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風景的凝視與身體的臉化:德勒茲論喬托〉(8)

在德勒茲那里,感覺、感知與感受,都是擁有自身價值的存在物,而藝術也是這樣一種自在的存在物,這樣一種感覺的聚合。「藝術的目的,連同其材料手段,是從對客體的各種知覺當中和主體的各種狀態當中提取感知物,從作為此狀態到彼狀態的過渡的情感當中提取感受。」我們看到,德勒茲在他的著作中所論及的藝術家,或其所推崇的作品,都能夠被置入這樣的理論視域。塞尚說:「人雖不在場,卻完全存在於景物當中。」在他的作品中,藝術家的面孔在風景中消失,但塞尚卻生成了聖維克多山,生成了蘋果,他在一種非人的漸變中,在一種感覺層面的流通中無處不在——因為感覺不僅產生於人的主體,也存乎風景、蘋果、顏料與材質,在德勒茲眼中,「畫家必須變成他或她所見之物。」因為只有掙脫了主體的枷鎖,告別了「我思」的迷戀,才能夠與他所遭遇的對象建立真正的連接,才能夠在《白鯨》中生成白鯨,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穿越記憶、時間與空間。

在此意義上,梵高同樣生成了向日葵,他的面孔在濃稠的黃色顏料中消失並重新組合,同樣的,戈雅也是,杜米埃也是,埃爾·格列柯、弗蘭西斯·培根……他們的色彩都為感覺的收縮與保存,他們的變形都為沖破有機體的束縛,他們的繪畫也都是「非人的漸變」,是「感覺的邏輯」。那麽,需要追問的是,喬托呢?難道在德勒茲那里,他預先區分了繪畫的等級,設置了藝術的價值判斷?即存在一種古典的、傳統的藝術,它被權力所規訓,將身體與感覺扼殺在臉化的體系,而另一種前衛而至當下的藝術,它們更加勇敢地對此發動了進步的革命?實際上,德勒茲從未進行如此簡化與線性的處理,他的理論也從來擁有獨具一格的復雜性,正如德勒茲與加塔利在《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兩卷本中所始終討論的議題,資本主義的轄域化帶來了諸多緊急問題,需要迫切的逃逸與重構,而資本主義就其之前社會生產的解轄域,卻是一種革命與解放;又如在《聖方濟各領受聖痕》中,喬托的背景雖然遵循了神聖的結構秩序,卻也在同一時間,瓦解了自然的風景客體。因此無論如何,重要的不是孰優孰劣,不是任何形式的推翻與取代,重要的是差異,是生成,永遠的運動始終好過停滯的結局,這,便是德勒茲所創造的差異哲學,其背後所隱含的思想與方法,亦傳達了德勒茲對於諸多宗教、政治及藝術問題的態度,使其得以永遠循著逃逸的路線,而不至落入某種單一、極端的窠臼。

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藝術也是一樣,它從來不是一張簡化的臉或一副血肉之軀,「感覺的身體」也不僅是「無器官的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更是經由「無器官的身體」所釋放的力量。同樣,在《感覺的邏輯》那里,藝術不是抽象表現主義所制造的一片混沌,而是具象與抽象在畫布之上無限鬥爭的張力。概言之,藝術不是定見,作品不是成品,它不是革命的結局,而是運動的過程,不是束之高閣的玩物,而是扣動力量的扳機,不是蓋棺定論的價值判斷,而是差異譜系的圖表展示,正如感覺不是身體本身,而是臉與身體之間的不斷輾轉騰挪,藝術也不是力量本身,而是「駕馭力量、力量的拿捏、力量的制作。」而不同的藝術家,從喬托而至塞尚再到培根,也各自完成了自己所處時代的使命,「每位畫家都以自己的方式概括了繪畫史。」在德勒茲筆下,這段歷史再也不是線性進步的宏大敘事,再也不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總體模式,而充滿了偶然與斷裂,充滿了運動的可能與生成的創見。
3. 「頭將臉從自己身上抖落下來」

此前,在德勒茲所歸納的符號類型中,在喬托《聖方濟各領受聖痕》的作品里,我們看到了凝視的目光之下感覺誕生的時刻,看到了圍繞身體神聖化與結構化的面孔生產,而此後培根等藝術家的作品,則可稱作身體對於臉之面具的撕破,「無器官的身體」對於有機組織的棄絕,二者共同組成了轄域與解轄域化的運動過程,不斷透露出逃逸的蹤跡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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