，逼得放棄如日中天的政治事業去療養。

然而，像所有實現自我、完成自我的人一樣，他字典裏沒有“氣餒、放棄、認命”這幾個字眼。他堅韌不拔，莊強自重，向種種不如意挑戰。

十一年後，他坐在輪椅上，不僅進入了白宮，成了美國第卅二任總統，而且也是在位最久（十三年四個月）的一位。

他從不因為自己殘缺而發牢騷，怨天尤人，對朋友和同僚更是只字不提。只有在人家問他有什麽煩惱時，他才提起說：“假如你曾經在病床上，呆了兩年，才把大腳趾移動；還有什麽事情稱得上困難與容易？”

一位英國爵士在訪問美國後說：“在美國，我看到大自然中兩股最強的力量。一個是尼加拉瓜大瀑布，另一個是羅斯福總統－－那個數第一，那個數第二，我也不敢斷定！”


咬定青山，立根破巖

清朝詩書畫家鄭板橋寫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
任爾東西南北風。

人生並不順逐，卻是我們唯一可以掌握，可以發揮的場域。在有缺憾、有限制卻是真實的此生裏，腳踏實地的站穩腳步，立根破岩；意志堅定理想不移，咬定青山，再大的打擊、磨難，也是成功的踏腳石。

在最灰暗、最卑下的關頭，千萬人都看不見希望、都放棄的時候，完成自我、實現自我的人生贏家，心裏仍然響起一個聲音－－

我只是一個人
但到底也還是一個人
我不可能做所有的事情
但畢竟也還能做點什麽
就因為我還能做點什麽
我堅持把自己所能做的
繼續做下去
而且做得最好

（刊於1995年5月7日《南洋商報》《超越講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