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空山-機村傳說》天火(7)

如今這個世界,讓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變化發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腦子轉動起來,也把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想不清楚。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早在一個尋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個巫師自認為知曉的一切秘密門徑之外。多吉利用熄燈的寶貴時間,至少想明白了這樣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擾,便蜷曲在墻角,放心睡覺了。

他不曉得自己這一覺睡了多長時間,看守進來換壞掉的燈他還是睡著的,但那燈光唰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時,他立即就醒過來了。人一認命,連樣子都大變了。他甚至對看守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看守離開牢房時說:「倔骨頭終於還是軟下來了?」

送來的飯食的份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隨之變好。剛進來的時候,他還在計算時間,但在這一天亮到晚的燈光下,他沒有辦法計算時間。到了現在,當他已經放棄思考的時候,時間的計算對他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幾年了。

所以在這個故事開始時,又把那個死去後還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並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寫與將寫的機村故事連綴成一部編年史的意思。只是因為,這場機村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親桑丹首先宣告的。

這場毀敗一切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後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沒心沒肺的母親並不顯得特別悲傷。

人們問:「桑丹,兒子死了,你怎麽連一滴眼淚呢?」

桑丹本來迷茫的眼中,顯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里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給林妖餵東西去了。」

人們問:「不死的人怎麽會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並不回答,只是露出癡癡的,似乎暗藏玄機的笑容。

她這種笑與姣好面容依然誘惑著機村的男人。有時,她甚至還獨自歌唱。人們說:「這哪是一個人,是妖怪在歌唱。

這個女人,她的頭髮全部變白了,卻少女黑髮一般漾動著月光照臨水面那種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澤,讓人想到這些頭髮一定是受著某種神秘而特別的滋養。她的面孔永遠白里泛紅,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襤褸的衣衫下,她蛇一樣的身段款款而動,讓人想起深潭里傳說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機村背後半山上松林環繞的巨大臺地中,的確有這樣一個深潭。那個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兩個地質勘探隊來過,對這個深潭有不一樣的說法。一個說,這個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來的深坑。另一個說,這個深坑是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出來的。

地質隊也不過順口一說罷了,他們並不是為這個深潭而來。

那個時代,機村之外的世界是一個可以為一句話而陷入瘋狂的年代。當然,這句話不是人人都可以講的,而是必須出自北京那個據說可以萬壽無疆,因此要機村貢獻出最好樺木去建造萬歲宮的那個人之口,才能四海風行。

這兩個地質隊,一隊是來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樹木。另一隊是來尋找礦石。他們只是在收起了丈量樹木的軟尺和敲打岩石的錘子,以及可以照見地面與地底複雜境況的鏡子時,站在潭邊順便議論一下而已。

這些手持寶鏡者都是有著玄妙學問的人哪。

起先,機村有人擔心,這些人手中的鏡子會不會把色嫫措里金野鴨給照見哪。他們好像沒有照見。但是,湖里的寶貝有沒有受到鏡子的驚嚇,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這才到了這個故事真正開始的這一天。

這個機村歷史上前所未見的乾旱的春天。

機村的春天本該是這樣到來的。先是風轉了方向,西北方吹來的風縮回冷硬的鋒頭,溫暖溫潤的東南風順著敞開的河谷吹拂而來。在這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風的催促下,積雪融化,堅冰融化,凍結一冬的溪流發出悅耳的聲音。暖暖的太陽光下,樹木凍得發僵的枝幹,日益柔軟,有一點風來,就像動情的女人一樣,搖搖晃晃。土地也蘇醒了,一點點地潮濕,一點點地鬆軟,犁頭把肥沃的土地翻開,種籽從女人們的手里撒播下去,然後,幾場細雨下來,地里莊稼就該出苗了。

但是,在這前所未見的乾旱春天,地里的莊稼雖然出了一點苗,但天上降不下來雨水,老是高掛著明晃晃的太陽,那些星星點點的綠意便無力連綴成片。有風起來的時候,莊稼地里不見綠意招搖,反倒揚起了股股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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