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與人生——楊偉東采訪建築史家蕭默 7

楊:您怎麽理解生命?

蕭默:生命是很珍貴的,很寶貴的,很有價值的,很神聖的。生命是非常神聖的,人不能沒有生命,沒有生命就沒有一切。

楊:一個音樂家在接受我們的采訪時說,生命本身是沒有意義的,但是生活是有意思的。您認為他的話有意思嗎?

蕭默:生活?你沒有生命哪來的生活,生命和生活不應該絕對分開吧,我想是這樣子的。他說生命是沒有意義的?

我想這個音樂家大概是個浪漫主義者,藝術家往往容易有浪漫主義的氣質,大家都說生命是值得珍惜的,他偏說生命沒有意義,又是往往語不驚人死不休,聽聽算了,用不著反駁,各人有各人的表達方式。但他可能是用這種語言來強調另一句話——“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著皆可拋”,就是說生命雖然可貴,為了自由,也值得付出。這個意思是對的。


楊:您對科學怎麽理解?

蕭默:我覺得科學就是人對真理的一個追尋,永無盡頭,但是科學不能代替一切。你說“信仰”科學不科學?信仰不科學,信仰就是信仰,科學就是科學。如果你專門強調科學,那就沒有信仰了;如果你專門強調信仰,世界上就沒有科學了,所以不能絕對化,有的人包括西方很多的科學家,甚至發明原子彈的,他有很高的科學水平,甚至能把人送到月球上,但是他也信仰上帝。有一些東西你用科學來衡量他,這個不科學,於是把它否定,我覺得太過於絕對了。除了信仰,藝術也不是科學。科學首先講真,真人真事,但你這個電影顯然是假的,你這個演員明明姓張,讓你演了一個姓王的,你這不是假的嗎?是不是,一會兒你是一個老太太,一會兒你又是一個小姑娘,你到底是什麽人,那不是假的嗎?那藝術是藝術,科學是科學,兩者各有其“真實”的衡量尺度。你用科學的真實,來摳這個藝術的真實,本身就是錯誤的。

總之,科學不能代替一切。有時候,信仰或藝術的價值可能更高於科學。

楊:小時候老師會說,追求科學的過程也是在追求真理,在今天社會生活中,這依然有效嗎?

蕭默:追求科學的過程也就在追求真理,對這個話我沒深思過,但是我可以隨便說幾句。我只是說科學不能代替真理,不能完全代替真理,它某一部分過程是代表真理的過程,但是科學是沒有止境的,你不能說因為現在你還沒有找到一個真理就說這個真理不存在。你只能說我現在這個科學的水平還沒達到找到真理的程度,但是我不能說這個真理不存在。


楊:我們采訪了一個運動醫學家,叫薛蔭嫻,曾任中國國家體操隊的醫生。在采訪中我們了解到,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這位女性的職業道德、職業精神及她認定的科學原則都促使其堅決反對、抵制使用興奮劑,因此受到了帶有國家背景的體育職能部門的迫害,她的職稱、工資、住房,甚至子女的就業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壓。她一直在申訴,2007年在申訴過程中,她的丈夫在圍攻中去世了。甚至在我們采訪的時候,她還依然堅持著自己認定的科學原則。您認為她的這種行為是在追求科學、追求真理嗎?

蕭默:按照中國目前的這個國情,這件事是絕對不會公布的,即使有這種事也不會公布。這種情況應該是屢見不鮮的,遠的有伽利略、哥白尼、在火刑柱上燒了。為科學獻身的科學家很多,近的就像您說的這一位,我當然從道義上完全支持她。

楊:您認為科學、民主、自由、人權是衡量現代文明的標準嗎?

蕭默:科學、民主、自由、人權,對的,而且得出這個標準很不容易的。人類是從類人猿變過來的,兩三百萬年了。原始人類就沒有任何關於科學、民主、人權、自由的概念。它們也有概念,那是很低級的。首先有崇拜的概念。因為對自然不理解,產生了自然神崇拜;然後對人的力量也不理解,產生了英雄崇拜,這個英雄往往是自己的祖先,認為祖先有力量,英雄崇拜轉化為祖先崇拜。所以,祖先崇拜和自然神崇拜是原始宗教的兩個主要組成部分,那麽在發展的過程當中,人們逐漸的認識了,通過科學認識了自然,又認識人際之間的關系,從一種經驗性的東西,知道了婚姻應該是個什麽樣子,那麽近親的繁殖就逐漸的避免了,通過社會的操作逐漸產生了比如一種初步的人本主義的思想。這都是經過了好幾百萬年。從最早的原始人類發展到離現在只有一萬年的新石器時代以前,人類都是在蒙昧狀態當中生活的。要說到民主、人權、博愛、自由,萌芽可能還是比較早的,原始部落的首長就是通過軍事民主的形式推選出來的,但這些觀念的發展成熟,那是到了近代才有的事,到了今天,已成了衡量一個社會或一個人是不是已經進入到“現代”狀態的一個標尺。這些觀念是從我剛才說的英國大革命和法國大革命以後,首先在西方發展起來的。為什麽首先在西方發達起來,而不是在中國發展起來,這也是有一個深刻的社會原因的,這個要講起來就太多了。


楊:您能談談信仰和理想的區別嗎?

蕭默:信仰包括對終極真理的關懷,這好像與現實的關系不是那麽特別的緊密,更多靠近精神層面的追求;理想可能更多的側重於現實層面。

我覺得只要你不侵犯別人,如果不含有反人類的因素,你愛信仰什麽就信仰什麽,包括宗教信仰。除了你信仰法西斯主義我會反對你的。

理想是和現實是對應的一個觀念,是從現實當中產生的,他覺得現實不能滿足他的需要,於是產生了他的理想。

楊:請談談您的信仰。

蕭默:應該說我沒有宗教方面的信仰,因為我對這個東西也不關心,但是我尊重別人的宗教信仰。除了宗教信仰以外,我認為信仰不信仰“普世價值”是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是沒有這樣一個信仰,這個國家是很危險的。但你不能說這個國家的國民沒有理想:他理想成為大款,他理想當一個大官,但這不是信仰,這是理想,不過他的理想很俗就是了。那麽信仰應該是更高層次的,更側重精神層次的,沒有一種精神層次的信仰,沒有一種崇高的仰望星空式的這種超脫的品質,光有一種非常現實的理想,這個國家沒有前途。

楊:您怎麽理解秩序?

蕭默:這是個哲學問題。事物總是從無序向有序發展,達到新的有序以後,又開始下一輪的無序。無序是常態,有序是特例。在轉化的過程中,如果人們能夠順應事物的發展趨勢,則會促進事物的發展;如果違背規律,比如人為地制造有序(強制性的思想統一,言論一律,與某某保持高度一致……),或人為地制造無序(大躍進中的蠻幹、文化大革命中的亂局……),都是災難性的。


楊:您認為法律是人類社會秩序的體現嗎?

蕭默:一部分,也是相對的。

楊:有一位作家在接受我們的采訪時說,中國的法律其實是從西方移植過來,在西方民主國家有違憲審查制度,在亞洲例如日本、韓國也有憲法法院。您認為在我們現在的所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制健全過程中,有必要設立違憲審查制度嗎?

蕭默:絕對有必要的。我們的憲法不是擺在那裏看的,是應該執行的,但違憲的情況很多,比如憲法第三十五條規定的人民有言論、出版的自由,就始終沒有實現。有很多問題其實都是由它的缺位引起的。如果這些問題都能得到執行的話,那麽我們會是一個很穩定的社會。有很多不穩定是人為的,人為的制造一些,然後給你一個罪名,說是不穩定因素。總的來說我不反對維持穩定的社會秩序,這不但中國需要,全世界都需要。一個正常發展的國家,必然要求有一個穩定的秩序。如果社會道德淪喪,貪汙腐敗,不法橫行,就不可能穩定,所以維持穩定是有必要的。但是真正需要該維持的地方不去維持,而把並非不穩定因素當成為不穩定因素,加以幹涉,這不是維穩的要求錯了,而是維穩的思路和方向的錯誤。在中國,維持穩定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杜絕官僚資產階級對老百姓的壓迫,就是權錢勾結。我剛才說的民主革命時期革命的對象三座大山,包括官僚資產階級,它並沒有被推翻。你只是把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給推翻了,但是現在官僚資產階級比蔣宋孔陳的四家,現在就不知道多少家了。官僚中的至少90%以上不願意公布自己的財產。你為什麽不願意公布呢?如果你的財產來路光明的話,你為什麽不公布呢?你不公布那麽老百姓對你不信任,發表一些議論,大家坐到一起聊一聊,然後你就說發表這個議論,坐在一起聊一聊就是不穩定,不準發表議論,不準坐到一起,把它當做“不穩定因素”,加以取締,這怎麽說得過去呢?非常明顯,不穩定因素是什麽,就是你不願意公布財產。你憑什麽不願意公布財產?如果你是做買賣的你有你的隱私權,但你是一個官員,你是靠納稅人養活的,你就要對你的納稅人公布你的財產。

我完全同意維穩,關鍵是什麽是穩定什麽是不穩定不能權貴們說了算,這就需要憲法。凡違反了憲法精神的法律、法規、制度都是無效的。那麽判定它們是有效還是無效,就需要憲法法院依憲裁定,這是中國當前特別需要的。

楊:最後一個問題:在當下的生活中,您最需要什麽?

蕭默:這個如果從個人的角度來談,我需要健康,需要時間,但這沒多大意思,我還是想從社會的角度來談。可以說,現在的中國社會需要穩定。我現在最大的考慮就是穩定,最大的憂慮就是中國大亂。我不希望中國亂,我相信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都不希望中國亂,不管他持什麽樣的政治見解,包括極左派的多數。不過他們錯認為就是要回到毛澤東時代,毛澤東時代沒有貪官汙吏,是最公平的社會,對毛時代的草菅人命無法無天慘死了好幾千萬人他沒有體認,或者不承認。

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13億人口,960萬平方公裏,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人口最多的國家,從世界現存民族文化歷史來說也是最悠久的。台灣2300萬人口,大陸可有13億,要把這個攤子管起來不容易,我覺得需要寬容精神,一種諒解精神。我反對逢某必反,應該鼓勵他們做得好的一面,應該補台而不是拆台。我希望它好,不要固步自封,能夠與時俱進,不希望它垮台,因為垮台對人民不利。中國歷史上,中央政權一發生松動,往往一亂就是幾十年,上百年,好幾百年。如果它是一個小國家或小地區,比如泰國、印尼、台灣,它亂了以後過幾個年頭就可以恢覆過來,13億人口這麽大中國亂了卻不好收拾。歷史上,比如說五胡十六國時期、魏晉南北朝時期、元朝,就是一亂一百多年,上百年以至好幾百年。清末以來至今約100年,中國又好幾次錯失了發展的良機,現在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世界各國都走上軌道,中國還落在後面,中國如果不追上去,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而追上去就需要穩定。為了穩定的需要我們應該多一點容忍,理性的諒解。我不會毫無理性,不做任何妥協。我現在認為,在20多年前的那個日子,雙方都各做一步妥協,事情就會完全不同。但因為我們受到的教育是階級鬥爭的教育,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非得爭個你死我活,我認為這是從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引來的對中國最大的禍害,最後在那個日了造成了難以愈合的悲劇。當然,當時處於強勢的一方應該作更多反思。這個悲劇很難彌補,現在不應該加深那個傷痕,應該想辦法來彌補,愈合民族傷痛。雖然已經晚了一步,但我們需要那一步。

楊:謝謝您。(收藏自2012-07-26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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