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有人游泳，有人远眺，有人聊天。大家都说：“很 快乐，在海边。”

        游泳的人说：“我很快乐，在海边。”浪涛、盐分和嬉闹 的阳光，便在他的肌肤上涌动。

        远眺的人说：“我很快乐，在海边。”海湾、天空和远航 的船，便在他的眼前开展线条与色彩。

        聊天的人说：“我很快乐，在海边。”话语、笑声和树梢的风，便在他的耳旁久久回响。

        在快乐里，大海和人会心微笑。一切都完整，一切都编排 得适宜。好像美满的一场舞蹈，一幅画、一首歌，没有疏离与欠缺。

        偏偏有人提出了：“谁更懂得大海？”

       于是，大家开始慌张，随口一句“你们那儿懂得大海？”纷争遂无终日：

       “大海是让人游泳的，你没游过泳吗？”

       “大海是让人看赏的，连这点你也看不出吗？”

       “大海是让人聆听的，你听到吗？”

       从此，大家都很不快乐。忙着证明自己对、别人错。爱好 大海的人，变成了精明的辩客；嘴巴很劳累，心却和大海一样孤独。

        我将这大海的故事，告诉了一位朋友。他却什么也没说，只 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便告别了。过了三个月，他来找我，开心地 说：

       “你的大海的故事，有了新的情节。”

        话说一对新婚男女，搬进了新屋子。每天下了班，男的总 是这儿锄锄，栽株树木、种棵花；那里钉钉，装个时钟、挂幅 画。吃过晚饭，坐在客厅的摇椅上，摇呀摇的便睡着了。

        女的呢，爱好写作。她为他们的新婚同新居，写了许多沸 水一样烧腾的诗歌，几时完篇几时交给先生，要他念给她听。男  总是说：“等我得空了再念吧。”女的说：“要不，我念给你 听。”听着听着，他居然又睡着了。

       太太于是生气了：“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夫 妻乐趣！”园里的花花树树、墙上的挂钟，老是在摇头，好像附 和了她的埋怨。

       先生也生气了：“你才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夫妻乐 趣！”诗篇纷飞满客厅，悉悉索索，似乎也同意了他的控诉。

       友人接着说：“后来，我便说了大海的故事。”

      接下来的几天，下了班，男的手脚僵直地，呆瞪着墙壁摇 着摇椅。摇呀摇，耳边似乎响起了太太的诗。

        而女的，也远离书桌、纸笔，老望着天花板沉默。沉默久 了，身体的肌肤、温度和气息，好像开始与那花树、挂钟、图画   打招呼。

        某个傍晚，太太终于对先生说：“来，我和你一道儿种 树，浇花。”然后，一边劳动，她一边以家常的话，表达她的诗 情。他也不怎么注意她说什么，可是就是那么一刻，他突然放下 一切工作，很认真地说：“我好像懂得了什么是诗。”她就感觉 得那是天地悠悠，人在海边永恒的边聊边走。

        那个晚上，女的在念她写好的情诗，男的一边给她按摩肩膀，一边给她和音。那手掌、指头与肩膀的触摸，慢慢的，触发 了他儿时泅泳浪间的喜悦。爬上他的手臂，一直延伸到到胸口、心跳。在喉间、耳畔，交溶成语言。

        “人家的故事，为何你懂得那么清楚？”朋友不答我，只 是说：“让我们到海边去。”

        我知道，我的朋友，也快变成诗人了。

（4.5.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