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呂氏春秋》還有言:「今有樹於此,而欲其美也。」(153)高誘既耐人尋味,又不失時機地訓「美」為「成」。看起來,有誠存乎人身,有誠內含於味覺化漢語,就能茂盛萬物,並有資格曰之為「美」。所謂萬物生長,就是萬物自身之美、自身之味(合稱「美味」)在暗中生長;因此,萬物盡皆既有意又有味(合稱「意味」)之物。
但更加重要的是:美、味、物三位一體,同時成長;在最終成物之前,三者總是處於動態之平衡當中。「墻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安石:《梅》)味覺化漢語詩歌有充足的能力,納諸多已成之物(比如梅)於自身,讓它們在詩中再次生長,再次得味,再次得美——當然,那是詩學之美,那是美學之味。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太初之言所成之物。波德里亞慧眼獨具,他極為冷靜地認為:在原罪者或戴罪之身們的心目中,上帝所造之物唯有彼此間的關係、對關係的演算,以及對關係的演算中顯示出來的權力,才是首要的、第一位的,盡管權力一如漢娜·阿倫特所說,確實「是使公共領域存在的東西」(154),因而顯得無比重要。
波德里亞緊接著認為:在上帝的有罪之子們看來,美要麼不過是外在於物稍顯次要,要麼不過是供人欣賞的對象,要麼僅僅是物的固有屬性,無關乎生長(155)。有意思的是,中國文化被認為一向強調靜,所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秋夜獨坐》),卻在美的問題上持動的態度:它從靜的角度觀察動;邏各斯總是強調動,對美反倒傾向於靜:但那顯然是動的被靜止狀態,那是暫時被鎖住的動、被凍結的動。
許慎認為:「美」「甘」可以互訓,「美」的意思是「甘」(156);「甘」的意思是「美」(157)。《詩》云:「大田多稼。」(158)鄭玄箋註有言:「大田謂地肥美,可墾耕,多為稼。」「得時之稼興,失時之稼約。」(159)「興」者,「多」也。此處大約可以斷言:得時多稼(「稼興」)即美物,成物即美物。這等表述理當意味著:成物不僅令物美(形容詞的美),還能美其物(動詞的美)。但無論是令物美,還是美其物,都根基在誠;誠的載體或曰具體攜帶者,乃味覺化漢語以及彬彬君子。因此,所謂成物,首先意味著某個東西可以被「名」為物,從而獲取了物之「名分」(而非廢物或者怪物);有物之「名分」而可以被「名」為物者,意味著得時、得味、得美、得甘、得和(中)。有誠而又碰巧得時,才有可能被「名」為物的那種真正之物出現或降生——真正之物就是美物,只可能是美物。誠與得時是成物的條件,成物則是得時與誠的結果。因此,不僅味與和是萬物之本質,甘與美還是萬物之本質的基本屬性,或基本表現與體現,亦即凡有和,得和之物必甘(美);凡有味,得味之物必美(甘)。在味覺化漢語思想的最深處,任何已成之物莫不有味,莫不中和得體,莫不甘美有加,因而惹人憐愛,正可謂「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程顥:《秋日》)。
很顯然,甘、美是調和的產物,《禮記》早有「棗、栗、飴、蜜以甘之」的記載(160),但說的飲食上的調和,是一種典型的形而下的行為,卻外在、質樸,至關重要。但更加重要的,乃是成物過程中原發性的調和,那是一種發生學層面上的行為,本質、內在而又內斂。沒有這種潤物細無聲的調和過程,就不可能成物,更不可能成就萬物之本質(和、味與和味),以及本質的基本表現和體現(甘、美)。笠原仲二精辟地指出,甘不僅意味著甜,更意味著「適合人們的口味」(161)。毋庸懷疑,在所有適人口味者中,一定有甜;至晚在西周時期,甜的概念就已經出現,並且上規模、成建制(162)。許慎樂於從字形出發訓釋「美」字:「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163)對此,段玉裁有註曰:「甘部曰,美也。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皆曰甘。引申之,凡好皆謂之美。從羊大。羊大則肥美。羊在六畜,主給膳也……膳之言善也。羊者,祥也。故美從羊。此說從羊之意。美與善同意。」(164)從字源學的角度可以獲知:在味覺化漢語思想腹心地帶,一切美好之物皆甘;和味美,和味亦甘。味者,「滋味」(美味)也(165);美即甘,甘即美。因此,在味覺思維看來,甘是味的至高境界。按照笠原仲二的精辟高見,所謂味覺美,就是「味覺的愉悅感」(166)。而「甜,美也,從甘從舌」(167)。在此,似乎有理由傾聽這樣的理解或解釋:甜既是至高之味(甘)的隱喻性提法,也是萬物之本質(和、味)的基本屬性(甘、美)的另一個名號。在味覺化漢語的思維方式和工作方式中,最適人口味者被名曰:和味,它由調和而來;從隱喻的層面觀察,甜是和味的普適性公式:一切和味皆甜,或者:甜乃一切和味的根本屬性或真值函項(truth-functions)。而在舌尖上對萬物產生的回甘感,則是對萬物之本質及其基本屬性的最大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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