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讀陸遊《入蜀記》劄記(8)

二、更為可貴的是,《入蜀記》中還詳細描寫了在長江上行舟的經過,包括舟子如何與險灘湍流搏鬥,以及祭神、避險及旅客搭乘等細節,生動有趣。

在長江上行舟,舟子辛苦異常。” (八月)十四日……是日逆風,挽船自平旦至日映,才行十五六里。” (卷四)” 九月一日,始入沌,實江中小夾也。……兩岸皆葭葦彌望,謂之百里荒。又無挽路,舟人以小舟引百丈,入夜才行四十五里。” (卷五)用纖挽船逆流而上,一整天才前進十多里,更何況遇到連纖路也沒有的地方,竟需要用小船來拉纖,這是何等的辛苦!然而更大的麻煩是險灘急流的威脅,所以舟子常常要向神靈祈求平安:” (九月)四日,平旦始解舟。舟人云:‘自此陂澤深阻,虎狼出沒。未明而行,則挽卒多為所害。’是日早見舟人焚香祈神云:‘告紅頭須小使頭:長年三老,莫令錯呼錯喚!’” (卷五)至是月二十二日,” 舟人祀峽神,屠一豨。” (卷五)至十月三日,” 舟人殺豬十余口祭神,謂之開頭。” (卷五)如此頻繁地祭神,可見覆舟之險在舟子的心頭投下的陰影有多麽嚴重!

陸遊也記載了舟子們的一些趣聞,例如下面兩則:

(七月十一日)是日便風,擊鼓掛帆而行。有兩大舟東下者,阻風泊浦漵,見之大怒,頓足詬罵不已。舟人不答,但撫掌大笑,鳴鼓愈厲,作得意之狀。(卷二)

(七月二十八日)至石壁下,忽晝晦,風勢橫甚。舟人大恐失色,急下帆趨小港。竭力牽挽,僅能入港系纜。同泊者四五舟,皆來助牽。(卷三)

一寫順風行舟者與逆風行舟者的矛盾心態,一寫舟子間的互相幫助,生動如畫。此外如乘客搭船之事,在《入蜀記》中也有所記載:” (八月)二十九日早,有廣漢僧世全、左綿僧了證來附從人舟。” (卷五)” (九月)十三日,泊柳子。夜過全、證二僧舟中,聽誦梵語般若心經。” (卷五)可見陸遊在鎮江所租王知義之船共有兩艘,其一是給從人乘坐的,二僧來搭乘的就是” 從人舟” 。凡此種種,為後代讀者展現了當時長江航運的許多細節性的畫面,如果有學者要研究宋代航運情況的話,《入蜀記》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絕佳史料。

讀《入蜀記》時我還聯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詩與文的關係。陸遊是詩、文兼擅的文學家,在他入蜀途中,既寫了《入蜀記》這部散文作品,也寫下了六十四首詩歌(注:始於《將赴官夔府書懷》,畢於《登江樓》,皆見《劍南詩稿校注》卷二。)。那麽,其詩與其文有什麽異同呢?如果有所不同的話,又是出於什麽原因呢?

首先,不管是散文還是詩歌,當然都必須有感而發,必須言之有物,否則便成為無病呻吟之作了。但是詩與文的寫作條件畢竟是有所差異的,後者可以比較客觀地記述所經之事,或比較冷靜地考證史地,不一定要有很強的感情因素,而詩歌的寫作則非動情不可,這在陸遊入蜀途中的寫作中得到了明顯的體現。例如陸遊在《入蜀記》中記載說:” (六月六日)宿楓橋寺前,唐人所謂‘半夜鐘聲到客船’者。” (卷一)這僅僅是對自己行止的客觀記錄,即使想到了唐人詩句,也僅止於此,並未有何感想。然而他在同時所作的《宿楓橋》一詩中卻說:” 七年不到楓橋寺,客枕依然半夜鐘。風月未須輕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 既對舊地重遊表示了深沈的感慨,又對自己即將經歷千山萬水的巴蜀之行覺得心事重重。總之,此詩雖僅寥寥四句,但是字里行間卻滲透著濃郁的情感。詩、文之別,判若涇渭。

正因如此,作者在《入蜀記》中的寫法是排日作記,五個月中只留下很少空白的日子。可是其途中詩作卻只有五十八題六十余首,在多數地點僅僅作記而未曾寫詩,盡管陸遊是以高產詩人而著稱於世的。例如《入蜀記》卷六記載:” (十月)十六日,到歸州。……城中無尺寸平土,灘聲常如暴風雨至。隔江有楚王城,亦山谷間,然地比歸州差平。或云:楚始封於此。” 楚王城本是一個絕妙的詩題,然而陸遊此時並未作詩。《入蜀記》中的上述記載基本上是客觀的描寫,即使是勢如暴風雨的灘聲也並未在作者心頭引起什麽情感波動。八年以後,陸遊出峽東歸經過此地,作《楚城》一詩: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2014-12-10《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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