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十七章)6

在奧雷連諾第二打算推行謎語抽彩的時候,每夭早上他都覺得咽喉有點發緊,似乎那兒有一口痰卡住了。佩特娜·柯特斷定這只是惡劣的天氣引起的一種不舒服之感,便在每天早上拿一把小刷子給他的上顎抹一層蜂蜜和蘿卜汁,抹了一年多。不料奧雷連諾第二咽喉裏的腫瘤越長越大,連呼吸都開始發生困難,他只好去拜訪皮拉,苔列娜,問她知不知道有什麽草藥能治腫瘤。他的這位曾在妓院裏當過老鴇的外祖母,精神矍鑠,已經活到一百歲,卻依然把醫學看成一種迷信。她連忙向紙牌請教。抽出的一張是被黑桃傑克的長劍刺中咽喉的紅桃老開,占卜老婦由此推論,菲蘭達在丈夫的照片上紮了一根別針,想靠這種陳舊的方式迫使他回家,可她又缺乏巫術知識,這就引起了丈夫體內的腫瘤。除了完整地保存在家庭影集裏的那些結婚照片之外,奧雷連諾第二記不得他還有什麽照片,就瞞著自己的妻子,翻遍了整座房子,只在五斗櫥的深處發現了半打包裝特殊的宮托。他以為這些橡皮制的漂亮玩意兒準跟巫術有關,連忙在口袋裏藏了一只,拿去給皮拉·苔列娜看。皮拉·苔列娜也不能斷定這種神秘玩意兒的用途和性質,不過覺得它們實在令人可疑,便叫奧雷連諾第二把半打宮托都拿來給她,為了以防萬一,她在院子裏生起一堆火,把它們燒了個精光。她建議奧雷連諾第二抓一只生蛋的母雞,往雞身上撒尿,然後把它活埋在栗樹下里的泥地裏,就可以消除菲蘭達可能造成的災害。奧雷連諾第二由衷地相信事情準會成功,就采納了這些建議。他剛給掘出的土坑蓋上一層干樹葉,就感到呼吸好象順暢些了。不明真相的菲蘭達把宮托的失蹤解釋成沒有見過的醫生對她的報復,就趕緊在內衣背里縫上一只貼身口袋,把兒子寄給她的一些新宮托藏在裏里。

奧雷連諾第二活埋抱蛋母雞之後過了六個月,一天半夜裏,他咳嗽一陣醒了過來,感到似乎有一只大蟹在用鐵螯亂挾他的內臟。這時他才開始明白,不管他燒掉了多少今人迷惑的宮托,也不管他在多少母雞身上撒尿,他照樣里臨著死亡,這才是唯一確鑿而又可悲的現實。他沒向任何人透露這個想法。由於擔心死亡可能在他送阿瑪蘭塔·烏蘇娜去布魯塞爾之前來臨,他不由得拿出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勁頭,一星期搞了三次抽彩,代替過去的一次抽彩,天還沒亮,他就起床,懷著只有即將死亡的人才能理解的痛苦心情,跑遍了全鎮,連最偏僻、最貧窮的居民區也不放過,一心想把自己的小彩票賣光。“請看天意呀!”他一路叫喊。“不要錯過機會,百年才有一次呀!"他令人感動地裝出一副高高興興、彬彬有禮、十分健談的樣子,但從他那沁出汗珠的死灰色臉上,一眼就可看出,他很快就不再是這個世界上的居民了,那對正在折磨他內臟的蟹螯使他不得不偶爾溜到一塊荒地上去,避開旁人的目光,坐下來喘一口氣,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可是半夜裏,一想到在那些酒吧旁邊長籲短嘆的孤身女人身上可能賺得一大筆錢,他就又起床,在人們尋歡作樂的那條街上轉來轉去。“請看,這個號碼已經四個月沒有人抽到了!”他指著自己的彩票向她們說。“不要錯過機會,生命比我們想象的還短促呀:”最後,大家失去了對他的敬意,開始挖苦他;在他一生的最後幾個月裏,人家再也不象從前那樣尊敬地稱他“奧雷連諾先生,,而是毫不客氣地當里叫他“天意先生”。他的嗓音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低沈,終於變成了狗的嘶叫聲。雖然奧雷連諾第二還能在佩特娜.柯特的院子裏保持人們對發獎的興趣,但是由於嗓門越來越低,疼痛日益加劇,眼看就要痛得不堪忍受,他就越來越明白拿豬和山羊來抽彩也不能幫助他的女兒去布魯塞爾了。這時他忽然想出一個主意,搞一次神話般的抽彩:把自己那塊被大水沖毀的土地作為獎品,反正有錢的人可以想法平整土地。這個主意對每一個人都有誘惑力。鎮長親自用特別通告宣布了這次抽彩,每張彩票一百個比索,人們一群群地組織起來,合夥購買彩票,不到一個星期,全部彩票就銷售一空。一天晚上,發獎以後,那些走運的人舉行了一次豪華的酒重,有點象從前香蕉公司鼎盛時期熱鬧的慶祝會,奧雷連諾第二最後一次用手風琴演奏了弗蘭西斯科人的歌曲,只是他再也不能唱這些歌了。

兩個月後,阿瑪蘭塔·烏蘇娜準備去布魯塞爾。奧雷連諾第二交給女兒的錢,不僅有他從不同尋常的抽彩中賺得的一切,而且包括他在一生的最後幾個月裏的全部積蓄,還有他賣掉自動鋼琴、舊式風琴和各種不再討人喜歡的舊家具所得到的一小筆錢。根據他的計算,這些錢足夠她整個念書時期花銷,不清楚的只有一點——口來的路費是不是夠。菲蘭達一想到布魯塞爾距離罪惡的巴黎那麽近,內心深處就冒火,她堅決反對女兒的布魯塞爾之行。不過安格爾神父的一封推薦信使她心裏又平靜了。信是寫給一個修道院附設的天主教女青年寄宿中學的,這個學校答應阿瑪蘭塔·烏蘇娜在那兒一直住到學習結束。另外,神父還找到一群去托萊多的聖芳濟派的修女,她們同意帶著姑娘一起去,在托萊多再給她聯系直接到布魯塞爾去的可靠旅伴。當這件事正在書來信往地加緊進行時,奧雷連諾第二就在佩特娜·柯特的幫助下,為阿瑪蘭塔·烏蘇娜作準備。等到那天晚上,她的東西放進菲蘭達年輕時放置嫁妝的一只大箱子以後,一切都已考慮周到了,未來的女大學生也已記住:該穿怎樣的衣服和絨布拖鞋橫渡大西洋;她上岸時要穿的配有銅鈕扣的天藍色呢大衣和那雙精制的山羊皮鞋應當放在哪兒。她又牢牢地記住,從舷梯上船時應該怎樣邁步,免得摔到水裏;記住自己不可離開那些女修士一步,記住自己只能吃飯時走出自己的船艙;在公海上,無論遇到怎樣的景致,她都不該回答男男女女可能向她提出的一切問題。她隨身帶了一瓶預防暈船的藥水和一個小本子,小本子上有安格爾神父親筆記的六段抵禦暴風雨的禱詞。菲蘭達給她縫了一條藏錢的帆布腰帶,並且示範了一下怎樣束在腰裏,晚上也可以不取下來;她還想送給女兒一只金便盆,是用漂白劑洗凈、用酒精消過毒的,可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沒有接受她的禮品,說她擔心大學裏的女同學會取笑她。再過幾個月,奧雷連諾第二在臨死的床上將回憶起的女兒,就跟他最後一次見到的阿瑪蘭塔·烏蘇娜一樣。她身穿一件粉紅色綢上衣,右肩上別著一朵假三色繭,腳上穿著一雙精制的薄膜乎底的山羊皮鞋和一雙有橡皮圓吊帶的絲襪。她身材不高,披著長頭發,她那滴溜溜的目光,就象烏蘇娜年輕時的目光,她那既無眼淚又無笑容的告別舉止,證明她繼承了高祖母的堅毅性格。她聽完菲蘭達最後的教誨,沒來得及放下二等車廂那扇滿是灰塵的玻璃窗,列車就開動了。隨著列車速度的逐漸加快,奧雷連諾第二也加緊了腳步,他在列車旁邊小跑,拉著菲蘭達的一只手,免得她跌跤。女兒用手指尖向他投來一個飛吻,他好不容易趕了上去,揮了揮手,表示回答。一對老夫婦一動不動地長久站在灼人的太陽下,望著列車怎樣變成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他們婚後還是頭一次手攜著手地站在一起哩。

八月九日,布魯塞爾來的第一封信還沒到達之前,霍·阿卡蒂奧第二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跟小奧雷連諾談話,談著談著,他就前言不搭後語地說:

“你要永遠記住:他們有三千多人,全部扔進了海裏。”

說完,他便一頭撲倒在羊皮紙手稿上,睜著眼睛死了。同一時刻,在菲蘭達床上也結束了一場長時間的痛苦斗爭,那是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孿生兄弟跟挾住他咽喉的蟹螯之間進行的一場斗爭。一星期之前,皮包骨的奧雷連諾第二帶著自己的旅行箱和破手風琴,悄然無聲地回到了父母親的房子裏,他是回來履行自己死在妻子身旁的諾言的。佩特娜·柯特幫他收拾好了衣服,一滴眼淚也沒落,就跟他分了手,但是忘記把他躺在棺材裏要穿的一雙漆皮鞋裝進旅行箱了。所以,在知道奧雷連諾第二去世之後,她穿上喪服,用報紙把漆皮鞋包好,便來要求菲蘭達同意她跟遺體告別,菲蘭達連門坎都不讓她跨過。

“請您為我考慮考慮吧,”佩特娜·柯特懇求她。“我這麽屈辱地來,可見我多麽愛他。”

“姘頭活該受到這種屈辱,”菲蘭達答道。“跟你睡過覺的許多男人中間,還有人要死的,你就等他死時拿這雙皮鞋給他穿吧。”

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拿來一把菜刀,割斷霍.阿卡蒂奧第二屍體的喉管,這才相信他不是被活埋的。一對孿生兄弟的屍體安放在兩個同樣的棺材裏,這時,只見他們死後又變得象青年時代那樣相象了。奧雷連諾第二的酒友們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個花圈,花圈上系著一條深紫色緞帶,上里寫著一句題詞:“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呀!”這種汙辱死者的行為激怒了菲蘭達,她忙叫人把花圈扔到汙水坑裏去。幾個傷心的酒徒從房子裏擡出棺材,在最後一陣倉促的準備中把它們搞錯了,把奧雷連諾第二的屍體埋在為霍·阿卡蒂奧第二挖掘的墳墓裏,而將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屍體埋葬在他兄弟的墳墓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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