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呀,……也沒有憂, 這兒呀,……也沒有愁,

…………

 

我慢步走到江邊去,無可奈何地徘徊著。


峰尖浸著粉紅的朝陽。山半腰,抹著一兩條淡淡的白霧。崖頭蒼翠的樹叢,如同洗後一樣的鮮綠。峽里面,到處都流溢著清新的晨光。江水仍舊發著聲吼,但卻沒有夜來那樣的怕人。清亮的波濤,碰在嶙峋的石上,濺起萬朵燦然的銀花,宛若江在笑著一樣。誰能猜到這樣美好的地方,曾經發生過夜來那樣可怕的事情呢?

午後,在江流的澎湃中,進裂出馬鈴子連擊的聲響,漸漸強大起來。野貓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詫異,趕快跑出去看。久無人行的索橋那面,從崖上轉下來一小隊人,正由橋上走了過來。為首的一個胖家夥,騎著馬,十多個灰衣的小兵,尾在後面。還有兩三個行李挑子,和一架坐著女人的滑竿。

“糟了!  我們的對頭呀!  ”

野貓子恐慌起來,我卻故意喜歡地說道: “那末,是我的救星了!  ”

野貓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緊緊地閉著,两隻嘴角朝下一彎,傲然地說:

“我還怕麽? ……爸爸說的,我們原是在刀上過日子哪!  遲早總有那麽一天的。”

他們一行人來到廟前,便息了下來。老爺和太太坐在石階上,互相溫存地問詢著。勤務兵似的孩子,趕忙在挑子里面, 找尋著溫水瓶和毛巾。擡滑竿的伕子,滿頭都是汗,走下江邊去喝江水。兵士們把槍橫在地上,從耳上取下香煙緩緩地點燃, 吸著。另一個班長似的灰衣漢子,軍帽掛在腦後,毛巾纏在頸上,走到我們的面前。槍兜子抵在我的足邊,眼睛盯著野貓子, 盤問我們是做什麽的,從什麽地方來,到什麽地方去。

野貓子咬著嘴唇,不做聲。

我就從容地回答他,說我們是山那邊的人,今天從丈母家回來,在此息息氣的。同時催促野貓子說:

“我們走吧!  ──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   “是呀,我很擔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

野貓子做出焦眉愁眼的樣子,一面就摸著她的足,嘆氣。“那就再息一會吧。”

我們便開始講起山那邊家中的牛馬和雞鴨,竭力做出一對莊稼人的應有的風度。

他們息一會,就忙著趕路走了。 野貓子歡喜得直是跳,抓著我喊:

“你怎麽不叫他們抓我呢? 怎麽不呢? 怎麽不呢? ”她靜下來嘆一口氣,說:

“我倒打算殺你哩;唉,我以為你是恨我們的。……我還想殺了你,好在他們面前顯顯本事。……先前,我還不曾單獨殺過一個人哩。”

我靜靜地笑著說:

 

“那末,現在還可以殺哩。”     

“不,我現在為什麽要殺你呢? ……” “那末,規規矩矩地讓我走吧!  ”

“不!  你得讓爸爸好好地教導一下子!  ……往後再吃幾個人血饅頭就好了!  ”

她堅決地吐出這話之後,就重又唱著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 我的話,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於是,我只好待著黃昏的到來,抑郁地。

晚上,他們回來了,帶著那麽多的“財喜”,看情形,顯然是完全勝利,而且不像昨天那樣小幹的了。老頭子喝得泥醉, 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著。原來大家因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過慶賀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響著鼻息的鼾聲。我卻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著明天怎樣對付老頭子的話語, 同時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靜,悄悄地離開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徑,和夜間出遊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約將近天明的時候,我才昏昏地沈入夢中。醒來時,已快近午,發現出同伴們都已不見了,空空洞洞的破殘神祠里, 只我一人獨自留著。江濤仍舊熱心地打著崖石,不過比往天卻顯得單調些,寂寞些了。

我想著,這大概是我昨晚獨自兒在這里過夜,做了一場荒誕不經的夢,今朝從夢中醒來,才有點感覺異常吧。

但看見躺在磚地上的灰堆,灰堆旁邊的木人兒,與乎留在我書里的三塊銀元時,煙靄也似的遐思和悵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縷縷地升起來了。

 

一九三三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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