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生活邊緣》(6)B3:女教師日記

雨過天晴了,中斷了幾日的長途車想必又該恢復營運了。我決定等卡佳的葬禮結束後再動身。家家戶戶未得到及時處理的魚已經開始腐爛了,有些人家將魚扔在門前的垃圾堆上,腥臭彌漫開來。

我沒有想到為了魚卡佳會不辭辛苦地進山去采冰塊。據說有一座山的巖洞裏有終年不化的冰塊,盛夏時節進山的人常常到裏面沾沾涼氣。卡佳是挑著一副鐵桶上山的,她已經采到了冰塊,在提著它們向回走時遭遇到了熊。據老獵人講那是頭小公熊,挺漂亮的,它只是舔掉了卡佳的下巴,真正使她絕命的是一根刺透她咽喉的樹樁。卡佳死時眼睛還睜著。

卡佳被擡回家已是午後的時光了,鄉長跟在屍體後面一直低聲地嗚咽著,不像是個失去愛妻的人,倒像是一個失了慈母的孩子在哭啼不止。白銀那能走得動的人聞訊後都來鄉長家祭奠卡佳。人們在她家的院子搭起了靈棚,不久一串靈幡就挑起在門口的障子上,紙片像烏鴉一樣隨風翻動著。我也走向那個院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現出很驚異的神色,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同陳林月一起來的緣故。我只是想獨自看看卡佳。

葬禮主持忙得紅頭漲臉的。先是派人進城想方設法通知卡佳的一雙兒女速回,然後又差人去籌備葬禮需用的物品和食品。院子的東北角搭起了一個臨時火爐,碩大的茶壺在上面咕嚕嚕地響著,送出一股茶漚老了的氣味。我進去後連忙將茶壺從火爐上撤下來,蓋上火爐圈。這種儼然是女主人的舉止更加今白銀那的人目瞪口呆。

卡佳被平放在靈棚的木板上,已經由女人們為她洗過身子,梳過了頭。由於壽衣還在緊張縫制,所以她還穿著平素穿的藏藍褲子,米黃上衣。我撩開蒙在她臉上的白布時見到了一張殘缺不全的臉,下巴上的肉幾乎全空了,於是她眉心上的痣似乎成為了面部中心。這使我有些後悔,其實我更應該記住卡佳活著時的那張生動的臉。那晚她一邊用鐵絲串魚一邊譏諷我的樣子我總也忘不掉。我打了個寒噤蒙上了卡佳的臉。

鄉長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守靈。大概由於悲劇的突如其來,他顯得格外木然和呆滯。葬禮主持問他,是否可以借張家老太的棺材來先用?白銀那有個風俗,老人一進七十歲,不管身體健康與否,都早早打下棺材預備著。據說備下了棺材的人反而越活越健康。那些中途夭折的人要盡快歸隱黃土,借著現成的棺材是再好不過的事。而人們也願意出借,據說被借的棺材的主人會因此大增陽壽。借棺材不能還棺材,只能還買這口棺材的錢,或者是打棺材所需的木料、油漆、鐵釘和木工費等。眼下便有好幾個備棺材的人家上門來等著了。葬禮主持選中了張家老太。原因是張家老太現在還能嚼得動豆子,棺材不會急等著用,而且人生得富態,棺材做得格外大方。可鄉長卻反對給卡佳借棺材,他說:“要單獨給她打一口,要打最漂亮的!”

葬禮主持便小聲說:“怕是時間來不及呀。”

“那就讓她等。”鄉長說,“停三天不行,就讓她停五天。”

“停的日子多當然顯得隆重,可是你不想想多停一日就多一筆開銷,幫忙的人吃飯你管不管?”葬禮主持小心翼翼地說,“何況,這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人停久了怕是會像沒有撒鹽的魚一樣……”

提到魚,鄉長就想起了馬家的鹽,便大吵大嚷著要把馬家斬盡殺絕,於是大家又上來好言相勸,使暴跳如雷的他暫時安靜了下來。我對他說:“鄉長,為什麽不給卡佳借一副棺材呢?能夠讓故去的人盡快入土是對她的一種尊重。”

“可是卡佳不喜歡用別人的東西。”鄉長低聲地說,“要是讓她睡著別人的房子,她在地下會埋怨我一輩子。”

我理解了鄉長,葬禮主持也不再爭執了,連忙去請木匠來打棺材。我很想陪鄉長多說幾句話,可一想到是在卡佳的靈前,便收斂了這想法。更何況出出進進鄉長家的人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驚異於一個異鄉女子竟然前來參加葬禮。

我同女人們一起擇萊做飯,但她們並不和我說話。縫壽衣的女人每逢擡頭用針抿一下鬢角直直腰的時候都要諱莫如深地望我一眼。我並不計較,依然忙活。到了黃昏,陳林月下班也來了,她說校長準她兩天假,讓她來幫助料理料理,我們一起在鄉長家吃了頓豆腐喪飯,然後告別鄉長回家。離開時靈前的長明燈已經點了起來,一束插在五谷米中的香也氤氳地暗燃著,釋放出幹燥的濃香氣。

陳家的火炕依然被燒得滾燙。卡佳的死訊使陳守仁咳嗽不止,他甚至連晚飯也沒有吃,連連埋怨卡佳是個糊塗蟲,分不清主次,為了魚而喪了命。之後又追根溯源地罵馬家的人,說是天明時要爬著去啐他一臉唾沫。然後又罵老獵人王丙林,嫌他發現熊時沒有及時殺死它,讓它有了禍害人的機會。“人打熊犯法,熊傷人就不犯法了?熊怎麽就那麽自由?怎麽不給熊編個紀律?”說得陳林月的哥哥連忙跑到屋外偷著笑。

被淡堿水鹵過的魚泛著生石灰一樣的顏色。魚雖沒有幹透,但已經感覺出了它的硬度,難怪陳林慶把它們比喻成幹柴棒子呢。最後的那批鮮魚難逃厄運,已經被陳家深埋在花圃下,用作花肥了。想必今年的花朵會分外妖嬈吧。

魚仍然占據著人休息的位置,陳家父子只能繼續屈居地鋪。未著油漆的土炕上的魚果然幹得快,陳守仁免不了又要嘮叨兒子的炕面是華而不實的,說窮人家不該有著油漆的炕面,並稱那面炕是小姐的身子丫環的命,就差說那炕是敗家子了。弄得心情沈郁的我們很想為他的牢騷而笑幾聲,可心裏的辛酸還是占了上風,笑不起來。

天黑了,空氣太涼了。家禽們安然地守著自己的領地,打盹兒休息。我站在院子裏,朝鄉長家張望著,晚風中傳來刨棺木的聲音。靈棚燈火通明的,在夜裏像枝盛開的馬蹄蓮花。我很想到江畔去走走,看看夜裏的江面上泊著些什麽,也許會不期與卡佳幽藍的靈魂相遇呢。

正要和陳林月攜手而出的時候,馬川立的母親哭喪著臉來了。陳林月見到她便沒有好氣地問:“你到我家來幹什麽?”那女人什麽也沒說,一行眼淚先下來了。陳林月便壓低聲音說:“你別往屋子裏走了,要是讓我爸看見你,不把你罵個狗血淋頭才怪!”

“你勸勸川立吧,今晚他還不想回屋。”她可憐巴巴地說。

“他不回屋跟我有什麽關系?”陳林月說完,又追問著,“你說他今晚還不想回屋,那他昨晚也沒回屋,他去哪裏了?”

“他和我們慪氣,嫌我們把鹽價吊高了。他蹲在園子的豆角架下,都幾十個小時了,人還淋了雨,水米未沾的,我真怕他這樣下去會沒命了。”

“好啊——”陳林月氣惱地說,“這樣下去,埋完卡佳,就該你兒子了。都是為了鹽,咱白銀那一下子就出名了。”

那女人的淚水越發抑制不住了,仿佛她的兒子已經死去了。她連連拱著手對陳林月說:“卡佳的死訊一傳來,川立他爸爸就不再和我說一句話,只是把小黑板上的鹽價落下來了。現在他爺倆一個屋裏一個屋外地發楞怔,你好歹幫我一回,說說川立吧。他有一回發高燒時一直喊著你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敢涎著老臉來求你的。”

陳林月目光遲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沖她點點頭。她說:“你先回去吧,一會兒我就來。”

我和陳林月隨後來到了馬家。鵝圈裏的鵝首先嘎嘎嘎地叫起來,一片騷亂,接著一條才斷奶不久的小狗虛張聲勢地汪汪了兩聲。這是條毫無戰鬥力的狗,它一邊叫著一邊後退,顯得比它的主人要懦弱得多。陳林月撇下我獨自走進菜園,走到豆角架前時喊了一聲:“川立——”

我沒有聽到馬川立的回答。

“你這是何苦呢?”陳林月的聲音帶著一股哭腔,“快出來吧,你爸爸把鹽價已經落了下來。”

“可是魚都爛了,卡佳也死了,鹽還有什麽用呢?”馬川立終於聲音嘶啞地說話了。

“這麽說你也想跟著魚和卡佳去死?”陳林月說。

馬川立這才從豆角架下出來。他搖搖晃晃地撲在陳林月的身上,說:“我剛才一直聽著鋸聲和斧聲,他們要給卡佳打一口木頭棺材。要是現在還跑冰排多好,就讓卡佳睡在冰棺材裏,隨著江水漂啊漂,她是那麽喜歡這條江,也許早晨時小魚們還會給她梳頭……”

“你發高燒了,快回屋歇歇吧。”陳林月說。

“我歇了這麽長時間,都歇乏了。”馬川立說,“我現在想明白了,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馬家不配有你這樣的兒媳婦!”

陳林月扶著馬川立回屋了。我一直站在院子裏,鋸聲悠揚,斧聲清脆,我能望見遠山幽藍的剪影。一個人就這樣去了,活著的人在悉心準備為她送別。我懼怕人世間的一切告別情景,尤其是生死離別。可我又是那麽發自內心地渴望送卡佳上路。

我和陳林月離開馬家後又去了江邊。江面上波光浮動,在月夜下泛出銀灰的光芒。偶爾能看見一兩只水鳥貼著水面寂寂地扇動翅膀。陳林月忽然用手捧住臉嚶嚶地哭了,她的哭聲在天地間顯得太微弱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想說點什麽,可我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麽。在這種時候,語言沒有流水和鳥語更有說服力。

當她止住了哭泣後,我問:“還想哭嗎?”

“夠了。”陳林月淒然一笑,“已經很痛快了。”

“那咱們就回家吧。”我說。

陳林月沖我點點頭,她那張出奇冷靜下來的臉給我帶來了深深的酸楚。我們路過靈棚的時候長明燈前坐著鄉長,他背對著我們,佝僂得很厲害,幾個人正在一側緊張地打棺材。

長明燈的棉芯浸在油裏,燈光一明一暗。

那一夜我和陳林月很晚才睡著,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陳林慶的叫嚷聲給擾醒。我們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連忙披衣下地。陳林慶站在門口大聲地說:“看看,快看看,一共有六袋鹽呢,我一大早推開門就發現了,它們就放在門口!”

我走過去一看,果然在大門的木樁旁見到了六袋雪白的鹽,它們在晨曦中顯得分外純白動人。

“這鹽會是誰送的?”陳林慶說。

“肯定是馬家的人。”我說。

“不可能,這個人從來不吃後悔藥。”陳林慶說。

“那也未必。”陳林月插話。

“林慶林月——你們進來跟我說說呀——出了什麽事了?”陳守仁在屋裏聲嘶力竭地叫著。

陳林月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大門口發現了六袋鹽!”

“這是老天爺長眼睛了!”陳守仁哆哆嗦嗦地說,“卡佳升了天堂,派仙女給咱白銀那送鹽來了!”

陳林月對我眨眨眼,悄聲說:“他的想象力可以跟雨果媲美了。”

“那你以為是誰送的?”我問。

“馬川立吧。”陳林月蹲在竈前點起火來。

然而事實證明陳林月的判斷未必準確。因為所有白銀那的人在早晨起床後都在自家門口發現了鹽。人口多的人家就多一些,而人口少的就相對少一些。這說明送鹽者並不僅僅針對陳家,而是顧及了白銀那的家家戶戶。

“也許馬占軍親自送鹽上門了。”陳林月說。

就在大家對鹽的突然出現而議論紛紛的時候,鄉長的兒子趕回白銀那奔喪來了。他背著個牛仔包,看上去文質彬彬。他說在半路上遇見了馬占軍,他正吊在半空的樹上接電話線。知情者便明白了其中緣由,斷定電話線當時並非雷電擊壞,而是被馬占軍故意掐掉的。據說鄉長的女兒出差去了杭州,無法趕回來了。人們對鄉長的兒子說熊進了鎮子傷害了卡佳,並沒有說去采冰塊,更沒有說出漁汛結束後的抗鹽風波。

鄉長見到兒子的一瞬任了一刻,然後才呆呆地指著卡佳的屍首說:“是熊,一頭小公熊——”

鄉長的兒子噙著淚水點點頭返身進屋了。人們以為他會跪在母親的靈前痛哭一場,因為大多數人以哭聲的勢頭來判斷失去父母的子女的孝心的真偽,但鄉長的兒子讓人們失望了。他進屋後坐在炕沿前一言不發,待到女人們撤出屋子,為卡佳穿戴剛縫好的壽衣的時候,他才飛快地打開一口箱子,將獵槍和子彈一一找出來。但獵槍已擱置多年,他一時怔在槍筒和槍膛的斑斑銹跡上。這時鄉長進來了,一見獵槍,便大聲地訓斥起來:“你要幹什麽?”

“我要進山幹掉那頭熊。”他說。

“你媽媽明天就該下葬了,你不給她挑靈幡,你進山打什麽熊?”

“媽媽已經死了,誰給她挑靈幡都是一樣的。”兒子說,“可是熊還活著,它還會再禍害人的。”

“它不會再來禍害人的。”

“它能來白銀那第一次,就會來第二次。熊應該明白它只能生活在山林裏,進了鎮子的熊就不是頭好熊。”

“你媽媽是進山采冰塊時遇到熊的,它並沒有進咱們的鎮子。”鄉長無可奈何地道出了實情。

兒子頹然放下了獵槍。看那平靜持重的表情,似乎他並沒有過多計較馬家的所作所為。葬禮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大部分人家都送來了挽幛和燒紙,與卡佳交往甚密的人還戴了孝布。我和陳林月那一天都在鄉長家幫忙,我下廚掌勺,陳林月負責洗菜,當我的下手。人們對鹽的突如其來一直有種種猜測,大多數人把它當做了神話故事,認為是上天賜予的。他們不相信馬家的人會在夜半時將鹽分別送到每一戶人家。鄉長家門口的鹽屬於白銀那之最了,足足有十斤,因而我在做菜時忘記了適量而行,幾乎每道菜都放過了鹽,鹹得人們沒撂下筷子就找水喝。我連忙檢討自己的過失,可白銀那的人友善地說多吃鹽長力氣。那就讓他們多長力氣吧。快近黃昏的時候,一個察看墓地位置的人回來說,他路過馬家時聽見馬占軍和老婆在院子裏哭,說他們的兒子人事不省了。陳林月剝蔥的手就哆嗦了一下,我連忙問怎麽人事不省了?那人滿嘴濺著唾沫星子說:“我進去看了,那孩子倒在炕上,渾身燒得滾燙,臉白得嚇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馬占軍像個蔫茄子一樣坐在門檻上,連頭都不敢擡。他老婆一邊在院子裏給老天爺磕頭一邊哭。”

“怎麽不去請醫生?”我問。

“請了,咱李醫生說不給馬家的人看病。”那人沾沾自喜地說。

鄉長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可最終還是閉上了嘴。陳林月心神不定地望著我,我只能一遍遍地把目光放在鄉長身上。後來他起身走到我身邊,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我說:“你跟我出來一趟,我找你說個事。”

我跟他出了院子,他卻沒有停下腳步。天色已經發灰了,他仍腳步飛快地走著,我不知道他要領我去哪裏說事。後來他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狗沖我們叫起來。他這才回過頭對我說:“別怕,拴著鐵鏈子呢。”我亦步亦趨地跟他進了裏屋。屋子裏有一股來蘇水的氣味,我馬上明白來到哪裏了。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矮板凳上挑豆芽,見了鄉長,連忙起來讓座,鄉長擺擺手說:“早晨起來時你家門口有鹽嗎?”

那人木訥地點點頭。

“那還不快給川立那孩子看病!”鄉長斥責道。

“那鹽真是馬家給分的?”

“你還算是個知識分子,真是白讀書了,鹽還能從天上掉下來?”鄉長說。

“可是馬占軍這人實在太黑心了。”

“你要是還不去給川立看病,我就開除你,你這輩子就別想掛聽診器、穿白大褂了!”鄉長直了直腰,轉身離開了。

“你為什麽要找我一起來?”我問。

“我一個人出來,大夥兒肯定明白我是來勸醫生的,不會讓我出來。”鄉長說,“跟你一起出來,他們就往別處想了。”

“你兒子真不錯,到底是讀過書的人,那麽通情達理。”我說,“換作一般人,也許要替母親報仇去了。”

鄉長停下腳步,他目光猶豫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以為他知道真相後真老實了?他下午就偷著在倉房裏裹汽油彈,想出完殯就去放火燒馬家的房子!”

我大吃一驚,許久不知該說什麽。鄉長說:“這小子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

“那你怎麽對付他?”

“我當然是不會讓他去做蠢事的。”

“難道你就真的不恨馬家?”

“我這一輩子最不喜歡聽‘恨’這個字……”他又一次停下腳步,忽然輕聲問我,“你什麽時候離開白銀那?”

“明天。”我說,“送完卡佳我就走。”

“白銀那好嗎?”他又問。

我的淚水不知怎麽的忽然奪眶而出。我哽咽著說:“我忘不掉白銀那。”

真的,我忘不掉白銀那。又是深夜了,陳父仍然在木板床上輾轉反側,他為不能送卡佳一程而唏噓不已,晚飯時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點粥。陳林慶因為多日忙碌,明天還要起大早上山為卡佳打墓子,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他的鼾聲時隱時現。陳林月也熟睡著,她的睫毛在燈影中顯得尤為濃郁,左手不由自主地彎曲著,仿佛要為誰送上一盞油燈。

我是多麽想在離開白銀那的最後一夜出去走走啊。這裏的人們開始播種了,牲畜的毛色泛出生機恢復的油光,腐爛的魚腥氣正被山上日益膨脹的松香氣取代。聽說夏季時人們愛到江邊洗衣服,還喜歡將飯桌支到院子裏吃飯,雞和狗就溫存地在一旁等候殘羹剩飯。晚霞過後蚊群將起時,家家會點燃艾草。知道的是趕蚊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晚霞落到了誰家的院子裏了呢。

可是我累了,再也沒有力氣到屋外的草場去走走。也不知院外的月光在親昵誰的肌膚。

卡佳的葬禮結束了。我已經身不由己地坐上了離開白銀那的長途汽車。在離開的那一瞬間我的雙眼潮濕了。陳林月拉著我的手,說:“古老師,明年跑冰排時再來白銀那,行嗎?”

卡佳的葬禮很隆重。一大早人們就紛紛湧到了鄉長家。果然她住的是屬於自己的一口美觀大方的棺材。她在入殮時人們都湧到她身邊最後望她一眼,她眉心上的那顆痣被陽光照得泛出鉆石般的光澤。也就是在那個時刻,外鄉的魚販子來了。人們因為他們的遲來而態度冷漠,他們卻聲稱曾在城裏見到過馬家夫妻來上鹽,他們向馬家人打聽白銀那是否有鮮魚,馬占軍說:“白銀那現在還沒來漁汛,不過老輩人說再過一個禮拜會有魚的。你們晚點再去吧!”

於是人們對馬家人已經克制下去的憤怒復又燃燒起來。當鄉長的兒子摔過喪盆,扛起靈幡在棺材前面準備送他母親上路的時候,馬占軍夫婦突然出現了。空氣驟然變得沈悶起來。他們手中各自提著一串紙疊的魚,看來是來祭奠卡佳的。

“你們來幹什麽?”鄉長的兒子走到他們面前。

“我們來送送卡佳。”馬占軍說這話時哆哆嗦嗦的,他手中提著的紙魚也隨之哆嗦不已。

已經明顯消瘦了許多的鄉長這時忽然走到人群中央,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大聲說:“我要在卡佳上路前說上幾句話,也算送送卡佳吧。大家都知道她是怎麽死的,開始時我也想給她報仇。”他面向兒子說,“你的舉動我也看出來了,你裹了汽油彈,可是你媽媽最不喜歡在別人認錯後還怪罪人家,我也是一樣。昨天早晨我們已經沒花一分錢就得到了鹽,掐斷的電話線也被接了起來,所以我把話說在頭裏,任何人也不能再對馬家人采取報復行動。”他再一次針對兒子說,“尤其是你,你媽媽向來是與人為善的。”鄉長用手搓了一把臉說,“馬占軍夫婦是來送卡佳的,就讓他們跟我們去墓地吧。他們也是咱白銀那的人,我相信他們以後會變的——”

馬占軍夫婦不由得號啕大哭。大家也隨之哭起來,我也流淚了。當葬禮主持讓靈柩高起,卡佳將永遠離開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時,連外地的魚販子也跟著落淚了。我們一行人慢慢地送卡佳來到山上,將她送入泥土。山上綠樹蔽天,小鳥因為受了驚擾而盤桓著在樹梢鳴叫。我很想在葬禮結束後去黑龍江畔再坐上一刻,可是路過白銀那的長途車已經在召喚我上路了。

我打開地圖,圖上仍然找不到白銀那。也許真是由於它太小太小,地名又太美太美,它才逐漸地像一條魚一樣在地圖上消失了。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在十八站的客棧裏向店主打聽白銀那時他說過的話:“白銀那離這兒不遠了,每天都有一班長途車路過那裏。你去吃那裏的開江魚吧,那裏的牙各答酒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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