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詩為可被舔舐之物

太初之言所能造就的,要麼是有罪之人,或者戴罪之身(所謂原罪感染者),要麼就是供有罪之人「食」用之物,或者供戴罪之身「使」用之品。其口吻,要麼是「事就這樣成了」(And it was so)(135),要麼就是「神看著是好的」(And God saw that it was good)(136)。上帝的創世命令自在這兩種口吻之中,但更在造就這兩種口吻的兩種口型以內:口型控制口腔與空氣的摩擦方式,進而決定音響形象的生成,再進而造就口吻的高低緩急(137)。有意思的是,太初之言造就的「樸實無華的物最為頑強地躲避思想」(138);味覺化漢語以其自身倫理夥同君子之誠所能成就者,則盡皆美物,正所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139)《詩經》說得很肯定:「周原膴膴,堇荼如飴」(140)——在味覺化漢語治下,連苦菜(荼)都是甜美(飴)的。司空圖樂於向學詩者們傳經送寶:「愚以為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也。」(141)但司空表聖好像買櫝還珠那般,僅僅以味喻詩,立論於比喻的層面,卻放棄了物之真味(142)。那些完美有味之物在貪戀美食的宋煒(143)筆下,卻顯得既活蹦亂跳,又活色生香,惹人味蕾開花、跳舞——

 這就是我在土主親眼看見的:

 白衣大士親赴集市

 在兜售她一手采制的草藥——

 清明草,魚腥草,地丁葉,酸漿草;

 我也親口吃下了本該專屬於她的食品:

 細鱗纖肌的白鰱,豬口中搶來的苕尖,

 以及可以打成草鞋的牛皮菜;

 我一口吞下了所有夜行昆蟲的興奮的叫喊,

 是為了讓我自己也能發出蛙鳴,

 好乘坐兩腮吐出的碩大的氣泡

 從高高的樹巔往下跳,跳到一口井中。

 (宋煒:《土主紀事》)

 清明草、魚腥草、地丁葉、酸漿草、白鰱、豬、苕尖、牛皮菜、昆蟲及其興奮的叫喊、詩人發出的蛙鳴、氣泡、高高的樹巔、井……盡皆得時有味之物。它們首先受孕、著床、生產、獲命於誠,然後,才以其完美潔凈之身,齊集於宋煒的筆下而重新獲命,再次生長。很顯然,在長詩《土主紀事》看來,一切失時之後的所得之物——比如怪物或廢物盡皆不配被名之為(美)物。依許慎之高見,所謂「名」者,「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144)「名」就是將處於昏暗狀態(「冥」)的(美)物喚醒,讓人能夠辨識。所以,郭象才願意說:「夫名謂生於不明者也。」(145)怪物或廢物不配享有這等待遇;昏暗不明之處正是它們的歸宿,因為它們的生命狀態原本就晦暗不已,光明跟它們沒有關係。對於這個極為重要的問題,趙奎英有著精彩的洞見:「中國古代關於語言本質的看法主要是蘊含在對『名』的看法之中的,而中國古代關於『名』的問題,始終是圍繞著兩個基本問題展開的:一個是語言與『名分』的關係問題(『名與分』的問題);另一個是語言與實在的關係問題(『名與實』的問題)……中國古代的『名實』問題與『名分』問題是緊密交織在一起的。如孔子的『正名』是『正名分』,也是『正名實』。正名實的核心問題是『名實對應』,但名實相符的目的還是確立『名分』,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46)依趙奎英之見,不可被「名」之為物者,也就喪失了物的「名分」。以此為度量衡不難發現:在味覺化漢語的思想語境中,廢物或怪物不配被稱為物(147);成物首先意味著成味(怪味或者餿味甚至不配被名為味)(148)。因此,美物即美味,美味即美物。

 《呂氏春秋》有言:「口之情欲滋味。」(149)高誘在其註釋中斷言:所謂「滋味」,實為「美味」——口舌只對美好之味(物)懷有不竭的欲望,擁有無盡的激情與衝動。在此,滋味有著自動轉化為美物的可能性,但更有轉化為美物的必要性;美物以滋味為其根本和本性之所在(味為萬物之本質)。歸根到底,滋味和美物是二而一的關係,兩者是同一回事;它們大規模往來於古今漢語詩人的心間,出沒於古今中國詩家的筆底,乃理固當然之事,正所謂「氣之動物,物之感人」(150)而打破了心性之「平」,讓心性終至不和、失和之境,乃有詩出。許慎認為,茲、滋二字都有植物(比如禾)在暗中生長的含義存焉其間:「茲,草木多益;」(151)而「滋,益也」(152)。以上諸項相加、相參,似乎不難獲知:不僅成長之「長」暗含「美」意,成長之「成」也暗含「美」意。


(135)《聖經·創世記》1:11。

(136)《聖經·創世記》1:25。

(137)劉向有言:「鐘鼓之聲,怒而擊之則武,憂而擊之則悲,喜而擊之則樂。其誌變,其聲亦變。」(劉向:《說苑·修文》)作為「誌」的「怒」「憂」「喜」在性質上等同於口型,因而有等同於口吻的「武」「悲」和「樂」。顧炎武說得更為細致:「《論語》之言『斯』者七十,而不言『此』。《檀弓》之言『斯』者五十有三,而言『此』者一而已。《大學》成於曾氏之門人,而一卷之中言『此』者十有九。語音輕重之間,而世代之別,從可知已。」(顧炎武:《日知錄》卷六)「斯」「此」在發音上的輕重之別,道出了世代之差。科萊特·費盧這樣說羅蘭·巴特:「我順著他的嗓音,重新發現了巴黎的氣息,重新發現了拿破侖、巴爾紮克、薩博街(rue de Sabot)、聖敘爾皮斯街(rue de Saint-Sulpice)、小個子華人、圖爾農街(rue de Tournon)。」[轉引自[法]蒂費娜·薩莫瓦約:《羅蘭·巴特傳》,懷宇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頁]

(138)[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5頁。很顯然,是羅蘭·巴特的「嗓音」,形塑了「巴黎的氣息」等。

(139)《莊子·知北遊》。

(140)《詩經·綿》。

(141)司空圖:《司空表聖文集·與李生論詩書》。

(142)張利群說:「辨味批評是以味作為詩論標準,以味作為評論對象,以辨味、尋味、體味、品味、知味、玩味等作為評論過程和評論方法;而且也使批評本身因其辨味而成為辨味批評。」(張利群:《辨味批評論》,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因此,中國古典文論中的「味論」之「味」都是比喻性的說法,並不是從事物之真味的角度來論詩。這方面的著作極多,陶禮天的《藝味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可以被視作綜述「味論」的著作中很好地論著。

(143)宋煒不僅是詩人,還是美食家。他不僅創辦過人文雜誌《美食地理》,還在重慶開有備受食客歡迎的酒館(參閱野承等:《下南道·美食地理詩酒江湖,鄉關何處》,《城市地理》2017年第12期)。

(144)(165)許慎:《說文解字》卷二。

(145)郭象:《莊子·齊物論》註。

(146)趙奎英:《中西語言詩學基本問題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頁。

(147)怪物或廢物乃失時之物,被藝術家稱為醜物者卻不在此列。醜物是得時之物,因形貌不合常規被認為醜,其間的辯證法是:醜到極致就美到極致(參閱賈平凹:《醜石》,《人民日報》1981年7月20日)《說文》卷九曰:「醜,可惡也。從鬼,酉聲。」段註:「非真鬼也,以可惡,故從鬼。」《釋名·釋言語》曰:「醜,臭也,臭穢如也。」看來醜的意思源於嗅覺(參閱[日]笠原仲二:《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魏常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97頁)。

(148)《尚書·洪範》有云: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值得註意的是,「土爰稼穡」之「爰」和此前的水、火、木、金所用的「從」有細微的差別,這是因為土主稼穡,而稼穡是成物的具體方式之一,因而「稼穡作甘」。甘有美、甜之意。

(149)《呂氏春秋·適音》。

(150)(194)鐘嶸:《詩品·序》。

(152)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一。

 

Views: 5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