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絲絲縷縷的流雲布滿整個天空,也割裂了落日。各種色彩的柔和反射編織在多姿多彩的上空,流連忘返於上天巨大的不安之中。高高屋頂的頂端之處,一半閃著陽光,一半流人暗影,落日的最後一道緩緩余暉煥發出來的光霧,既不是光彩本身,也不是光彩照亮的物體。一種浩大的平寧君臨於城市喧囂的表面,使城市漸漸靜寂下來。在所有的色彩和聲音之外,一切都在無聲地深深呼吸。
視野盡頭,房屋粉墻上的陽光逐漸有了巖灰色的調子。各種各樣的灰色透出某種寒冷。峽谷般的街道裏漂流著一種淡淡不寧的睡意。峽谷睡著了,漸漸平靜。雲團最低處的光亮開始一點一點地轉為黑暗,只有一片小小的雲,像一只白色的鷹高高盤旋於萬物之上,仍在閃耀著燦爛的、金色的、遙遠的光芒。
我放棄自己在生活中尋找的一切,恰恰是因為我不得不將其尋找。我像一個狂亂的人追尋著他在夢中找到過的東西,完全是因為忘卻了那件東西準確的模樣。以歷歷在目的手,近在眼前的手勢——這只手以五根白皙的長長指頭於真萬確地存在著——尋找,把事情翻來覆去,上下折騰,尋找就變得比我要尋找的東西更加真實起來。
我一直擁有的一切,像這一片高遠的天空,多樣地單一,充滿著被一種遙遠之光觸撫的虛無碎片。一種已經死去的虛妄生活的殘跡,與遠遠而來的金輝相接,與整個真實的蒼白笑容相接。是的,我所有的一切,來自我在尋找和發現時的無能為力:我不過是黃昏沼澤之地的公侯,空空墓地之城的沒落王子。
在我的這些思索中,在一片高高雲流的突然光照之下,我現在或者以前的一切,或者我自以為現在或者以前構成了我的一切,突然間散失了秘密、真實、也許還有隱藏在生活之中的危險。這一點,就是生命留給我的所有東西,像一顆正在消逝的太陽,改變著光線,讓它的手從高高屋頂滑過,一切事物內在的陰影隨後慢慢地浮現在屋脊之上。
遠方的第一顆小小流星——猶疑的、顫抖的銀光一滴——開始閃爍。
(1932,7,25)
向每一個人學習
生活的一條法則,就是我們能夠而且必須向每一個人學習。要弄懂生活中好些重大的事情,就得向騙子和匪徒學習;而哲學是從傻子那裏撿來的;真正的堅忍之課是我們碰巧從一些碰巧堅忍過的人那裏得到的。每一件事物都包含著其他的一切事物。
在沈思中十分清醒的特定一瞬,比方在黃昏降臨這樣的時候,我在街上漫遊四處張望,每一個人都給我提供新聞的片斷,而每一幢房子都是傳奇,每一個招貼都是建議。
我無聲的行走是一次長長的交談,我們所有的人,房子,石頭,招貼以及天空,組成了一個偉大的親密集群,在命運的隊列中用詞語的臂肘互相捅來抵去。寫作當我寫完了什麽,自己總是驚異。驚異而且沮喪。我對完美的欲望,一直妨礙我寫完任何東西,甚至妨礙我寫作的開始。但是,我忘記了這一點,我正在開始。
我所收獲的東西,不是應用意誌而是意誌來一次屈服的產品。我所以開始是因為沒有力量去思考,我所以完成是因為沒有恰好能夠放棄寫作的心情。這本書代表著我的怯懦。
我如此經常地打斷自己的思考,插入一段風是描寫,以其亦真亦幻的方式適配自己印象中的總體構思,究其原因,無非風景是一扇門,通過這張門我可以逃離自己創造乏力的知識。在與自己交談從而造就了這本書的當中,我經常感到一種突然的需要,想談談別的一些什麽,於是我談到在似乎潮濕的閃閃屋頂之上或者高高的大樹之上陽光的盤旋,就像我眼下寫的,是如此明顯的近切,輕輕地飛旋於一座城市的山側,演練著它們靜靜陷落的可能;或者談到招貼一張疊一張地布滿在高高房屋的墻頭,那些房屋開設著供人交談的窗口,那裏的落日余輝使還未幹的膠水變得金黃。
如果我不能設法寫得更好,為什麽還要寫作?但是,如果我沒有寫出我正在設法寫的東西,我會成為什麽?是不是會比我自己墮落的標準更加低下得多?
因為我力圖創造,所以在我自己的誌向裏,我是一個下等人。我害怕沈寂,就像有些人害怕獨自走進一間黑屋子。我像這樣一些人,他們把勛章看得比獲取勛章的努力更有價值,在制服的金色須帶上看出光榮。
對於我來說,寫作是對自己的輕賤,但是我無法停止寫作。寫作像一種我憎惡然而一直戒不掉的吸毒,一種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賴以為生的惡習。有一些毒藥是必要的,有一些非常輕微的毒藥組成了靈魂的配方,諸多草藥在殘破之夢的角落裏熬積,黑色的罌粟在靠近墳墓的地方才能找到{……」長葉的卑汙之樹,在地獄裏靈魂之河喧嘩的兩岸搖動著它們的枝幹。
是的,寫作是失去我自己,但是所有的人都會失落,因為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失落。不過,不像河流進入河口是為了未知的誕生,我在失落自己的過程中沒有感到喜悅,只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的海浪拋到了沙灘上的淺地,淺地裏的水被沙子吸幹,再也不會回到大海。隱者我是一個走在他們中間的陌生人,沒有人註意我。我像一個生活在他們中間的間諜,沒有人、甚至我自己也從不生疑。每一個人都把我當成親戚,沒有人知道我生下來時已經被調換。於是,我很像、也頗為不像其他的人,是所有人的兄弟,但從來不是任何家庭的一員。
我來自奇妙的土地,來自比生活要漂亮得多的風景,但是,我從來對那片土地守口如瓶,除了對自己說一說,除了在風景全無蹤影的夢裏對虛空相訴。在木質的地板上,在人行道的石磚上,我的腳步激發出恰如自身的回響,然而在靠近心頭之處,似乎仍然跳動著一個陌生人虛幻貴族的脈搏,總是那麽遠遠地離開被放逐的身體。
沒有人認出同形面具下面的我,也沒有人曾經猜出那是一個面具,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面具的玩家存在。沒有人想象得出永遠會有我的另外一面,還有真正的我。他們對我的身分一直深信不疑。
他們的房子安頓我,他們的雙手握住我的手,他們看我走在街上以為我真的就在那裏;但是,我充當的這個人從來不在這些房間裏,生活在我體內的這個人從來沒有手被他人緊握,我知道自己應該成為的那個人從來沒有街道可供行走而且沒有人可以看見他,除非這些街道是所有的街道,而看見他的人是所有的人。
我們全都活在如此遙遠和隱名的生活裏;偽裝,使我們全都蒙受陌生者的命運。對於有些人來說,不管怎麽樣,他們與另一個存在之間的距離,從來不曾暴露;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這種距離只有通過恐怖和痛苦,在一種無邊的閃電照亮之下,才不時得到暴露;當然還有另外一些大,在面抓’j那裏這種蹌街成“廠可常生活中一種痛楚的恒常。
應當清楚地知道,我們這些人對自己一無可為,對我們思考或感受的東西,永遠處於澤解之中。也許,我們願望的一切從來非我們所願所望——在每一刻知道這一點,在每一種感受中感受這一切,於是所謂成為人們自己心靈裏的陌生人,於是從人們自己的感受裏放逐,難道不就是這麽回事?
然而,在狂歡節這最後一個夜晚,一直躲在而影後面的我這個人王維在街角肛感—個見有面具的人並且與他交談,最後伸出自己的手而且大笑,說聲再見。沒有面具的人離開了,從他們一直站立的街角轉入一條巷子,而戴著面具的人——在不可想象的偽裝下——向前走去,在影子和時有時無的燈光之間移動。這種決然的告別與我想象的情景完全不同。
僅僅在我註意到這一點以後,街上才有了街燈以外的別的一些什麽:一片股脆的月色,隱秘而寧靜,像生活一樣空空蕩蕩—…
(1933,4,7)
父母
我不能確定,是不是對自己心靈中人性幹涸的確認,帶來了我的悲哀。我對一個形容詞的關心,甚於關心任何來自靈魂的真正哭泣。我的主人V先生[……」但是,有時候我會是另一種樣子,會哭出真正的眼淚,一種熱淚,一種喪母或者從來無母的人才有的眼淚。這種悲淚在我的眼睛裏燃燒,在我內心深處熾焰騰騰。
我不能記得我的母親。我只有一歲的時候她就死了。如果我的敏感中差不多有一種嚴厲或者疏離不群的東西,那麽它就根植在一種溫暖的缺失,還有一種對親吻的虛妄懷舊——我甚至無法回憶起這樣的吻。我是一個騙子。總是在屬於別人的乳房上醒來,躲躲閃閃地竊取別人的溫暖。
唉,一種使我能夠成為另外一個人的願望,在騷動和困擾著我。我能夠成為眼下的這個人,但是又能接受自然而然從子宮裏湧流出來的慈愛,就像一個嬰兒的臉上接受吻的饋贈麽?
不論我喜歡或者不喜歡這一點,在我宿命般敏感的混飩深處,我期待所有的這一切。
也許,是他人之子將這種無根無由全無來歷的懷舊,獻給了我冷漠的情感。當我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把我抱過去的人,實際上沒有把我抱到他們的心頭。而能夠這樣做的人也已經遠去,躺入了墓穴——也許這就是我的母親。這是命運的安排。
我後來才聽他們說到這些,在他們說到我母親很漂亮的時候我沈默無語。我的身心已經成長但情感方面已經麻木。對於我來說,言說僅僅是從另一個人的書本中不可思議的片斷裏抽取的資料。
我的父親與我們沒有生活在一起,他自殺的時候我還只有三歲,且從來不知道他。我一直不知道他為什麽離我這麽遙遠。我也從來不是特別地想知道這一點。我回憶他的死、是想起我們聽到噩耗之後吃第一餐飯時籠罩著的一片嚴峻氣氛,我無論什麽時候都會記得他們看著我,而我笨拙不解地朝自己身後看。接下去,我在這種情況下更為小心地吃自己的飯,沒有註意其他人還在繼續盯住我。歸舟逝者如川,遠去的日子在年華虛度中消亡。沒有人會告訴我我是誰;也沒有人會知道我是誰。
我從一座未知的山上下來,走入同樣未知的峽谷,腳步聲在緩緩的黃昏中只是給潔凈的森林留下一絲人跡。我愛著的每一個人都把我遺棄給暗夜。沒有人知道最後一班船的時間,公告牌上沒有通知的跡象,也沒有人會去寫上一點什麽。
是時,一切動礁花四名人們瓦前門層決料漲過的故事已經煙消,也沒有人有任何確定的消息,讓我知道那個希望登上幻覺之舟並且已經先期離開這裏的人,那個夜霧降臨之下猶豫不決的孩子。
在眾多遲遲後來的人當中,我有一個名字,但是像其他的一切那樣,也僅僅是幻影而已。
(1931.9.16)
寫作治病
從今以後,我會碰到一些事情。當這些事情照常突如其來的時候,生活將一種極度的煩悶強加給我的情感,對這一種如此劇烈的煩悶,任何療救都於事無補。自殺看來是過於不當和過時了,即便有人假定這種辦法可以確保遺忘,但也沒有什麽意義。這種煩悶渴求的並不是簡單的停止生命——這也許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而是比這更可怕、更深重的東西,是想要從來徹底的不曾存在,而這一點當然無法做到。
我在印度人經常混飩一片的沈思中,已經捕捉到類似這種野心的某些特定情境裏的暗示(這種野心甚至比空無本身更有消極性)。但是,他們要不是缺乏感覺的敏銳,來解釋他們的所思,就是缺乏思想的靈動,來感受他們的感覺。事實上,我無法真正看清楚我在他們那裏觀察到的東西。更進一步說,我相信自己是把這種不可藥救的感受及其兇險荒誕形諸文字的第一人。
我用寫作來除掉這L燒煤引做到這L戶僅擴力量,不僅僅來自純粹的情感,也來自智識。沒有一種真正深藏著的苦惱,不可以在調利性的相應書寫之下得到救治。在少有的情況下,這也許就是文學的用處之一,而且可以假定,這種寫作也不會有其他用途。
不幸的是,受害於智識比受害於情感要少一些痛苦,而同樣不幸的是,受害於情感比身體的受害要更少一些痛苦。我說“不幸”,是因為人類的尊嚴自然而然地要求對立物。有關生命神秘性的苦惱之感,不會像愛情或者嫉妒或者向往那樣的傷人,不會以劇烈生理恐懼的方式來窒息你,或者像憤怒或者野心那樣使你變態。但是,沒有任何一種痛苦可以使人心痛欲裂像真正的一種牙痛、癡痛或者(我想象的)生孩子的陣痛……我寫作就像別人在睡覺,我的整個生活就像一張等待簽字的收據。
在雞棚裏,公雞註定了將要被宰殺。它居然啼唱著贊美自由的詩歌,是因為主人提供的兩條棲木暫時讓它占了個全。我是書中的人物我一直不知不覺地見證自己生命的逐漸耗竭,還有一切我向往之物的緩緩破滅。我可以說,真實不需要花環來提醒自己已經死亡,據此而言,這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我願意得到的,我也無法在任何一件事情中,把我的瞬時夢想安頓片刻——這種夢想還沒有墜落和破碎在我的窗下,還沒有像一塊成團的泥土從街上高高的陽臺上的一個花缽裏傾落,然後散落成地上的殘土。事情甚至是這樣,命運總是最先和最早地試圖使我熱愛和願望某一件事物,在緊接下來的第二天,我就在命運的聖浙之下看得十分清楚油已不曾亦不會那樣去做。
盡管這樣,如同是自己的一個冷嘲的旁觀者,我從來沒有失去觀察生活的興趣。眼下,即便事先知道每一個嘗試的希望都會破滅,我還是領受著特別的愉悅,同時享樂於幻滅和痛苦,還有一種苦澀的甜蜜,而其中的甜蜜更為突出。我是一個憂郁的戰略家,每戰皆失,在眼下一次次新的交戰前夕,勾畫出命運退卻的諸多細節,欣賞著他自己做出的計劃。
我的期望將會落空,我不能夠在對此無知的情況下來伸展期望。這種命運像邪惡的造物糾纏著我。無論什麽時候,我在街上看見一個少女的身影,在驚異然而無聊的瞬間,會覺得她是多麽像是我的人兒。然而,每一次,她都使我的白日夢破滅,讓我活活地看見她遇見另一個男人,明顯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侶。
~4Iiy’rel──re’-&gB)lx,ar’tn*mi*.,xuz’’’二個局外人卻可以把這件事當作一出喜劇。然而,我身兼兩職,因為對於自己來說,我既是一個羅曼蒂克情種又是一個局外人,只是把書頁往下翻,享樂於一個又一個冷嘲熱諷的故事。
有些人說,生活中不能沒有希望;另一些說,正是希望使生活喪失了意義。而對於我來說,希望和失望都不存在,生活僅僅是一張把我自己包含在內的畫,但是在我的觀看之下,更像是一出沒有情節的戲劇,純粹是為了悅目而演出——生活是一場支離破碎的芭蕾舞,是一棵樹上狂亂翻飛的樹葉,是隨著陽光而顏色變幻的雲彩,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亂無序的網狀老街。
在很大的程度上,我是自己寫下的散文。我用詞藻和段落使自己成形,給自己加上標點,而且用一連串意象使自己成為一個國王;就像孩子們做的那樣,給自己戴上一頂報紙疊成的王冠。用一連串詞語尋找韻律以便讓自己華麗奪目;就像瘋子們做的那樣,把夢中依然盛開的幹枯花朵披戴在自己身上。
更進一步地說,我成為意識本身,像一個註滿鋸屑的玩偶那樣沈靜,無論什麽時候推它一下,它那頂縫在突出帽子頂端的鈴銷就會搖響:生活丁丁當當響在一個死者的頭上,對命運構成小小的警告。
事情經常是這樣,即便我正處於平靜的不滿,但我仍然不會有空虛和單調之感,不會有這種思想慢慢潛人自己意識情緒的方式!事情經常是這樣,像從其他混雜噪音中聽出了某種聲音,我沒有感到與人類生活如此相異的生活有什麽苦澀,倒是感到在這種生活裏,唯一發生的事情只是對生活有所意識。事情經常是這樣,我從自己身上蘇醒過來不曾把放逐的我回看一眼。:我多麽想成為終極的空無之人:這個幸運者至少可以感受到真實的苦澀;我多麽想成為生活充實的人,他感受到疲勞而不是單調,受害而不僅僅是想象受害,是真正地給B己一刀而不是慢慢地死去。——“一紙已經成為了一車書裏的人物了2年文已一零了————
被閱讀了的生活。與我的意願完全相反,我的所感是為了自己能將其記錄下來的感受,我的所思是後來出現在詞語中的思想,而且混雜著只會徹底毀壞這些思想的意象,並且在意味著外物介入的韻律中展開。在這所有的重寫中,我毀滅了自己。在這所有的思想中,我現在的思想不僅僅屬於我,不是我自己。我探測自己的深度,但弄丟了自己的準繩;我畢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深還是淺,但只能用自己的肉眼來目測,而展示於眼前的一切,在一口巨井的幽黑水面上清清楚楚,不過是這個人看見了在對視自己的一張勝。
我像一張撲克,屬於古代未知的某一套牌,是失落了的某一盒牌中僅存的殘余。我沒有意義,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用來比較自己從而對自己加以尋找,在生活中也沒有可以賴以辨認自己的目標。於是,在我用來描述自己的一連串意象裏——既不真實亦非不真實——我更像意象而不是我。我在實在之外談論自己,把自己的心靈用如墨水,其意圖僅僅是寫作。但是,反應漸漸微弱,我重新屈從於自己,返回到原樣的我,即便這個我什麽也不是。
一種類似枯淚的東西在我大睜的眼睛裏燃燒,一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焦慮扼住了我幹澀的喉頭。然而,如果大哭一場的話,我並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而哭,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沒有哭出來。幻境像影子一樣緊緊粘著我。我所向往的一切就是人眼。
(1931,9,2)
嫉妒
我嫉妒每一個人,因為他們不是我。與之有關的一切不可能性,使這件事看起來總是至關重要。這一點造成了我每天憂郁的主體部分,讓沮喪填滿了每一個黯淡的時刻。離別我把時間當作一種可怕的疼痛來體驗。當我不得不離開什麽東西的時候,總是可笑地黯然神傷:在那間可憐的租來的小小房間裏,我度過了幾個月的時光;在那張鄉間旅店的桌子旁,我每周六都在那裏用過餐;還有那間火車站的候車室,我在那裏耗費了兩個小時等候火車。但是,生活中的這些美好事值形而上地傷害著我——當我不得不離開它們的時候,以我神經能夠控制的全部敏感,我想,我再也見不著它們了,至少再也見不著在嚴格意義下此時此刻之中的它們了。一個地獄在我的心靈裏洞開,一陣來自時間上帝的狂風,猛烈地吹打著我蒼白的面孔。
時間!消逝!…叫我過去和未來的所為都從不可追!我過去和未來的所有都永不可駐!死者!那些在我孩提時代曾經愛過我的死者。當我回憶他們的時候,我的整個心已經冷漠,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經從每一顆心靈裏放逐,孤零零遊蕩在自己的暗夜裏,像一個乞丐在沿街每一張緊閉和寂靜的大門前哭泣。永遠的孩子上帝把我造就成一個孩子,把我留下來以便永遠像一個孩子。但是,他為什麽讓生活打擊我,為什麽拿走我的玩具從而讓我在遊戲時間裏孤獨一人,為什麽讓我用稚嫩的小手把胸前淚痕斑斑的藍色圍裙抓經?
既然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慈愛,為什麽要把慈愛從我身邊奪走?
當我在街上看見一個小孩哭著,一個小孩不被他人理睬,這件事在我緊縮內心的無疑恐怖中,比我看見一個小孩的悲慘,更能傷害我。我在自己生活的分分秒秒都深感刺傷。揉著圍裙一角的小手,還有被真正哭泣扭曲了的嘴臉,還有柔弱和孤單,那全都是我的故事。而成人們擦肩而過時的笑聲,像火柴在我心靈敏感的引火紙上擦出火花。寫作是對自己的正式訪問一天又一天,我在不為人知的靈魂深處,記錄著諸多印象,它們形成我自己意識的外在本質。我用漂泊的詞語說出它們,一旦它們被寫下來,它們隨即就棄我而去,獨立地遠遊,越過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燉的小巷。它們對於我來說沒有用,沒有任何用。但它們能讓我靜靜地寫作,這就是一個病殘者的方式,即便他的疾病在身,卻仍然能夠很輕松地呼吸。
有些人在心神不定的時候,會在他們的寫字臺的紙片上劃出一些線條和離奇的詞語。這些紙頁就是我自己心智無意識的胡塗亂抹,我如同一只陽光下的貓。在一種感覺的麻木中錄下它們,然後在重讀它們之時得到一種遲鈍和足到的震痛,就像回憶起自己以前總是忘卻了內什麽。
寫作如同對自己進行一場正式的訪問。我有特殊的空間,靠別的什麽在想象的間隙中回憶,我在那裏欣悅於對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過然而不曾感受過的東西,那些不曾被我窺視過的東西,它們像一張是在黑暗中的畫。
我古代的城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失去。我祖先宮殿的掛毯甚至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統統變賣。我的大廈在我生存之前建立起來,但現在已經坍塌為滿目廢墟,只有在特定的時刻,當我心中的月亮浮上蘆葦地,我才感到懷舊的寒意從一片殘垣斷壁那裏襲來,一片由深藍漸漸轉為乳白的天空,襯托著它們黑森森的剪影。
我分裂著自己,像斯芬克斯怪獸。我靈魂中已經忘卻的一團亂線,從我女王的膝頭上落下來——我沒有這樣的女王,只是在她無用的花毯上看到過這樣的場景。我的線團滾到雕花箱子下,後面跟隨著我的什麽東西,似乎是我的眼光,一直目送著線團最終消失在終點和墓地一片總體的恐懼之中。理解毀滅愛我為了理解而毀滅自己。理解是對愛的忘卻。我對達·芬奇那個既十分虛假同時又十分深刻的說法茫然無知,他說一個人只能在理解的時候,才可能對什麽東西愛起來,或者恨起來。
孤獨折磨著我;陪伴則壓抑著我。另一個人的在場攪亂著我的思想;我以一種特殊的抽象方式夢想他們的在場,而我的任何分析能力都無法解說這種方式。孤閉疏離者的形象造就著我。另一個人的在場——一個人就足夠了——立刻慢慢毀滅我的思想,恰如一種常規情況下的人際交往行動會刺激表達與言說,而對於我來說,這種交往行動會形成“反刺激”——如果這個詞是存在的話。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可以妙語連珠,鎮笑怒罵皆成文章無人能及,智慧碰撞的火花皆面壁而生;但只要我面對另一個人,這一切就統統消失。我會喪失自己所有的才智,喪失自己說話的氣力,再過一會,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就只剩下睡覺。
是的,與人交談使我感到昏昏欲睡。只有我的鬼魅和幻想中的朋友,只有我夢中的談話,才真切可感,精神在這種談話中才會猶如影像呈現於鏡中。
被強制著與他人交際的整個意念壓抑著我。一位朋友關於晚餐的簡單邀請,使我產生的痛苦難以言表。任何社交職責的念頭——去參加一次葬禮,在辦公室與人討論什麽問題,去車站迎接什麽人(無論認識或不認識的)——僅僅是這樣的念頭就足以阻塞我整整一天的思想,有時候甚至可以讓我前一個晚上就憂心忡忡,無法安睡。到了這一步,現實倒完全無所謂了,它的到來肯定還不會有如此之多的紛亂,而我從來不知道這種紛亂一而再地發生了多少。
“我習慣孤獨而不習慣與人相處。”我不知道是盧梭還是瑟南古(18至19世紀法國作家一一一一一一者註)說過這樣的話。但某種精神同樣屬於我這樣類型的人,雖然我可能不會說得像他們那樣尖銳。恨的愛我想,在意識深處造成我與他人生活格格難人的東西,是這樣的事實:絕大多數的人用感覺來思考,而我卻用思考來感覺。
對於一般人來說,感覺就是生活,而思考就是認識這一種生活。但對於我來說,思考才是生活,而感覺只是給思想提供食糧而已。
我熱情的容量極小,很奇怪的是,我的感情更多地投向那些自己的對手,而不是指向那些我的精神同類。我在文學中的崇拜對象,無一不是那些與我鮮有共同之處的古典作家。如果我不得不在復多布裏昂和維埃拉之間選擇一個作家作為我唯一的讀物,我會毫不遲疑地選擇維埃拉。
有更多的人不同於我,他們看來更現實,因為他們不那麽依重自我的主觀性。這就可以說明,為什麽我專心研究的恒常對象,恰恰就是我反對並且遠遠避離的粗俗人性。我愛它恰恰是因為我恨它。我興致勃勃地觀察它,恰恰是因為我實際上憎惡對它的感覺。一片讓人非常傾心的風景,作為床而配置的。張畫,通常是為一張不舒服的930,4,13
費爾南多·佩索亞(葡萄牙語:Fernando Pessoa,1888年6月13日-1935年11月30日),生於裏斯本,是葡萄牙詩人與作家。 他生前以詩集《使命》而聞名於世。 他被認為是繼卡蒙斯之後最偉大的葡語作家。文評家蔔倫在他的作品《西方正典》形容為他是與諾貝爾獎得主巴勃魯·聶魯達最能夠代表二十世紀的詩人。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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