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記 9》·無善無惡

  不論我們知道與否,我們全都有一種形而上的思維;同樣,不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也全都有一種道德觀念。 

  而我的道德觀極為簡單——對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惡。
  不作惡,不僅是因為認識到別人也擁有我裁判自己的同樣權利,有權不被別人妨礙,而且還因為我認為世界上已經有足夠的自然之惡,無須再由我來添加什麽。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乘客,從一個未知的港口起航,駛向另一個對於我們來說同樣是異鄉的港口;因此我們應該以旅伴之誼來相互對待。而我不選擇善舉,是因為不知道善是什麽,也不知道自以為做了什麽善事時,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善。當我施舍的時候,或者試圖教育或訓導別人的時候,我怎麽知道自己或許不是制造了惡?疑惑之下,我只能放棄。
  我更願意相信,幫助或者慈善,在某種情況下也是幹涉他人生活的一種惡行。好心是一種心血來潮,我們沒有權利讓自己即便是人道的或者俠義心腸的一時興起,使他人成為受害者。施惠總是強加於他人的事情,這就是我對此大為憎惡的原因。
  如果出於道德的原因,我決定不對他人行善,也就不要求任何他人對我行善。我最痛恨的事情,是自己生病的時候受惠於他人的照看,因為這也是我討厭對別人做的事情。我從不探訪病中的朋友。無論什麽時候我在病中被什麽人探訪,我都感到這每一次探訪都是對我自己選擇的隱私,構成了一種不方便的、攪擾的、無理的侵犯。我不喜歡別人給我什麽東西,他們似乎是迫使我也給他們一些東西——給他們或者其他的人,而對於他們來說那些東西完全不重要。
  我在一種強烈拒絕的姿態下極為合群。我是但求無害的體現。_但是,我僅此而已,我不想要超出這一點,也無能超出這一點。面對一切事物,我都感到一種生動的親柔,一種智慧的關切,不過這統統只是矯情。我對任何事物都沒、有信仰,沒有希望,也沒有上帝的悲憫。我沒有感受到別的什麽,只是反感和厭惡那些各種類型的真誠及其真誠的信徒,還有各種類型神秘主義及其種粉的較發,或許更手可接受斷層所·有真誠者的真誠,還有所有神秘者的神秘。當那些神秘主義者傳播著福音,當他們試圖說服另一個人的智識和意誌去尋求真理或改變世界,我幾乎感到一種生理的惡心。
  我意識到自己的幸運,不再有任何牽掛,這樣我就得以從關愛什麽人的職責中解脫,這種職責不可避免地壓迫著我。我僅有的懷舊,只是文學性的。童年的回憶會給我的眼裏註滿淚水,但這些淚水閃爍著詩韻,一些散文片斷正是在淚水裏已經得到準備。我把童年當作一些外在於我的東西來回憶,並且通過外在的東西來完成回憶。我只能回憶外在的東西。使我對童年心懷柔情的,不是鄉下黃昏的溫馨註入了我的心靈,而是一些物化的方式:放著茶壺的桌子,屋子裏四周家具的形狀,人們的面孔和身體的動作。我的懷舊總是指向往日特定的畫面。這就是為什麽我對自己的童年百般依戀,就像對待別人的童年一樣:它們都失落在無邊的過去,成為純粹的視覺現象被我的文學思維所察覺。我感到了親柔,不是因為我回憶而是因為我觀看。
  我從來沒有愛過誰。我最愛的東西一直是感覺——在我意識視圖裏記錄下來的場景,被我疲晗幾耳所捕捉到.的印氛外在世8顯出約卑微之物憑借香水向我開口,述說往日的故事(如此容易被氣味所激發)——就是說,它們向我饋贈現實和情感,比那個遙遠下午一塊烤房深處的烤面包要強烈得多。當時,我參加了叔叔的葬禮,然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叔叔是那樣的喜歡過我,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在回家的路上只有一種模模糊糊如釋重負的溫柔之感。
  這就是我的道德,我的形而上學,或者是我自己:甚至在自己的靈魂裏我也只是一個黃昏裏的路人。我不屬於任何事物,也不渴望任何事物。我什麽也不是,只是某些非個人感覺的抽象中心,一塊有感覺的鏡片,雖然從墻上跌落下來,但還是在映照著萬千世界。我不知道這一切給我帶來的是快樂還是不快樂,我對此毫不在乎。
  (1931,9,18)

  清楚的日記

  (原標題如此——譯者註)我的生活:一出悲劇,僅僅一開場就被上帝們一陣倒彩哄下了臺。
  朋友:沒有。只有少許熟人,他們認為與我還會得來,如果我被一列火車撞倒,或者在送葬的日子裏碰上大雨,他們也許會為我感到不安。
  對於我從生活中隱退的自然回報,是一種我在別人那裏造成的無能為力,即沒法對我表示同情。這是一種環繞著我的寒氣,是一圈拒斥他人的冷冷光環。我一直避免去體會自己孤獨的痛感,而取得精神的區別,使疏離看上去是一個避難所,使我從一切煩惱中獲得靜靜的自由,是如此的艱難。
  我從來不相信眼前演示著的友誼,就像我不會相信他們的愛,那種愛怎麽說也是不可能的。我為此受到傷害的表情是如此的復雜和細微,盡管我對眼前那些自稱是朋友的人從來沒有幻想,盡管我一直沒法從他們那裏去體會幻滅。
  我從來一刻也不懷疑,他們都會背叛我,但他們一旦這樣做,我還是一次次感到震驚。甚至我一直期待著發生的事一旦發生,對於我來說,它還是出乎意料。
  就像我從來沒有在自己身上發現可以吸引另外一個人的品質,我也從來無法相信他人可以感到他們對我的吸引。如同一個卑微傻子想出來的意見,可以被一個又一個的事實粉碎——那些出乎意料的事實居然一直被我信心十足地意料——不總是證明我的勝算。
  我甚至無法想象他們以前對我的憐憫之感.雖然我身體笨拙而且讓人難以接受,但還沒有一敗塗地到那種程度,以至要在既無法吸引同情甚至在同情明顯不存的時候,成為他人垂憐的什麽候選對象。而且也不可能有什麽同情會垂顧我的品質,會表達遺憾,因為沒有一種對於精神廢人的遺憾。這樣,我被拉入一片其他人盲視的沈陷地帶,在那裏不願意吸引任何人的同情。
  我畢其一生來試圖適應這一點,不去太深地感覺它的全部殘忍和卑鄙。
  一個人需要一種特定的知識勇氣,去無所畏懼地承認,一個人不過是人類的一個碎片,一個活著的流產小兒,一個還沒有瘋到需要鎖起來的瘋子;但是,承認了這一點之後,一個人甚至更需要精神的勇氣,使自己完全適應他的命運,欣然接受而沒有反叛,沒有棄權,沒有任何抗議動作或者試圖表示抗議的動作。自然已經把基本的災難降臨於他。想要完全渾然不覺就是想要太多的痛苦,因為人性不願意接受惡,只能承認它就是這麽回事並且把它稱之為善,如果你把它當作一種惡來接受,除了受傷之外你別無出路。
  我的不幸——一種對於自己的快樂的不幸——藏在我對自己的想象當中。我像別人看我一樣看見自己並且開始討厭自己,這不是因為我認識到自己的品質理應受到蔑視,而是因為我像別人看我一樣看見自己,感受到他們感受中對我的某一類蔑視。我承受著自知的羞恥。因為這是一種缺乏高貴的蒙難,不會有日後的復活相隨,我能做的一切就是承受它全部的下踐。
  我後來明白,只有完全缺乏審美感覺的人才可能愛我,而他們這樣做的時候只能被我反感。甚至對我的喜歡,都不過是他人一時興起的冷漠而已。
  讓我們清楚地看透我們自己,看透他人是如何看透我們!讓我們直面真實!基督釘死在十字架時最後的呼喊向我們傳來,他看見了,面對面地看見了他的真實:我的主呵,我的主呵,汝為何棄我?薄情的禮遇在我一生中到過的任何地方,在每一種情形之中,無論我在什麽地方與人們一起工作和生活,我總是被所有的人視為一個侵入者,至少也是一個陌生人。我在親人中也如在熟人那裏一樣,總是被當作外人。我不僅偶爾受到過這樣的對待,而且來自他人持續不斷的反映,使我確信事情就是這樣。
  所有地方的所有人待我都很友善。我想,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是這樣鮮見那種沖著自己而來的大嗓門、皺眉頭,是這樣稀罕地免遭他人的傲慢和厭煩。但是,人們對待我的一番好意裏,總是少了一種傾心。因為那些自然而然向我緊緊關閉心靈大門的人,一次次將我善待為賓客,但他們對我的態度,只是一種理當用來對付陌生者和入侵者的小心周到,而入侵者當然命中與傾心無緣。
  我確信這一切,我的意思是,他人對待我的態度,原則上已存在於我自己性格中某種模糊不清的內在缺陷裏。也許是我交往中的冷漠,無形中迫使他人將我的麻木薄情反射回來。
  我與別人熟得很快。我用不著多久就可以使別人喜歡上我。但是,我從來無法獲得他們的傾心,從來沒有體驗過他們傾心的熱愛。在我看來,被愛差不多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就像一個完全陌生者突然親見地稱我為“你這家夥(T[J,法語中親熱方式的“你”——譯者註)”那樣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這一點是否傷害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將這一點作為我特別的命運坦然接受,而把所謂傷害或接受的問題置之度外。
  我總是想得到快樂。人們對我不冷不熱這一點一次次讓我傷心。像一個幸運之神的孤兒,我有一種所有孤兒都有的需要,需要成為別人一片熱愛的對象。我時時渴望著這種需要的實現。但我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空空的饑渴,在很多時候,我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感到饑渴。
  其他的人,擁有著熱愛他們的人。而我甚至從來沒有什麽人會考慮一下把他們的熱愛加之我。對於他人來說;對我,以tLto待就算不錯了。
  我認識到咱己的身上尚有招來尊敬的能力,只是無法引來愛的傾心。不幸的是,我在確證他人的初始尊敬完全正當無誤方面毫無作為,到後來,也就根本不會有人再來充分尊重我。
  有時候,我以為我能夠在受害中取樂。但真實的情況是,我更願意得到別的什麽。
  我沒有成為領導或者夥伴的合適素質。我甚至沒有知足而安的所長,如果其他方面都一敗塗地的話,這一所長應是我最後據守的全部。
  其他一些智力平平者,事實上都比我強大。他們在他人那裏開拓生活方面比我強得多,在管理他們的智識方面比我更加技藝高超。我有影響他人的全部所需素質,但是沒有去行動的藝術,甚至沒有去行動的意誌。
  如果有一天我愛上了誰,我極可能得不到愛的回報。
  對於我來說,我所向往之物—一消失,這已經夠了。無論如何,我的命運沒有強大到足以確證和支撐任何事物的程度,那些事物最為不幸的厄運,僅僅是成為我的向往所在。如此而已。占有即被占有這件事與愛無關,而是愛以外的事情。
  愛的升華,比實際上經歷愛,更清楚地照亮著愛的表象。這個世界上有一些非常聰明的少女。行動自有所得,但會把事情搞成含混不清。占有就是被占有,然後是失去自己。只有在理念上,一個人才能獲取對現實的了解而又不去損害它。女人是夢想的富礦純粹,就是不要一心要成為高貴或者強大的人,而是成為自己。如果你付出愛,你就失去了愛。
  從生活中告退是如此不同於從自我中告退。
  女人是一片夢想的富礦。永遠不要去碰她。
  我傾向於把淫逸和愉悅的概念區分開來。還傾向於從不是真正的愉悅那裏、而是從理想和夢幻所激發的什麽東西那裏來得到愉悅。因為那最終成不了什麽事:夢幻總歸還是夢幻。這就是你務必避免觸摸的原因。如果你觸摸到你的夢幻,它就會消逝,而你觸摸到的物體,它將填註你的感官。
  看和聽是生活中唯一高尚的事情。而其他的感官都是粗俗和平庸的。真正的貴族意味著從來不觸摸任何東西。永遠不要靠得太近——這就是高貴。偽愛在我看來,所有的愛都是如此真誠的淺薄。我總是成為一個演員,而且是一個好演員。我在任何時候的愛都是裝出來的愛,甚至對於我自己也是一樣。不會發送的信件(原標題如此——譯者註)我借口你已經出現在我對於你的理念之中,來婉言拒絕你。你的生活蔔…··」這不是我的愛,僅僅是你的生活。
  孩愛愧,就像我愛太陽西沈或月光遍地的時候,我想要說什麽的那一刻,但是,我想要的不過是占有那一刻的感受。窗前如果我們的生命只是久久地站在窗前,如果我們僅僅只能呆在那裏,像一個不動的煙圈,凝固在黃昏的那一刻——當黃昏用奇妙的色彩塗抹著群山的曲線。如果我們只能永遠呆在那裏是多麽好呵!這種可能也許微乎其微,甚至是癡人說夢,但如果我們能夠就像那樣呆著,無須任何一個行動,無須我們蒼白的嘴唇犯下羅佩饒舌的罪孽,那該是多麽好!
  你看,天正在黑下來……絕對的萬籟俱寂給我的心裏註入旺怒,註入呼吸空氣之後嘴裏苦澀的余味。我的心在刺痛……遠處有一抹煙雲在緩緩地升起,又漸漸地飄散……一種無窮無盡的單調阻礙著你進一步的思考……我們和世界,還有這兩者的神秘,這一切是多麽的多余!視覺性情人(原標題如此——譯者註)對於深度愛情和它的有效使用,我有一個膚淺而矯飾的概念。我受制於視覺激值,一直把整個心給予虛擬的命運。
  我無法回想起自己曾經有過對什麽人的愛,勝過對他們“視象”的愛。那種視象不是出自畫家之手的肖像,而是純粹的外表,靈魂的進人只是給它添加一點活力和生命。
  這就是我愛的方式:盯住一個女人或男人的視象——欲望在那裏缺席,性更是毫不相幹——因為這個機象美麗,吸弓隊或者可愛,而且纏結著、束縛著以及死死控制著我。不論如何,我只是想觀看而已……相比之下,對於一個以外在表象而顯形的人,能夠去作些了解,或者與那個真實的人交談,實在是不可思議。
  我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用想入非非來愛。我不會把揮之不去的現象拿來胡思亂想。我不能想象自己還能用別的什麽方式與之相連…我毫無興趣要去發現,那個僅僅以外在形態存在於眼前的造物,到底是什麽,做了什麽,或者想了什麽。
  組成這個世界的人和事,在眼前無窮無盡地閃過,對於我來說,這一切是一個沒完沒了的畫廊,其內涵讓我倒了胃口。他們無法讓我興致盎然,這是因為靈魂是一種單調重復之物,每一個人都被此彼此;人們只有在個人外表上才會各各相異,而其中最好的部分則溢進了夢幻,溢進了風采和體態,而這些將成為視象的部分,把我的興趣牢牢抓住。
  這就是我以純粹的視覺,來體驗紛壇人事那些生動外表的方式,就像來自另~個世界的上帝,對人們的內質和人們的精神漠不關心。我只是細究他人的表層,至於要什麽深度的話,我無須外求,在自己有關事物的看法中就能找到。
  我把自己愛著的造物,當作一件飾物,那麽對這件東西的個人了解會給我帶來什麽?可以肯定,不會是失望,因為我對她的愛既然只涉及外表,我對她既然從無好奇的想象,那麽她愚蠢或者平庸對於我來說就完全無所謂。畢竟,我只是對她的外表感興趣,對她別無期待,而她的外表一直就在那裏。更進一步說,對一個人的了解是有害的東西,因為它毫無用處,而在一個物質化的世界裏無用就是有害。
  難道知道一個尤物的名字對我來說有什麽好處嗎?充其量就是我被介紹給她的時候,多一句開場白而已。
  了解本來應該意味著冥想的自由,這恰恰是我的愛情觀也在渴望著的東西。但是,對於我們已經知之甚多的人,我們將失去觀看和冥想的自由。
  這就如同對於藝術家來說,多余的知識毫無用處,只能攪擾他,削弱他所追求的藝術效果。
  我自然的命運,就是成為一個對事物表象和外表散漫而熱情的觀察者,一個對於夢幻的客觀觀察者,一個對自然一切形式和形態的視覺性情人。
  這不是一個精神病學家稱之為心理手建的病案,甚至也不是什麽色情狂。我不會像一個心理手建患者,沈迷到想入非非中去。對於我冥想和回憶的美物,我不會夢想成為她的一個情人或者甚至是一個朋友:我對她完全不會有好奇。我也不會像一個色情狂,把她理想化以後再拋到純粹審美領域之外:我履行著自己的欲望和思想,在她那裏一無所求,只是讓她滿足我的眼睛,讓我純粹而直接回憶起眼中的她。受累於愛我曾經有一次得到過真正的愛。每~個人都好意待我,連完全是萍水相逢的人也發現,他們對我難以粗魯或者唐突甚至冷淡。有時候得到我一點小小的幫助,那種好意——至少是可能的好意,便可能發展為愛或者感動。我既沒有耐心,也無法聚精會神來企圖作出相應的努力。
  我第一次在自己身上註意到這一點的時候——可惜我們對自己的了解是如此的少——我的靈魂不免為此羞愧。但我隨後認識到這不是病態,而是感情的沈悶,與生活的沈悶不盡相同。這是一種不耐煩,指向那種把自己與一種持續情感聯系起來的特別觀念,特別是那種讓自己畫地為牢千辛萬苦的觀念。為什麽這樣煩人?我把自己想來想去。我有足夠的細致,足夠的心理敏感,知道我該如何做,但為什麽這樣做?對這一點我還是無法把握。我意誌的虛弱,總是一開始就成為一種去獲得意誌的虛弱意誌。這樣的情況同樣出現於我的情感,我的智識,我的意誌本身,遍及我生活中的一切。
  但是,有一次偶然的情況,可惡的命運居然使我相信自己愛上了什麽人,還得承認自己真正得到了愛的回報b這件事使我發楞和犯糊塗,如同我的號碼中了獎,讓我贏了一大筆不能兌現的錢。接下來,因為我也是凡夫俗子,我感覺相當舒坦。然而,最為自然的情緒一晃而過,很快被一種難於界定的感受所取代,這種感受是一個人早已註定的沈悶、恥辱以及疲憊。
  一種沈悶情感,就像命運強加於我的一項任務,讓我在某個轉瞬即逝的陌生黃昏裏完成。也像把一種新的職責——讓人惡心的拉拉扯扯——交給了我,而可笑的是,我為這種特權必須勞累不堪,然後還得時時感激命運。似乎無精打來千篇一律的生活,倘若不再加上這一種特定情感的強制性乏味,就還不足以承受。
  恥辱麽?是的,我感到恥辱。我為此想了一陣,才明白了對明顯無可辯解的感受也可作出辯解。從表面上看,我無疑獲得了被愛之愛,可能感覺到舒坦,因為有人費了時間來考慮到我的存在,而且確認這種存在是一種潛在的可愛之物。但是,除開那種短短一刻的自得——而且我一直不能完全確定那種驚嚇是不是自得——我心中湧流出來的感受只是一種羞恥。我感到自己錯得了一項本該屬於別人的大獎,其巨大價值屬於那個應該得到它的人。
  除了上面說的那些,我還感到疲憊——一種比所有沈悶還難受的疲憊。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理解了夏多布裏昂(19世紀法國作家——譯者註)寫下的東西,而且由於我缺乏必要的自知之明,這些話曾一直讓我迷惑不解。他曾經說:“人們受累於他們的愛。”我眼下不無震驚地發現,這恰恰是我的感受,是我無法否定的真理。
  被他人愛著,被他人真正地愛著,是多麽的累人呵!被其他什麽人用感情捆綁起來當作愛的對象,是多麽的累人呵!把一個向往自由和永遠自由的人,改變成一個受雇的夥計,從而對那些情感的交換擔負起一種責任,永遠端著一種不可解除的體面姿態,是多麽的累人呵!
  這樣一來,那個他者不以為這個人的行動裏還有高貴的輕蔑,更不以為他的拒絕會是人類靈魂能夠貢獻出來的最偉大禮品。在這種情況下,讓一個人的存在成為絕對依附於他人情感的東西,讓一個人沒有選擇,而只能選擇情感,只能有一點點愛,而且不論這是不是一種拉拉扯扯,這是多麽讓人累呵。
  在黑暗中,閃念轉瞬即逝,在我的知覺和感情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它沒有帶給我任何難以從人類生活準則裏推演出來的體驗,至於一種本能的知識,我有幸成為人類以後,這些知識便在我內心裏與生俱來。它既沒有給我以後能夠傷感回憶的愉悅,也沒有給我以後在同樣傷感回顧中的悲痛。它似乎是我在哪裏讀到過的什麽東西,在哪本小說裏,發生在別人頭上,而這本小說我只讀了一半,另一半正在佚散。我不太在乎另一半的佚散,因為我所讀到的已經夠了,不怎麽激動我的這一半,已經使情節昭然若揭,沒有什麽東西還需要佚散的那一半來交代。
  留下的一切,是對愛我者的感激之情。但這是一種致人眩暈的抽象感激,更多是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的感激。我很抱歉,有人會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我對此表示懊悔,但僅此而已。
  看來,生活不會再給我一次機會未遭遇自然的情感。我已經徹底地分析了自己的第一次體驗,幾乎期盼著下一次,只是想看一看進入第二輪時裏我會有何感覺。我可能會更寡情,也可能更有情。如果命運註定這樣的事情將要發生,那就發生好了。
  我感覺到感覺的荒謬。而事實不論表現成什麽樣子,都不會使我有荒謬之感。海邊這是一些奇異的時刻,一些總算被成功地破碎分離了的瞬間,其時我正在荒涼海邊的深夜裏散步。在我散步的沈思中,一切使人類可以活下去的思想,一切讓人類得以存在的情感,像一種模糊不清的歷史簡編在我腦子裏閃過。
  我在心裏受傷,在心裏自傷,每一個時代的渴望和千秋萬代的一切騷動在轟隆隆的岸邊奔騰而來。關於人們的力不從心以及在行動中所毀滅的,關於他們靈魂的結局以及敏感靈魂從未被明言的結構部分,全都在這個深夜的海岸陪伴著我。關於情侶的相互需求、以及妻子總是在丈夫那裏掩藏著的真實,關於母親對孩子從來就缺少的思念、以及偶爾一笑的打發,顯得不適時宜或者心不在焉的敷衍一一一一u-x有這一切都隨著散步而湧上心頭,又隨著搖我入睡的嘩嘩巨浪之聲而緩緩退去。
  我們就是我們不是的東西,生命短暫而悲涼。暗夜之下的波濤之聲是一種夜濤之聲,有多少人能在他們心裏聽到它,長久的希望破滅在黑暗中洶湧泡沫的沈悶重擊之下!那些失敗者是怎樣地流著眼淚,那些已經逼近他們大限的人是怎樣地流著眼淚!在我散步海邊的時候,這一切像夜的奧秘和地獄的喃喃私語一樣向我湧來。我們這麽多人,這麽多我們冒牌的自我!在我們生命的暗夜,沿著我們僅僅感覺到我們情感大潮的海岸,有怎樣的大海在我們心中激蕩!
  那裏有我們失去的東西,有我們應該熱愛的東西,有我們得到的以及誤以為滿足的東西,有我們愛上了又失去了的東西,包括一旦失去我們就發現我們並沒有愛過而只是因為失去便一直愛下去的東西,包括我們在稍有所感的時候便以為自己信仰的東西,包括一種情緒而且事實上只是一種記憶而被當作我們信仰的東西,還有我散步的時候滾滾而來的整個大海,來自黑暗最深處的寒冷和喧囂,在沙灘上蝕咬出精致的波紋……有誰知道它的所思和所願?有誰知道它對於自己真正的意義?濤聲提醒我們這麽多的事情,我們是如此欣慰地得知,事情不會永遠如此!夜晚使我們回憶起這麽多事情,我們是如此為之哭泣,即便它們從來並非真實!像寧靜的長長海岸進發出一道長音,浪濤隆起來,粉碎了,然後消逝,把嘩嘩水聲留在看不見的海岸。
  如果讓自己感受到這一切,我是否已雖生猶歿?如果讓自己漂流,讓我一顆無形的人心靜如海岸,在我們生活其中的暗夜裏,在我沿著海邊水無終點的夜禱性漫遊之中,聽萬物之海在大聲沖擊和潰敗然後歸於平靜,我是否感受得太多太多?
  (1930,5,18)

  手拉著手

  我從來沒有睡著:我活著和夢著,或者勿寧說我無論活著和睡著的時候都在人夢,而這種夢也是活。我的意識從不中斷:甚至在我沒有怎麽睡或者沒有睡好的時候,我還能感覺到周圍的一切。我只要正式入睡就馬上開始做夢。我是一串若斷若續的圖像持續不斷的展開,總是偽裝成外在的什麽東西,在我醒來的時候介乎人與光明之間,在我入睡的時候則介乎鬼和黑暗之間。我確實不知道如何把它們—一分清,也不能在醒來的時候貿然確定自己不是在睡覺,也不能在睡覺的時候貿然確定自己不是處在醒來的一刻。
  生命像什麽人繞起來的一個線團。裏面的一些感知可以拆解開來拉出足夠的長度,或者也可以好好卷起來。但是,就像這個線團,問題是沒有人耐煩地把它繞成一個球,它已經亂七八糟成了一團死結。
  我已經夢見到自己將要使用的詞語,因此我現在已經感覺到自己將要寫下什麽,我的感覺穿過這半睡的夜晚,模糊夢境裏的風景,還有使夢境更為模糊的窗外雨聲。它們產生於空白中的臆測,是地獄之門眨眼之間的顫抖,充滿著外面淋浙瀝瀝的連綿雨聲,還有耳中風光的諸多豐富細節。希望麽?沒有。只有一片水淋淋的悲痛,從看不見的天空隨風而下。我繼續睡著。
  毫無疑問,出自生活的悲劇,是沿著公園裏一條條大道發生的。有兩個人,他們漂亮而且想要使自己有更多的變化,愛情在討厭的遙遠未來等著他們,而他們從未感覺到的童年之愛,作為懷舊的內容卻即將來臨。於是,在附近小樹林的月光之下,點點滴滴的光班在樹葉間灑落,他們手拉著手前行,沒有欲望,也沒有希冀,穿過一條廢棄大道的荒涼、他們簡直就像孩子,這恰恰因為他們不是。從一條大道到另一條大道,沿著一幅幅剪影般的黑森森的樹林,他問散步在一片無人區的舞臺。他們就這樣若即g離地消失在噴泉之外,在柔和雨聲之外——而現在幾乎已經停止的一一一一An他們正在走人的@——我就是愛情,是他們的愛情,這才能解釋,b什麽我能夠在無眠的夜晚聽到他們的一切,為什麽我具有一種能力:不快樂也能生活下去。
  (1932,5,2)

  抱歉

  當我們經常生活在抽象之中——是思想的抽象或是一個人對感覺的思想——都幾乎會很快對我們自己的感覺和意誌形成對抗。根據我們的情形來看,現實生活中我們感覺最深的事情都會變成幻覺。
  對於有的人來說,我畢竟還算得上一個名副其實的好朋友。他病了,或者死了,這種傳聞只會給我留下一些羞於去感受的印象,模糊、不確定而且乏味無趣。只有看到事件本身,發現它的狀貌就擺在我的面前,我才能會為之所動。太多活生生的印象對於一個人來說,實際上會侵蝕他想象的能力,特別是想象真實的能力。如果腦子裏塞滿了事情本來不是、或者無法成為的模樣,那麽到頭來,我們甚至就不能設想事情實際上的樣子。
  昨天,我聽到自己的一個久不見面卻常常引起我懷舊之情的老朋友,到醫院去做一個手術。我當時唯一清晰而且確定的感受,是不無沮喪,我不得不去看他一下了。而與此相關的諷刺性意味是,如果我不能被看望病人這件事給麻煩一下的話,我又只能為沒有這樣做而懊悔。
  這就是一切……在與幻影搏鬥了多少年以後,我終於在思想、感覺以及存在方面成為了自己這個樣子。雖然我從來不是一個正常人,對正常人的懷舊卻進入了我的存在之本。但是,這一點,也只有這一點,是我的感覺的全部。我不會真正對一個去做手術的朋友心懷歉意,也不會真正心懷歉意地對待所有其他去做手術的人,還有所有人在這個世界裏的得失和苦樂。我僅僅是抱歉,我居然不知道如何成為有所抱歉的人。
  而在接下來的一刻,我不可避免地受制於一種莫名的沖動,不免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情。然後,似乎是在一種神誌的昏迷中,樹葉沙沙,還有清流落池的聲音,一處人間仙境混雜著我沒想去感受以及無法去感受的一切……我試圖去感受,但再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我已經成為了一個自己的影子,向這個影子繳出了自己的全部存在。與德國小說裏的人物施勒密赫(18至19世紀作家馮·沙米索作品中的人物——譯者註)不同的是,這不是我賣給魔鬼的影子,而是我的實體。我的受害是因為我沒有受害,是因為我不知道何為受害。我是一個活人嗎?或者我的活著僅僅是偽裝?我是睡著了還是已經醒來?
  一陣輕輕的風,帶來炎熱天氣裏的涼爽,使我忘記了一切。我的眼皮感到了愉快的沈重……我想象那同一顆金光燦爛的太陽,正徐徐落在一片我不在場的田野、而且是並不希望自己在場的田野……一片巨大的寂靜從城市的喧鬧中彌漫而來……多麽的輕柔!
  但是,到底有多輕柔?也許我並無真正的感覺。

費爾南多·佩索亞(葡萄牙語:Fernando Pessoa,1888年6月13日-1935年11月30日),生於裏斯本,是葡萄牙詩人與作家。 他生前以詩集《使命》而聞名於世。 他被認為是繼卡蒙斯之後最偉大的葡語作家。文評家蔔倫在他的作品《西方正典》形容為他是與諾貝爾獎得主巴勃魯·聶魯達最能夠代表二十世紀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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