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8.2

我們的拼讀老師是個木匠的兒子。在下面的一系列幻燈片里,第一張顯示的是一個我們叫他奧多的年輕人,一位希臘天主教助祭的開明的兒子。在一九〇七年那個涼爽的夏季,他和我及弟弟散步的時候,披一件拜倫式的帶S形銀搭扣的黑斗篷。

在巴托沃樹林的深處,在靠近一條小溪、據說一個被絞死的人的鬼魂出沒的地方,奧多會進行一場相當褻瀆神明的愚蠢表演,每一次經過那個地方,弟弟和我都吵著要他表演。他一面低著頭,用怪異的、吸血鬼的樣子擺動他的斗篷,一面緩慢地繞著一棵陰森的山楊樹蹦跳。

一個雨天的上午,在這場儀式中他的香煙盒掉了,在幫助他尋找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兩個新出現的阿穆爾天蛾的樣本,在我們地區很少見——絲絨般光滑、紫灰色的可愛小生靈——在平靜地交配,用像裹著絨鼠毛的腿緊抓著樹根旁的青草。

那年秋天,奧多陪我們一起到了比亞里茨,幾個星期後突然離去,在枕頭上留下了我們送給他的禮物,一把吉列牌安全剃刀,和別在上面的一個條子。我很少會搞不太清楚究竟一個回憶是我自己的,還是從別人那兒來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確實感到躊躇,特別是在很久以後,母親在緬懷往事的心情下,常常饒有興味地提到她無意中點燃的火焰。我似乎記得通向客廳的門半開著,就在里面,在地板中間,奧多,我們的奧多,跪伏在我年輕、美麗、驚呆了的母親面前絞著雙手。我似乎在腦子里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了奧多起伏的肩頭周圍浪漫的斗篷的波動,這個事實表明,我已經把先前林中舞蹈的某些東西轉移到了我們比亞里茨公寓的那個模糊不清的房間里了(公寓的窗子下面,在廣場用繩子攔出來的一片地方,西吉斯蒙德·勒日瓦歐,當地的一位氣球駕駛員,正在給一個巨大的奶黃色氣球充氣)。

 

接著來的是一位烏克蘭人,一個有黑色八字鬍和燦爛笑容的精力旺盛的數學家。他和我們一起度過了一九〇七到一九〇八年冬天的部分時間。他也有自己的才藝,其中特別吸引人的是使硬幣消失的戲法。一枚硬幣,放在一張紙上,用一個平底玻璃杯蓋上,立即就消失了。拿一隻普通的酒杯。把一張圓形的紙整齊地糊在杯口上。紙上應該畫上直線(要不然有圖案也行)——這會加強幻覺。在一張畫著相似直線的紙上放一個小硬幣(一枚二十戈比的銀幣就可以)。迅速把平底玻璃杯輕輕移放在硬幣上,注意讓兩套直線或圖案吻合。圖案的疊合是大自然的奇跡之一。在那個小小的年紀,大自然的奇跡已經開始給我以深刻的印象。在一個他休息的星期日,這個可憐的魔術師倒在了大街上,被警察塞進關著一打醉漢的冰冷的牢房里。其實他是犯了心臟病,幾年以後因為這個病去世了。

 

母親和哥哥瓦西里·伊萬諾維奇·盧卡維什尼科夫(一八七四—一九一六),一九一三年攝於他在下比利牛斯的波城的城堡平臺。

 

天主教徒走後來了新教徒——一位猶太血統的路德派教徒。在這里他不得不以蘭斯基的名字出現。我弟弟和我在一九一〇年末和他一起到德國去了,次年一月份回來開始在聖彼得堡上學以後,蘭斯基繼續在我們家待了大約三年,輔導我們的家庭作業。正是在他的統治期間,從一九〇五年冬天起就和我們在一起的女士最後放棄了和入侵的莫斯科人的鬥爭,回洛桑去了。蘭斯基出身貧寒,喜歡回憶從他在黑海邊故鄉的高級中學畢業到進入聖彼得堡大學期間,他從佈满砂石的海灘上撿來石頭,在上面畫上明亮的海景做裝飾,然後作為鎮紙出售,自食其力。他有一張橢圓形的粉紅色的臉,睫毛很短,一副無框夾鼻眼鏡後面是古怪的毫無遮蔽的眼睛,以及剃光的淡青色腦袋。我們立刻就發現了有關他的三件事:他是一個出色的老師;他沒有任何幽默感;而且和我們過去的家庭教師截然不同,他是一個我們需要加以保護的人。我們的父母在的時候他具有的安全感,一旦他們離開,就可能在任何時候被我們的姑姑們的某種爆發擊得粉碎。對於她們來說,父親針對對於猶太人的集體迫害以及其他政府措施所寫的激烈的文章只不過是一個任性的貴族的異想天開的念頭。我常常在無意中聽見她們憎惡地討論蘭斯基的出身和我父親的“荒唐的實驗”。在發生了這種情況以後,我會非常無理地對待她們,然後在僻靜的馬桶間里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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