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時間之痛:哨兵詩歌寫作的地方誌(6)

而在《鄰居》一詩中他更加明確把自己的寫作區域形象化,墓地與囚室——構成詩歌對囚禁的反諷,而且“哨兵”二字有著詩人自己的隱秘簽名:

江堤與湖堰見識過防浪林和僻靜
西邊的烈士陵園,多年來
從不對公眾開放。我住在東邊
五百米處,第一個鄰居
是墓地。再往西
大約兩公里,新建的看守所
恍如漂亮的度假村,是我
暮晚散步的折返地。但荷槍的哨兵
常常把我攔進去,盤查我
從哪兒來,要去哪里?
仿佛我就是那個越獄的犯人。
第二個鄰居,是囚室

地方性的持久停留,會加速人的衰老,這是時間在年歲和光陰中增加了太多的歷史塵埃,在與現代性大都市的對比中,似乎容易加倍地在變老,詩人感到了——“拖不動泡在水里的那張叫生活的空網!”雖然,洪湖一直被比喻為天堂,但詩人寫道:“這些年/我一直羞於動用這個比喻。”在現代性的算計之中,“這湖邊的生活啊,越來越像是心術。”——他寫出了地方性的詩性倫理,以及時代加給地方性的傷害。


在《深淵》一詩中,詩人揭示得尤為深邃:


盡管雨大得像是要沖垮那道圍堤

但沒有人想遷往村外的高地。
他們似乎適應了大水里的生活
像魚,長著鰓和尾鰭
但他們只長白髮、皺紋
與屈指可數的淡定,長著
這個國家稀缺的美德和品行

——詩歌的還原指向最為隱秘的德性:淡定,如水的平淡,卑微生命的隱忍,即將消失的安詳,地方性的詩歌還回響著這些品德的最後挽歌。如同詩人在這首詩歌中寫道的:


在這里

語言比風雨遲緩
有力,穿透人間悲喜
早已抵達湖中萬物
與語言本身。


在《無性生殖》一詩中他更加直接明確寫出了這個時代的命運:

這位處長江和洪湖間的夾縫地帶
是一個老婦的陰戶。鬆垂,疲軟,

撩撥不了我的半點激情。在這里,
我早就順應了命運,做縣城里的野鶴,
江湖上的好市民。


——在這樣的地帶,沒有激情,無愛也無恨,擠進壯年之後卻失語了,因此:


在我的身上只有寬容,平靜。

臨水自顧,我看見白髮像水螅,
在這晝長夜短的日子里,
從頭開始了無性生殖。

如同詩人坦率地把自己的生活比作《形跡可疑者的生活》:這也是喪失了根基的生活帶來的虛無感,但是疼痛帶來了身體的此在:“腳踩住空氣,倒懸在江湖上,/把痛,咬進兩朵水蓮的顫泣。”直到自己成為一粒讓長江疼痛的沙子:“這里只有平原。/我和一叢蘆葦平起平坐/成為這條長江/無法淘走的一粒沙子。”
詩人哨兵不僅僅讓洪湖,而且把長江,也變成了詩行,現代的詩人終於對得起這古老的文明之河,終於可以在詩歌中傾聽江水湧動的聲音——這是哨兵在《縣城,贈屈原(二)》中寫道的:


江夏以流亡

——屈原《哀郢》

多少高樓聳立,里面住著的,全都是
人民。我認識的人民有麻將館的小混混
暗娼,以及貫通長江和夏水
卻從不流動的洪湖。世事
不如你所言:“遵江夏
以流亡。”而釘在湖灘上的養殖場
是下崗工人的飯碗,更是啞巴:隱忍
淤積於胸,卻無法表達。多少狐貍

身首相離,被煮成了盤中餐
多少水鳥又被馴化成家禽,返不回
故里。只有蒿叢如昔
大地上的良知啊只長在野草里
它們發出瑟瑟的響動
一如那個時候你的慟哭和哀鳴

這些地方性的音調,似乎還不是來自於人的聲音,而是生活在洪湖之中的那些野禽和植物的聲音。詩人他發現了洪湖的圖騰,似乎野鴨、蓮花都向著他圍攏,在這里,只能以水為姓,這塊水地,對於詩人——“是水晶做的靈柩”,當死亡變得透明,就消解了世間的恐懼和苦楚。

哨兵的詩歌似乎以鯉魚之幼稚的步伐在跳躍,但是,他從中發現了神明:“你必須清楚白鰭豚不屬於魚禽類/是獸類。水中的老虎夢想做王/它們離群索居,幾近絕跡/像某個遙遠的神靈。”無論如何,地方性的詩歌還是餘留著招魂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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