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金的動機到底何在呢?漂泊的生涯確實使她無所顧忌,有了面對真實的勇氣,但這遠不是事情的核心所在。她漂泊多年以後在一個小鎮的邊緣地帶落腳。她對生活要求不高,對男人的要求尤其不高。對於生活,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就行了,她對自己活下來的生命感到厭惡,對她卑賤的然而生機旺盛的生命感到厭倦,但她不敢再次向死神沖擊,生命既然無法結束,那麽就讓它遭罪吧。在定居之前她有過四至五個男人,她要求的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個男人必須有強旺的性欲。她在男人的強力地沖擊之下,精神和肉體便一分為二,精神不再為肉體痛苦,肉體也不再供精神支配。這時候,她的精神(不是肉體)便快樂得無以復加。

她想,這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這樣的。日本人是這樣,張懷玉也是這樣。何必費神從一群人中區分出這個人和那個人呢。於是她不停地離開一個又一個男人,直至最後定居。其時她快五十歲了。她要求媒人給她做成了媒,男人倒是很力氣,但過了五年,兩人就分手了,是男人走掉的,男人對外宣稱受不了她坐著睡覺,可全金理直氣壯地嚷嚷她幹事情是躺著的,你還想怎麽樣?說著她突然淚如泉湧。此後她再沒有結過婚,小鎮裏流傳著有關她的恬不知恥的性欲之事,還有她身上的殘缺,計有:少掉一只乳頭,兩只腳各少一只小指,屁股上少掉一塊肉,她夏天穿薄褲被風從背後一吹就能看出來。鎮上的人刻薄地說,這個女人真古怪,前面一個積水塘,後面一個積水塘。

全金就這樣慢慢地活,等待屬於她的自然的死亡,直到她在垃圾堆裏檢到那張報紙。她是認得幾個字的。起初她把索賠做為回鄉的動機。她覺得她有理由索賠。她是闖蕩過江湖的人,早已把體面看得一錢不值。當她踏上家鄉的土地時,索賠的原望不再那麽強烈了,她不過是借著索賠的理由在家鄉說一說,撒撒潑。這說一說,撒撒潑也許就是她真實的動機。動機有了,而動機源於什麽呢。

這天清晨,村長去找昔日的小學教師全文標後,全金也從村長家裏出發了。她走在村子裏,所到之處沒有熟悉的東西,但她覺得既熟悉又親切。嗅覺產生了認同。她的心靈知道這就是家鄉,她的嗅覺嗅到村子裏源源不斷釋放的氣息相同。她以農民的目光估量稻谷的收成、豬的品種優劣、哪只雞剛下蛋、青菜地裏有沒有出蟲。也以女人的目光悄悄地從屋外進入屋內,巡梭室內的裝璜布置。她看見一切都是安靜的,腳踏實地、心滿意足的安靜,處處透露出時光在這裏甜甜地緩緩地流動。太陽出來了,鋪天蓋地的露珠一瞬間變成了水晶,到處都有水晶在閃爍,看上去就像晶亮的蟲子蠕動不休。到處都有水晶從它的棲身之處跌落塵埃,無聲無息的,帶著快樂的眩暈。使塵埃也染上了馥郁的香氣。全金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下不停地走來走去,她走得飛快。她的心情極度紊亂,這裏太安靜了,沒有疼痛,沒有詭謀,與她的努力簡直是天壤之別。

 

她煩惱並委屈。誰讓她冒冒失失地來了,註定要帶來不安和混亂,她現在感到了走投無路,感到了格格不入,人人都在家裏睡覺,只有她一個人在外面夢遊。她想,在這個世界上,什麽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家鄉。她站在漸漸被太陽烘幹的大道上,孤苦無助,萬般酸楚一齊襲來,她膝蓋一軟跌坐在地上嚎哭起來。她的哭聲很快引來一群表情溫順的鄉人,兩個昨夜聽她講故事的女人一邊一個攙扶著她,把她送回村長家裏去了。

村長的女人也不在家,估計下地去了。全金含著眼淚,忍著悲慟。到廚房裏盛了一碗粥,站在屋檐下咕嚕咕嚕地喝。她眼睛酸澀,四肢麻木,她想,就像在鹹菜缸裏泡過似的,又酸又鹹又重。這一想,她緊張的心情馬上得到緩和,對什麽也都像以前那樣明白無誤。她睜開眼睛冷冷地掃視著虛空。這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她是來索債的。

 

全金和全文標的會面極像一出戲劇,仿佛兩個人早就排練好似的。他們心照不宣地,用誇張了的熱情傳遞較量的欲望,這種欲望彼此一望而知。

你是全金麽?多少年不見怎麽越長越精神了?你是怎麽回事呢?水裏洗洗澡又上來了?全文標這麽挪說。

全文標,你怎麽還不死呢?閻王爺吃了你的迷魂湯是不是?告訴你,我全金當年投水以後又飄到岸上了。全金回答。

可喜可賀啊!全金你今年多大了?有四十歲了吧?

我六十多歲了。人老了臉皮就厚,顧不上體面。

全金哪,我八十歲了。村長不好意思跟你講,我反正是快化灰的人,你要罵我,我也聽不了幾年。你要錢好說,莫大聲嚷了,弄得大家難堪,悄悄地,大夥兒集體給你捐一點錢。你莫嫌少,拿了就走,也不要不好意思。

全文標,你個老王八。

全金扭頭朝村長的屋裏走。全文標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全金,全金。他喊著,不要不好意思嘛,又不是大姑娘。來嘛,摸摸我的口袋,我有五塊錢不知道裝在哪個口袋裏了。我不曉得你要來。五塊錢就這麽胡揣亂塞的找不到了。全金在凳子上坐定,像十分悲傖地說,我的好人,親爺祖宗,你們給我打個證明,我馬上就走。不在這裏賴吃賴喝。全文標說,證明,什麽證明?莫開玩笑呵!實話跟你說,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但我考慮,誰會來冒充一個老太婆呢?我們承認你就是全金,但是打證明是萬萬辦不到的。擺不到桌面上的理由我就不講了,我就講一句話,當年你被日本人糟蹋時誰看見的?誰見了誰就給你證明。全金說,當年這事你沒聽說麽?全文標果決地說,當年我們都聽說你是個女英雄。全金笑著說,你們當年傳得佛佛揚揚的,眼珠子一轉就忘了。全文標說,私底下的話算不得數。全金說私底下的話不算數,那什麽話算數。全文標說,譬如,聖人說,食色性也。這個色是男女兩個人私底下的事,掩掩蓋蓋,關了門閉上窗不能對人講授傳說的。過一陣子,有了小孩。其實這個小孩也就是色出來的,但小孩可以抱出來曬態陽玩耍。就是這個道理。全金跳起來啐了全文標一口,老頭子抹了臉“噢噢”地笑著,如鴨子那樣搖搖晃晃地走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他已履行了一個村民的責任。你說你就是全金,我承認你是,但我否認你真實的往事。因為這份真實不是你我共同經歷的,我所知道的真實是一種普遍流傳。流傳,在某種情況下你可以否認它的真實性。當時的流傳根據我匯合的種種情況判斷確實是真實的,但現在我得從另一個方面去考慮問題:你看見了嗎?你沒看見是吧?那麽這份所謂的真實是不是值得懷疑?

全金陷入了更深的泥潭。這是她回鄉以後遇到的第三個棘手的問題。往事如煙,這煙是定格在心上的。異國的入侵者對她的傷害乃是她一生的癥結。否認它的真實幾乎等於否認了她這個人。被否認的全金仍舊是一個運遮霧罩的虛假的全金,她無法從現實的迷潭中脫身,在無法進入真實的過去的。她再一次被人驅趕、放逐了。四十年前她懷著怨恨去結束生命,今天她懷著希望踏進故鄉,她的委屈,她的挑釁、撒潑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產生的,打證明也許只是一個借口,這個借口是說得過去的。金錢的社會,她認為這個理由對人對已都能交待了。但昔日的小學教師一眼就指出她是在開玩笑,她現在後悔沒有考慮周全就急急忙忙地趕來。全文標說她開玩笑,她現在也有點相信自己是在開玩笑,胡鬧。她坐在凳子上嘆著氣,想自己快七十歲了,還有什麽事想不開的?還有什麽意思與村人過不去?與村人過不去的同時她給自己制造了諸多問題。她恍恍惚惚靈魂隨著煙霧出竅了,她的靈魂疑視著田地房舍,深情款款,儼然與村莊溶為了一體,然後她的靈魂瞥過她坐在屋裏的真身不禁詫異不已。這是誰?這是個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的女人?她為什麽跑回闊別的故鄉胡鬧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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