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ieudusk:2013年6月黑藍“詩人互讀”欄目——周瓚與袁永蘋互讀 (1)

adieudusk 發表於:黑藍2013年6月

周琰|主持人的胡話

本期詩人互讀邀請了兩位女性詩人:周瓚與袁永蘋。我選擇這兩位詩人,是因為她們兩人在處理女性和社會生活的題材方面具備同一種質地的認真和開放的視角,創造了獨特的自我與他者之間認知與交互的聲音。言為心聲,詩人的聲音是多種多樣的,而我在這兩位詩人的聲音中發現了自我、詩人、時代的聲音交響的多聲調音響,她們都具備了不局限於小我,卻誠摯地出於自我的女性表達的聲音。

無愧於一個優秀的批評家的敏銳,周瓚指出:一個詩人獨特的語調,保持了詩人的信心和真實感和才華的精粹。如庖丁解牛般,她從永蘋作為詩人的語調入手,指出她“平易、坦率、溫和的女中音”中,蘊含著“敏感、憤怒與悲愴的心靈”被節制的張力和爆發力。在作為一位年輕詩人自然投入的愛情與生活的詩歌中,永蘋的深入在場使得她真實地品味痛苦和命運,從而與現實直面。但是永蘋的優秀在於她能夠突破愛情主題的自我限制,“進入社會”,並主動“介入時代與尋求主體性”,這樣使得她的聲音有了廣闊性和豐富性;而詩人“非間離感”的介入保持了詩歌“誠實”的高貴。這是“內孕於個人性中的現實”,周瓚極具洞察力的分析,肯定了這種將外在現實內化的可貴嘗試,這確實是值得困惑於自我與現實沖突的年輕詩人可以鑒戒的一種詩歌認識與創造的有力量的途徑。

永蘋對周瓚的認識,既細致豐富,也表達了一定的矛盾和困惑。她首先確認了作為思想家,有鮮明女性問題認識、觀點和行動力的活動家,批評家和自覺思考創造語言的周瓚詩人學者的身份與聲音,一個不同於大多數中國當代女性詩人的堅硬的聲音。她註意到周瓚詩歌主題的廣闊,關註現代人生存與精神的困境,感受出於“一個時代人的整體的痛感”而非一己之我的思考。但是周瓚的這種廣闊、力量和強度,也為永蘋帶來了困惑,她揣度詩人更多出於玄思和理性,以過濾詩人自我的情感表達為代價而表達一種普遍關註;與周瓚相對比,她認為自己更多是從個體經驗出發,使用生活經驗的詞匯表達哪怕是普遍關註的事物。這個認識,我認為有一定的偏差,但是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並具有啟發性的偏差,它顯示了一個自覺而充滿信心地介入社會生活與普遍關註的詩人的明確與無畏,和一個感受到自我表達與普遍關註之間的相聯系又矛盾而有疑慮的詩人的內在張力與真實。我們需要這兩種真實的聲音,同我們自己的自我與關註他者的聲音交響與共鳴,豐富並激勵女性詩歌和整體詩歌寫作的真誠投入、反思、與勇毅創造。


袁永蘋,1983年生人,文學碩士,少年時代開始寫詩。曾任報社記者,曾獲DJS詩集獎、北大未名詩歌獎、覆旦在南方提名獎。現工作生活在東北哈爾濱。

周瓚,詩人、學者、譯者、戲劇工作者。1999年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畢業。1998年,與詩人翟永明等創辦女性詩歌民刊《翼》,1999年獲安高詩集整理獎。2007年參加北京帳篷戲劇小組,為北京流火帳篷劇社核心成員。2008年,與導演曹克非創辦“瓢蟲劇社”。近年參與北京小劇場實踐,推動詩歌劇場和帳篷戲劇行動。出版有詩集《松開》、《寫在薛濤箋上》,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詩集《吃火》,尼娜·卡香詩集《葬禮上的啦啦隊長》,學術著作《透過詩歌寫作的潛望鏡》等。現居北京。

周瓚|語調與真實——讀袁永蘋近作

在寫詩與讀詩中,我最經常體會到的,是一種語調的難得。若獲得了一種語調,有時是節奏感,一首詩大半就已經成功了。詩的獨特整體語調保有了詩人的信心和真實感,以及一個詩人才華的精粹部分。

這次閱讀的袁永蘋的詩,大致具備了這樣一種語調:平易、坦率、溫和的女中音,節制著一個敏感、憤怒與悲愴的心靈。它帶著晚年的卡瓦菲斯與中年的辛波斯卡的詩歌回響,雖然與剛剛而立之年的袁永蘋多少有些不相稱,但別有一種誠實的力量。而詩意是怎樣獲得的呢?尤其她寫的是多麽普通的日常生活!

《旅行計劃》中,戀人承諾的旅行、垂釣計劃直到結婚都未能實現,鎖在陽台抽屜裏的漁具像是“給夢想的禮物”,而“未來”的“後來”出現在婚照上的二人,則是內心疤痕累累經歷了傷痛的“新人”:未竟的願望和細味的現實突兀對照,背後隱藏了多少存在的艱難。《你的童年》的結尾,從對戀人童年生活的想象、追索,看照片,一句反問“為什麽我們不能 / 從繈褓中就在一起”,顯示了對戀人的熾熱之愛。愛欲愈是深切、強烈,到達極致,戀愛中人就品出了痛苦,因而幸福與愛就帶有了宿命色彩,並要求詩人直面現實中的方方面面,做出自己的選擇。

這裏選的多是與愛情生活相關的詩,但有意思的是,愛情母題沒有成為各種傳統主題的新版本,而是被描繪成詩的主人公(姑且用這個詞)由此進入社會,介入時代與尋求主體性的過程。《晚餐》二首看起來很平實,但平實的敘述中隱藏著深切的痛楚與悲憫,情人之間的矛盾化為刀鋒般的想象:“你不會成為失語者,不會從上面抓下一把突然地閃電”,“我們分吃著彼此”,“我吃下你的一片腦葉”,“你吃下我的”,最終,“接受”成了一個頗具存在主義色彩的動詞,

你真的能夠真心接受一頓好晚餐,能夠接受
這餐桌上全部的痛苦——你也就在這世上接受了全部的
痛苦,和歡樂。

《他》令人聯想起辛波斯卡的那首《回家》,都是寫一個男人,或都是詩人的戀人。通過愛戀和關切的目光,“他”的性格、情感、情緒乃至不幸等等,都在睡眠時刻,被觀察刻畫為愛意滿溢的深情之詩。《手術室》和《床》則是以“她”的視角展開,不僅人稱從“我”變成了“她”,而且視線也由兩人世界延伸開去,獲得了觀察世界與反觀自身的能力,自我開闊了,詩也更深邃。

《低等生活》從文體上看,只是一段散文,詩人強制性地為這段散文分行,使之變成一首豆腐塊式的小詩。這可以理解為詩人激烈奔湧的思緒與自我約束的結果。在這令人尷尬的非典型詩歌文本中,詩人描繪了一種不斷下沈的人生境遇。她稱“她”生活的那條街為“低等的老街”,生存著各式底層人群,他們聚集在“下流的小飯館”,而“她”並不比他們好到哪裏去:

她也
曾想活得高貴,自她從一個三流大學攻讀
完碩士學位做過小記者、三流雜志編輯和
晚間電視節目主持人。但現在,下沈是她
選擇唯一方向(或者她根本就沒有選擇。)

在這裏,非間離感的描述為詩人獲得了一種詩的高貴:誠實。對於意識形態領域裏的主流話語,諸如幸福感與中國夢之類,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詩人誠實的拒絕不啻為我們時代文化的一副良藥,一記警鐘。

“下沈”,換個角度,也意味著背負和承受,對於內孕於個人性之中的現實,一個詩人能選擇或沒有選擇地體認它,都是一種可貴而有力的創造。當代詩人或許應該具備袁永蘋這樣的能力,將曾經被啟蒙角色塑造出的“外在現實”納入自己的身體(自我)之中,有意識地使自己成為新現實的孕育者。這或許也可以算是當代詩歌獨特的介入方式之一。


袁永蘋|旅行計劃

你我好幾次說起要遠走他鄉
出去旅行,看看外面的天地。
在冬季,你總說要帶我去釣魚
你說你曾釣到過最大的魚
足足有好幾斤重,震驚了整個河邊的人。
你說我們可以去釣上各種各樣的魚
大的你可以為我做成美味,
小的我們可以餵養我們的貓。
一晃兩年過去了,我們哪也沒去
沒去旅行,也沒去釣魚,
你的漁具被我放在陽台的抽屜裏
它們就像是要留給夢想的禮物。
我們總是說著,在未來……
後來,我們在結婚日那天的照片上面出現
你臉上寫滿了羞澀,穿灰襯衫利落的發型,
我穿著紅裙子,微胖。
雖然那時我們的心已經疤痕處處
可是我們卻真的像是從未受過傷痛的新人。


袁永蘋|你的童年

有好幾次我路過你童年的小學
在那裏你度過了浪蕩的少年。
我想你不是聽話的孩子,但
為了表示出強悍與父親競爭
你早早就學會了抽煙。
我知道高年級的同學會想要欺負你
但你會顯得酷酷地,好把他們嚇跑。
你也跟我說過,初中時你輟學
但是練就結實的肌肉,留長發去
學校裏面打籃球,你一個人,
你總是酷酷的,在一次洗澡時
給母親驕傲的顯露你的新生肌肉。
這世界對於你來說充滿傷害。
那時候我們並不認識
但我似乎在某個下午遇見過那個
在廁所偷偷抽煙的你,還有那個
在操場上打籃球的你。
初次看到你的少年照片,我嚇壞了
眼淚就要流下來——那就是你?
現在我們結婚了,作為你的妻子
有時醉酒過後,我們都為那件事
而傷悲—— 為什麽我們不能
從繈褓中就在一起。


袁永蘋|低等生活

她享受著她人生歡樂的時辰,在這城市的
月光下揮霍——與丈夫喝喝酒,寂寞地生
活在一條低等的老街上。那裏妓女、出租
車司機、掮客、保險推銷員都在那間下流
的小飯館裏“吸溜吸溜”喝著稀粥。她也
曾想活得高貴,自她從一個三流大學攻讀
完碩士學位做過小記者、三流雜志編輯和
晚間電視節目主持人。但現在,下沈是她
選擇唯一方向(或者她根本就沒有選擇。)
“走進新時代”“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或者“青春無限極”!她心想:沒有那種
“美好而且高貴的生活”讓我們蕩起前胸
或者露出臀部,侍候官員,學會為人處世、
厚黑學、討人歡心。現在對她來說,唯一
要緊的就是如何避免在沒有存款的時候懷
孕,或者——像曾經多麽熱烈擁抱這低等
的美好生活。

2012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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